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芋生很高興,因為他覺得自己有高興的理由啊,村長將退耕還林土地一下子就給了他二十畝。二十畝啊,天,林子只給了八畝,吳老五也只是給了六畝。聽說他們都去村長那兒鬧了,而且還拍了桌子罵了娘,可是蛋用也沒有。
村長鼓著眼睛說,是鎮長給批的。
村長還說,有本事,你們去找鎮長鬧啊,找我鬧有毛用。
他們氣呼呼地問,憑啥啊,誰是親老子誰是疏老子啊,憑啥啊?
村長煙灰一彈,隨著煙灰扔下一句話,你們去問芋生啊!問我,我曉得個毛。村長不知從哪兒學來的一個“毛”字,順嘴就用上了。據林子說,那是鎮長的口頭禪,村長是鎮長的狗腿子,也就學會了。
于是,他們就呼呼地跑來圍著芋生,唾沫星子飛出來濺在芋生的鼻尖上。尤其林子,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說,芋生,就你那慫人,憑啥鎮長照顧你不照顧我們啊?你是他爺啊是他孫子啊?
芋生得意地一聳肩說,我牛啊!
本來芋生是不會聳肩的,可是,那天一高興,他竟然就會聳肩了,自我感覺很良好,很有點電視里外國佬的樣子。也因此,芋生更加得意。林子見了火了,呸的一聲罵道,你狗日的牛,別人牛剩下了也沒有你牛的。
最后,還是吳老五結結巴巴得出一個結論,他對大家說,慫人……有慫福,芋生祖……祖墳上冒了青煙了,不然的話啊咋啥好事都臨著他了。
大家也都點著頭,承認芋生祖墳上是冒青煙了。而且,村里的詹半仙酒后搖著頭說,不只是芋生祖墳冒青煙,他算了,芋生的爹在陰間當了判官,是八品官,很有權勢的,所以芋生在陽間得到了照顧。他甚至噴著酒氣斷言,鎮長一定是知道了這個消息,為了巴結芋生的爹,才這樣照顧芋生的。他說罷這些,又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我詹半仙沒有告訴他這事啊,鎮長咋就知道了?
這以后大家再見芋生,更是斜著眼睛看他。
芋生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爹在陰間還是個大官啊,呵呵,夠厲害的。在村人們那種斜斜的眼光中,芋生感到更舒服了,于是就扯著脖子唱起歌來:“喝了咱的酒,見了皇帝也不磕頭……”芋生聲音很大,嗓門兒也很破,不過芋生喜歡唱,芋生覺得自己很牛啊。
牛人,就得唱牛歌。
芋生覺得自己牛的原因之一,是鎮長都照顧自己,巴結自己。鎮長甚至在會上說,塔元村有一個叫芋生的,傻里吧唧的一個,是要好好照顧一下,體現一下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啊,不然我這個做鎮長的都覺得良心有愧,都不如回家賣紅薯啊。
為了不至于讓鎮長良心有愧,鎮上當即決定,退耕還林給芋生二十畝。
村長在全村傳達會議精神的時候,還特意叮囑一句,芋生,你狗日的牛了,和鎮長都拉上關系了。村長說時,咂了一下流到嘴邊的哈喇子,一副很羨慕的樣子。林子和吳老五他們也都很羨慕,都狠狠地望了芋生一眼。芋生雖然不滿鎮長說自己傻里吧唧的,可是村長的話讓他感到很滿意,感到渾身輕飄飄的,好像一口氣吹著就要飄起來了。芋生就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來:“喝了咱的酒……”芋生一高興就愛唱歌,一唱歌就愛唱這一支,而且是反復唱這一句。
