大海·孤島·人

黑光

驪歌

一頁紙伸出去的曠野

落滿星星點點的思想麻雀

它們的巢穴

筑在某個人的大腦里

此人在周是老聃

在唐是李白，在宋是稼軒

一杯酒不計前嫌地潑下來

潑向鍵盤上的社稷和江山

亡魂醒來了，褪去

戎裝的勇士醒來了

白色花一路小跑地穿街過巷

陪我來到2017年的門前

木質的臉

——夜讀《約伯記》

集結號吹落一百個日日夜夜

每夜都有一個孩子死去

旋風中

隱現一張木質的臉

和一雙意志的手

他瞧著并撫摸著約伯的萬般痛楚

這時候

我的樹木流淚，海洋塌陷

滿目

滿目都是哀傷

而旋風中的臉

稍縱即逝

只留下一串字符：

“我說了一次，再不回答，

說了兩次，就不再說。”

紙上的月亮

我曾招攬天下朋友聚于一堂

席間瑯瑯唱酬，縱論古今

也曾一趟出行碾過十三行省

峨眉山下來跑爛一雙球鞋

現在一年到頭閉門造車

不聞窗外雨水、樹上斑鳩

我的車輦是紙上的月亮

載滿瘦瘦的鄉愁和紫水晶

還有一個故事臨講開了小差

好兵帥克聞訊笑掉兩顆門牙

廣陵不散：無所有，無所銘

——悼一位詩人

1

多到足夠多的時候

已然一無所有

穹頂下，螞蟻的哭聲

經常蓋過雷霆萬鈞

只是你我都聽不到

只是大海卷走一葉小舟

沒有任何一部史書

會記下哪怕是最為

卑微的一筆

但它會記在神的心里

2

高到足夠高的境地

只剩孤家寡人

你抱著石頭走進海水

我踩著海水走進石頭

恍惚間，你我瞥見

某行省某州府

端立一方碑石

龍首龜趺

不著一字

但有神說：

“廣陵悠悠終不散，

傲骨錚錚始有聲。”

蹄

源自頸項的痛

壓迫腳趾

麻木，如一根木頭杵著

在電梯間不知所措

驚愕的眼神源自內心

一只潛伏的獸

以獸的前世之蹄踏過茫茫雪原

撲向獸的今世之身

它要扯碎四壁，救回

金屬籠里的時間之囚

并把無用之用的水四處潑灑

直至凝成冰霜……

而在更廣大的域界

另一只潛伏的獸也在躍起

撲向今世之獸的來世之身

我又驚愕，不知所措

輪回

趴地的叫石頭，掛在宇空的是星宿

螞蟻一樣，我曾輪番登攀

踏遍五岳之巔，抬頭舉目

假裝仰望星空

一個孩童登上石頭

也在仰望星空

他纖小的手掌高高舉過頭頂

像兩只劃水的槳，反復劃著空氣

石頭一動不動

孩童還在原地

但他以為石頭動了

動彈的令他站不穩腳跟

很多年后，他會像我的現在

望著登上石頭的另一個孩童，寫下

“我曾輪番登攀，踏遍五岳之巔

抬頭舉目，假裝仰望星空”

秋天和我打過兩聲招呼

碎夢中醒著拾起殘屑

站牌下打盹摟緊自己

這個秋天和我打過兩聲招呼

一聲夏天已去

一聲冬季將臨

潮濕里滾動著車流和人體

慢行道一匹紅色羽絨服

追攆著一件黑皮衣

多痛，才是一次輪回

它，清晰，完整如新

像墨盒里逸出的一束光

在秦嶺之巔跳舞

一跳，三十年

一瞥，一個世紀

有時是詞，有時是字

有時還是一串省略號

從我老舊的椎間盤里

滲出，掀起痛浪

和痛的閃電——

大海·孤島·人

若干年后，我睡到灌木叢下

以靈的方式，或者以灰

而人人向往的大海還在洶涌

每一個孤島仍質押著每一個人

我想趁還能說的時候說出：

一把灰，倘有幸撒入大海

以浪沫的形式，拍打

每一個孤島，親吻每一個人

想想這些，就很動情，很自私

我像是被上天一再罰罪

又一再垂憐的那一個人嗎

如果是，誰又是不被赦免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