一般的情況下,芋生是很少唱歌的。
第一次唱這句歌詞,是芋生娶了櫻桃。
櫻桃在全鎮那是一朵花啊,水靈靈的,走路的時候,一對屁股蛋子擺得一晃一晃的,安了彈簧一樣,讓男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就跟了過去,就像狗嗅著了獵物一樣,嗚的一聲就撲上去了。櫻桃裝作不知道,屁股蛋子擺得更是起起伏伏的,如棉花團一樣。她住在鎮政府不遠的地方,在一棵大槐樹下。林子去了一趟鎮政府,他不是村長,去也沒啥子大事,他是因為打架被抓去的。他打的不是別人,是芋生。他把芋生壓在地上死勁打了一頓,而且一咬牙,還把芋生的頭打了一個洞,嘩嘩地流血。這可是很大的事,村長說要是出了人命,他可是負不了責的,他說這是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可不是什么雞毛蒜皮的毛事,他得匯報。于是,村長就把掛在屁股蛋子上的一個破手機拿出來,嗚嗚地打了電話,告訴鎮上,了不得啊,這兒出了人命案啦,再不來就翻天啦。
于是,鄉警就跟著來了。
雖然沒有出人命案,可是林子也夠喝一壺的。他被抓著,還銬了亮晶晶的銬子。銬子一上腕子,林子就沒有了先前的威勢了。先前他還硬著脖子說,我怕個屁,鄉警來了能咬我一口啊。可是,鄉警的銬子上腕子的那一刻,他褲襠里就流出水來,黃亮亮的,很騷很騷的,是尿。他就軟了下來,癱倒在地上,被兩個鄉警一提溜,就架著帶上了車。
捎帶著芋生也去了,芋生頭上纏著白布,很有點戰場上受傷下來的傷員樣子,白布上滲出斑斑血跡,乍一看就更像傷員了。
芋生是去鎮醫院的,因為芋生受傷了啊。
當時,鎮上的人都圍著看芋生,有的甚至踮著腳尖望著。芋生很得意,如一個得勝歸來的大將軍一樣,昂著腦袋。林子被關了幾天后放出來了,他閉口不談自己嚇出尿水的事情,他談的最多的,是鎮上那個叫櫻桃的女子。他說,他看見了,他說他下車的時候看到的,當時他已經不那么害怕了,就側過頭去望了一下,結果就望見櫻桃了。他說,那女子的屁股蛋子這么大,瓷盆一樣。
他說著,還用手狠狠比劃了一下,咕嘰一聲吞了一口唾沫。
芋生也忙擠到旁邊補充一句,她還對我笑了一下哩。
林子回頭斜了芋生一眼睛,很不屑地說,就你那慫樣,她還給你笑?
芋生說真的,櫻桃不但對我笑了,還咯的一聲笑出聲了。
林子他們都望著芋生,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似的,然后說,傻人也喜歡漂亮女人了,不會是做夢看到櫻桃給你笑吧?林子甚至還很色情地問,芋生,你狗東西不會是夢里摟著櫻桃,在使著老勁吧!
芋生想了想不是的,就搖了搖頭。
芋生咋樣也沒想到,就在他和林子他們說到櫻桃后不久的一天,就有人上門給他提親來了。給他說老婆的媒婆是朱嬸。朱嬸走進芋生的屋子,左望望右望望,然后說,芋生哎,你個瞎人哎,草窩里要飛進一只金鳳凰哎。
芋生不曉得朱嬸說這話是啥意思,就傻乎乎地望著朱嬸。
朱嬸坐下來說,別傻望了,給嬸來一杯茶,嬸可是口渴了。
芋生沒有茶,就用碗給朱嬸倒了一碗白開水。朱嬸望望碗,沒有喝水。朱嬸說,芋生啊,你娃也二十好幾了吧,想老婆嗎?
芋生忙點著頭,心想老婆我如果都不想,那我不就是傻子一個嗎?
朱嬸呵呵笑了說,嬸子給你說一個。
芋生搖著頭,他覺得朱嬸在和他開玩笑,自己一個人兩間房,窮得只有幾根肋骨敲著肚皮響,誰跟啊?他才不信哩。朱嬸說,櫻桃,曉得啵,鎮上那個長得天仙一樣的櫻桃?
芋生張大嘴,又想起那天看見櫻桃的事。那天自己血頭狼一樣在鎮上走過,向鎮醫院走去,望他的人很多,其中就有櫻桃。櫻桃不但望了他一眼,還咯兒一笑。本來他不知道那是櫻桃,只知道很好看的,是旁邊有人喊櫻桃,那女子答應了一聲。他的眼光當然還特意看了那個叫櫻桃的臉,還有屁股蛋子。那女子的眼光水汪汪的能淹死人,那屁股蛋子筲箕一樣大哎。
芋生想到這些,就不高興地對朱嬸說,朱嬸,沒事的話我去放羊了。
朱嬸一愣說,咋,你娃還不愿意?
芋生說,你編瞎話你去別家編吧。
朱嬸想說啥還沒說出來,門外一暗,一個人走進來,聲音很脆地說話了,答應還是不答應,就給一句話,瞧你個慫人。
芋生擦了一下眼屎,再擦了一下,是……是櫻桃。
芋生那一刻感到自己的房子亮了,自己的眼睛也亮了,天空的太陽都亮亮的。芋生再次張大嘴,啊啊地說不出話來。櫻桃眉毛一皺問道,答應不,咋的磨磨嘰嘰的?
芋生忙點著頭說,哎哎哎!
櫻桃說,那就這樣定了,過幾天就接吧。說完,她轉身屁股蛋子一晃一晃地走了。朱嬸緊跟著,兩人一直走到太陽地里,走到蟬鳴聲里。那兒有一輛小車,櫻桃和朱嬸都上了小車,小車嗚的一聲走了,消失在芋生的眼光中。芋生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很痛,不是做夢,是真的。芋生禁不住唱起“喝了咱的酒”。然后,他就興顛顛地跑去告訴林子,告訴吳老五,我要結婚了,我要當新郎哥了,猜猜新媳婦是誰?打死你們你們也猜不出來。林子他們就猜,有的說是母豬,有的說是母狗,還有的說是那只咩咩叫的小母羊。
等到芋生說出是櫻桃時,他們都嘩的一聲笑了,林子甚至笑得口水都流出來了說,芋生,你如果能娶到櫻桃,我就能娶到王母娘娘。
王老五也拍著大腿笑著說,我也……能……能娶到嫦娥。
芋生說不信拉倒。他還說等著瞧吧。然后,他就真的娶到了櫻桃,林子他們就一個個都傻了眼。
2
櫻桃不管做啥事都非常麻溜,她說要找家就忙著自己四處找家。她說要嫁人,就馬上嗚嗚地把自己嫁了,而且還帶了席夢思床、沙發,還有茶幾和電視。
芋生也紅光滿面地當了新郎官。
林子拍著桌子說,慫人有慫福。
吳老五說,芋生走啊……毛狗運了。
林子甚至發誓,如果自己不是怕戴銬子,準備再把芋生狠狠揍一頓,這次不是把芋生腦殼打個洞,而是要把他騸了,讓他當一個貨真價實的閹貨。
吳老五狗腿子一樣,在旁邊掙得面紅耳赤地補充,要騸啊就騸干騸凈,別……騸成走貨。
芋生嚇了一跳,問為啥。
林子說,憑啥你個慫人得了那樣個女人,我心里難受死了。
吳老五搶著說,我……也是。
林子由于難受,那次在婚宴上就使勁喝酒,他說喝酒才能澆滅自己心里的難受。他喝啊喝啊,喝得說話都磕磕絆絆的了,就眨巴著昏昏乎乎的眼睛,看著穿著白裙子黑高跟鞋的櫻桃,搖著腦殼告訴芋生,芋生,你得悠著點啊!
芋生不懂自己為啥要悠著點。林子吐著酒氣說,只有累死的牛可沒有累壞的地啊。他說,女人就是地,越美的女人越是好地,越是要深翻細耕。他說,像櫻桃那樣的女人,那是上等水田啊,你這樣的小身子骨,保準三天后去見你爹。
林子說的話芋生懂了,他是恨自己早死啊。
吳老五接口說,就是恨……你,咋的?
芋生咂吧了一下嘴,故意氣他們說,我芋生是啥人啊,我才不怕呢。
林子說,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
等到席散了,大家都走了,林子和吳老五也搖搖晃晃地唉聲嘆氣地走了,芋生就去了洞房,就準備耕自己的那一塊上好的水田。他想,他不但要耕,還要精耕細作,讓林子他們眼氣,氣死活該。婚房里,櫻桃蓋著被子,側身睡在床上,被子外面就顯出一高一低一起一伏來。芋生就想到櫻桃的身子,就有一種尿急的感覺,就嘩嘩地扒下了自己的衣服。
然后,他就掀了被子,準備上床。
櫻桃并沒有脫衣服,穿著她的白裙子,回頭用雪亮的眼光白了芋生一眼,干啥?
芋生說,我……
櫻桃臉紅了,呼的一聲坐起來,用手一指外面說,去,滾到外面睡去。
芋生像吳老五一樣結結巴巴地說,我要睡……席夢思床。
櫻桃眼睛一翻,白閃閃的眼光再次殺過來說,就你那個慫樣配嗎?芋生聽了,望望櫻桃白白亮亮的眼光,渾身的火就呼的一聲,好像被誰用一泡尿給澆滅了,澆得冷火秋煙的,一點火星也沒有了,乖乖地走了出去,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
就在芋生娶了櫻桃得了二十畝退耕還林后不久,就去了村里的魚塘邊住下了。村長吩咐的,村長說,魚肥了,小心人去偷,就什么也沒有了。芋生你去看著,旁邊有屋,你吃住在那兒,一天給二百塊工錢。林子一聽眼睛再次紅了,大著嗓門兒喊道,我去看,憑啥好事都給了芋生?吳老五也喊,憑啥不讓我……我去?村長眼睛再次一白,懶得理他們的,轉身叮囑芋生,芋生,白天黑夜都看著魚塘啊,魚少了一條,毛錢也得不到。
芋生點點頭,狠狠地哎了一聲。
芋生臨走的時候還不忘了回頭看了林子他們一眼,故意哼著歌走了。身后,林子氣得喊道,唱你娘的腳,張狂得都認不得自己是誰了。
芋生懶得理林子他們,他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人物了,搭理林子他們的話會很掉價的。芋生回家給櫻桃說了一下,而且顯擺說,鎮長和自己關系很好,村長就不能不巴結自己。櫻桃撇著眼睛應了一聲,看電視去了。芋生感到很無趣,就夾起被子走了,去了魚塘邊。魚塘不小,水色綠乎乎的,一直扯向遠處山腳下。旁邊的堤堰上有一間房子,旁邊有兩棵大白楊樹,上面有一個老鴰窩,老鴰整天嘎嘎地叫著,有一次拉了老鴰屎,不偏不倚正好拉在芋生鼻尖上。芋生就使勁地呸呸兩聲,吐著晦氣。屋子里面有鍋灶還有一張床板,村上還特意送了糧食。芋生就在這兒住著在這兒吃著,每天起來洗了臉去魚塘邊轉悠幾圈,生活很清閑。芋生很滿意,可是就在第四天傍晚,林子就鬼鬼祟祟地來了,如一個特務一樣一閃一閃的。芋生以為他是來偷魚的,就警告他,林子,你甭偷魚,你偷魚我就告訴村長……不,我告訴鎮長,你曉得我和鎮長的關系是很鐵的。
林子哼了一聲,顯然沒有被嚇住,還罵了一句,慫樣。
芋生不高興地說,你說誰?
林子眼睛一翻說,烏龜王八。
芋生回了一句,你才是哩。
芋生以為林子要撲過來打自己,再次把自己的頭打個洞,可是林子沒有。林子伸著脖子說,我憑啥是王八,我的地讓別人耕了嗎?芋生也瞪著眼珠子問他,我憑啥是王八,我的地讓別人耕了嗎?
林子說,當然讓別人耕了。
芋生說,你放屁。
林子說,不信,走,你回去看看。林子說,我以為你芋生二十畝退耕還林是哪兒來的哩,原來是用那塊風水寶地換來的啊!
芋生不信,芋生急切地盼著天黑,他要回去看看,看林子是不是胡說,是不是眼紅自己故意埋汰自己的。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天上升起一盤白光光的月亮。林子說,走啊,回去看啊,看我是不是胡咧咧埋汰人啊。
芋生說走就走,誰怕誰。
芋生也顧不得看魚塘了,也顧不得村長說扣得毛錢也沒有了,就和林子悄悄向村里走去。遠處近處,一片白亮亮的月光照著,一地的蟲聲泛起來。芋生在心里狠狠地罵,狗日的村長,給我找了這樣一個營生,我還以為他照顧我哩,誰曉得他竟然打著櫻桃的主意,難怪老鴰拉屎會拉在我的鼻尖上。
村長,你是人啊?你也五十多了,老牛還愛吃嫩草啊。芋生狠狠地想。
村長,你個王八,你是狗屎。
芋生決定,回到家,如果真的是林子說的那樣,他就一腳踹開門沖進去,把狗屎村長從櫻桃的肚皮上提起來,照嘴就是一拳,將他一嘴牙全打掉光,讓他個老牛再想吃嫩草,啥也吃不上,餓死他個老狗。
魚塘離村子也就兩里的樣子,上一道坡下一道坎,不久月亮光下就隱隱地能看見村子了,芋生的那兩間屋子也能看見了。林子說小心讓人發現了,就彎下腰老鼠一樣溜著。芋生也學著他的樣子,老鼠一樣地溜著。兩人不一會兒就到了芋生的屋子外。林子不去大門,而是一把拉了芋生來到了后檐。后檐有一扇窗子,林子讓芋生貼了窗子聽,里面果然就有一聲一聲呻吟聲起起伏伏地傳來,是櫻桃的聲音,另外還有一個呼哧呼哧的聲音。芋生氣壞了,回過頭,月亮光下,只見林子瞇著眼睛微笑著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大概發現芋生在望著他吧,他忙搖搖腦袋,才從迷醉中醒來。
他咂吧著嘴輕聲說,櫻桃的叫聲好聽死了,羊羔子一樣軟綿綿的。
芋生氣呼呼地向前走去,林子跟在后面悄聲說,再聽一下啊,再聽一下吧,好聽死了。
芋生瞪了他一眼,低聲道,滾蛋。
林子點著頭說,好,我滾,你就戴著你的綠帽子吧。說完,他就悄悄溜了,消失在月光里了。
芋生站了一會兒想,自己才不戴綠帽子哩,自己一定要沖進去揍村長一頓,讓他認得自己是誰,讓他以后怕自己,再也不敢胡騷情了。至于櫻桃那個騷貨,竟然敢給自己戴綠帽子,自己憑啥還要怕她,還要聽她的話,今兒黑的自己就不睡床板了,就要去睡席夢思床。
芋生理直氣壯地走到大門前,運足了氣,“咚”的一腳,再“咚”的一腳,門“嘩啷”一聲就開了。芋生沖進去,徑直沖進里屋,擼著袖子拉亮燈,頓時傻了眼。席夢思床上坐起來兩個人,一個是櫻桃,另一個不是村長,竟然是鎮長。
櫻桃用手拂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說,干嘛踹門,強盜一樣?
鎮長慢條斯理地說,芋生,你狗日的不是看魚塘去了嘛,唵,咋就回來了?
那一會兒,芋生感到渾身像雷神抽了骨頭,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胳膊軟沓沓地提不起來,更別說揍人了。
3
櫻桃的肚子也就是在這一段時間里慢慢大了,鼓了起來。林子就笑,說芋生,我以為櫻桃是看上你才嫁給你的哩,原來不是的,是懷上了娃才嫁給你的。
吳老五結結巴巴地說,便宜啊……沒好貨。
芋生坐在那兒扯著自己的頭發,他有些想不通,這個女人為什么不嫁別人,單單就要嫁給自己啊。
林子說,別人能忍下這事啊?
林子說,譬如那個晚上,要是他女人干了那個事,讓他給遇上了,他就敢一刀把狗日的鎮長騸了。他搖頭晃腦地說,你敢嗎?你不是乖乖地退出來了嗎?林子說時,瞇了眼,一副看不起芋生的樣子。芋生望望他,很想朝那張幸災樂禍的臉上砸一拳,可又不敢。他緩緩地蹲下去。
林子說,將來櫻桃生的娃長得也不像你。
芋生忙抬起頭問,為啥?
林子說,是你種的嗎?
吳老五見縫插針地點頭,他……還沒沾邊哩,下屁的種子。
林子說,是誰種的種子就像誰,不是你的種,憑啥像你?
他說著,吹著口哨走了。吳老五也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走了。芋生將頭耷拉著抬不起來。他覺得,鎮長狗日的太不給人面子了,櫻桃這個騷女人也太不給人面子了,我芋生好孬也是個人啊,我也是站著撒尿的啊,你們為啥要這樣羞辱我啊。每次見到鎮長,芋生都想狠狠揍鎮長一頓,可是不知怎么的,見了鎮長,他立馬就萎了,就沒有了精氣神。
他點著頭對鎮長說,鎮長來了,你忙啊,我出去一下。
鎮長很牛氣地哼了一聲,回頭拍了一下櫻桃的臉問,咋樣,我選的人不會壞事的吧?那天,這家伙一頭血地來到鎮上,我就看出他是個慫人。
櫻桃不說話,抬起頭望了芋生一眼,繼續嗑著瓜子,一顆顆瓜籽殼從她紅紅的嘴唇飛出來,飛在鎮長的手上身上,她就狐媚子一樣吃吃地笑。
鎮長也很賤很賤地笑著,在櫻桃身上捏了一把。櫻桃喲地叫了一聲,噘著唇說,你捏痛人家了。
芋生不望櫻桃,芋生恨她,更恨鎮長。芋生從心里希望鎮長出門的時候被車撞了;或者下雨時山上滾下來一塊石頭,恰好砸在他頭上,砸得他頭一歪眼睛一翻就死了。芋生甚至盼望他爹真的是陰間的判官,知道自己受了欺負,就拿著生死簿子,在上面把鎮長的名字給狠狠打個勾。然后鎮長吃魚的時候,咯的一聲,就給一塊魚肉噎死了。
可是,鎮長卻沒有那樣兒,而且活得活蹦亂跳的,活得很滋潤,一個月來一次塔元村。芋生特意去找了詹半仙,問我爹是不是真的是判官啊。誰知詹半仙搖著頭,打著酒嗝說,自己那次說的是醉話,就芋生你爹那樣的人,活著時三棒槌砸不出個屁來,想當判官,估計夠嗆。
芋生聽了,感到特別失望。
林子私下里說,芋生,你家成了鎮長的后宮了啊!
林子說,小鎮長馬上就要出生了,你能當干爹了。
林子說的小鎮長,當然指的是櫻桃肚子里的那個小鱉崽子。櫻桃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吹氣球一樣,呼呼呼地長。鎮長來時,總會提了活雞活魚,還有活王八,都一一交給芋生。鎮長吩咐說,給櫻桃補補身子啊,她要補。
芋生笑著接了,轉身去了廚房,剁了魚,殺了雞。那個王八放在案板上左趴右趴的,還伸出腦袋,一對綠豆小眼很神氣地東張西望著,特別像鎮長。芋生就悄悄喊王八說,鎮長,你狗日趴你先人頭啊,我讓你趴,我殺了你。芋生說著,舉起刀狠狠一刀剁在王八頭上,王八血濺了芋生一臉。鎮長這時在外面屋里接了一個電話,要去開會,轉身準備走。芋生忙扎撒著雙手走出來留他說,王八啊鎮長,你吃了再走啊。
櫻桃摸著肚子,“噗”的一聲笑了。
鎮長也呵呵笑著,回頭說,芋生,你個慫人也會拐著彎罵人了!
芋生忙說,鎮長,我說快了,話趕話了。
鎮長嗯了一聲,拍了一下芋生的肩說,櫻桃要生了,你要照管好啊!芋生連忙點著頭說,應當的,我再說也是娃的爹啊!芋生說著,望了櫻桃一眼,希望在櫻桃的眼中看到感激的神情,誰知櫻桃一點兒也不領情,眼一白道,是你的嘛,你也配啊?
芋生低了頭,在心里狠狠地想,誰稀罕,生下來也是一個小鱉崽子!
有時,芋生偷偷看著櫻桃鼓鼓脹脹的肚子,就在心里暗暗地盼望,盼望小鱉崽子生下來的時候最好沒屁眼;或者長著一個小王八頭,一對綠豆眼東望望西望望的。也因此,櫻桃還沒有生,那個小家伙就有了一個名字,一個屬于芋生獨自專門稱呼的名字:小鱉崽子。芋生每次想到這些的時候,心就會歡快地跳動起來,熱切地盼望櫻桃快生下來,讓自己看看那個小鱉崽子究竟是個啥鱉樣子。如果是個丫頭,長得那樣,就更可樂了。
不久,那個小東西在芋生望眼欲穿中生出來了,不是丫頭,是個帶著茶壺嘴的,沒長王八頭,也有屁眼。而且,小家伙仿佛和芋生過不去似的。出生前,芋生暗地里求了無數次菩薩,希望這個小鱉崽子出生后最好長得像自己,即使長得不像自己吧,長得像櫻桃也好,千萬別長得像鎮長那樣。這樣,自己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那娃是我的。
可是,小家伙哇的一聲滾下來,雙手雙腿又抓又蹬的,咋看咋像鎮長。
放羊時,林子吐口唾沫說,那個小家伙長得賊像鎮長,尤其那蒜頭鼻子。吳老五說,還有那……嘴啊,那厚嘴唇和鎮長……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錯不了。
有人慢騰騰地說,那耳朵是一對招風耳。
大家想了想,再望望芋生的耳朵,都異口同聲說,這點倒有些像芋生。
他們問芋生,不會是你和鎮長兩個的種吧?
他們說完,又嘎嘎地笑,林子笑得在草地上打滾。吳老五本來沒有笑得肚子疼,可他偏要摟著肚子說快笑炸了。芋生低了頭,一聲不吭,芋生在心中罵那個小鱉崽子,不是個好東西,和他爹他娘一樣,專欺負老實人。最讓芋生難以接受的是,小鱉崽子的小名叫冬冬。櫻桃取的時候還自言自語地說,小乖乖,叫冬冬哦,好不好啊?小家伙睜著一雙大大亮亮的眼睛望著櫻桃,呀呀的。
芋生忙在旁邊討好地說,不如叫芋頭更好聽點兒。
櫻桃眼一白,回了一句,他爹姓佟,叫他冬冬。
芋生搓著巴掌,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雙手抱著腦袋,牙齒咬得咯咯的。他真想跳起來,薅住櫻桃這臭娘們兒的頭發,狠狠地將她的臉朝墻上蹭,問她為啥恁不要臉,為啥恁欺負人。可是他沒有,他沒有那種膽氣,自從他爹他娘死后,他成了孤兒后,就沒有了那種膽氣,他見人就感覺到自己低了三分。他一直忍讓著,想和大家一樣高,一樣光光鮮鮮地做人,可咋就做不到呢?咋就老有人跑上門來欺負自己啊?林子和吳老五朝死里欺負自己,櫻桃朝死了欺負自己,鎮長朝自己頭上扣屎盆子,這個小鱉崽子咋也這樣欺負人哩。芋生眼睛里有點泛酸,可泛酸誰可憐自己啊。他手一抹,抬起頭來。櫻桃抱了冬冬在輕輕說,冬冬好乖哦,冬冬長得好像爸哦。說著,她唱起“小老鼠,上燈臺,偷了油,下不來”的曲子。
芋生心里狠狠地說,佟鎮長才是老鼠呢,上了燈臺下不來,燒死活該。
他還狠狠地想,櫻桃你是個母老鼠,你懷中抱著的是一個小老鼠。
“小老鼠”睜著一雙大大的亮亮的眼睛,正在四處望著,他望向芋生。芋生朝他使勁一瞪眼,他竟然慢慢窩開花朵一樣的小嘴笑了,嘴里是嫩嫩的牙床,還沒長出牙。他以為芋生在逗他哩。芋生想,小鱉崽子,你就像你爹你娘一樣沒臉沒皮,我是在瞪你呢,你以為我喜歡你,呸,小臭蛋!芋生一邊想著,一邊又瞪了小鱉崽子一眼。
小鱉崽子亮亮的眼睛望著他,又笑了一下。這一次他還笑出了聲,“咯”的一下。
然后,他就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雙腿向前蹬著,極力扭動著胖乎乎的身子要芋生抱,嘴里還呀呀的。芋生才不愿意抱呢,呼地回過身去,小鱉崽子哇的一聲哭開了。櫻桃顯然也發現了,就說,冬冬要你抱哩。說著,她走過來將小鱉崽子放在芋生的懷中。芋生的鼻端就有了一種淡淡的奶香味,
芋生肚子里的一股氣不敢在鎮長面前發泄,不敢在櫻桃面前發泄,得找一個發泄的地方啊,不然他覺得會憋死自己的,甚至會把肚皮憋得嘙一聲炸開的。于是,他就將撒氣的目標選中在小鱉崽子的身上。那次,他放羊回來,冬冬一見,又伸手呀呀地叫著要他抱。
芋生沒好氣地說,我要去做飯。
櫻桃說,你引娃,我去做。
芋生望望她張大了嘴,這是這娘們兒嫁過來一年多里,第一次提出要去做飯。過去,她都像老佛爺一樣坐在那兒,都是芋生做了伺候她,就那樣,她還不領情地說自己吃芋生做的飯是給芋生面子,她說她不會做,不然絕不吃芋生做的。現在,她要做飯,芋生一時還轉不過腦筋,就問她,你不是不會做飯嘛?櫻桃眼一白,哼了一聲,得意地說,比你做得好,過去我還給鎮上干部做飯呢。說到這兒她停下不說了,抬起頭悄悄看了他一眼,把冬冬交給了他,自己系了圍裙去了灶房。
婚后不久,他們又蓋了一間磚房專門做了灶房。
芋生抱了孩子,心里暗想,你不說下去我也能猜出來,一定是那個時候,一對狗男女勾搭上了,就懷上了這個小鱉崽子。
他剛剛柔軟下去的心又硬了起來,狠狠地想,你們的娃娃,憑啥要我抱著?他把小家伙放在沙發上,小家伙蹬著腿伸著手要他抱,嘴里還呀呀的。芋生輕聲說,小鱉崽子,我收拾不了你爹你娘,還收拾不了你?他說著伸出雙手,惡狠狠地做出要扯小鱉崽子耳朵的樣子。小家伙就嘎嘎笑了,口水流了下來,亮晶晶地流了老長。芋生嘆口氣,放下了手,小家伙又蹬著腳伸著手呀呀地叫著,看樣子竟然玩上癮了,還要再來。
芋生偏不來,我又不是你們老佟家的奴仆,伺候了你家老的,還得伺候你家小的。芋生雙手抱在懷里,瞪著眼望著小鱉崽子。
小家伙撇著嘴,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竟然要哭了,眼圈還紅了。
芋生說,哭我也不怕,你以為你是我兒啊,才不是哩。
小家伙可不知道,很委屈地張大嘴,哇地哭了。
芋生嚇了一跳,忙無奈地再次張開雙手,做出要去揪他耳朵的樣子,小家伙又嘎嘎笑了,臉上還帶著淚蛋蛋呢,就又蹬腿又伸手的呀呀著。這小子咋就這么賤啊,還喜歡別人揪自己的耳朵啊。
他用手指點著小家伙的鼻尖說,陪你小子玩,你讓你爸給錢。
身后傳來聲音,給啥錢啊?
芋生回頭一看是櫻桃,忙說,我說我是他爸,以后得給他錢。
櫻桃一笑,白他一眼,才多大啊,就給他錢,他會花啊?說完,櫻桃抱起孩子喊一聲,走哦,爺兒倆吃飯啰!
小家伙隨著一天天長大,竟然慢慢和芋生玩上了癮,竟然膩著他了。每次芋生一回來,小家伙一聽到聲音,眼睛就移過去望著他,就在櫻桃的懷里往芋生的懷里撲,嫩嫩的臉挨在芋生的臉上,口水也涂在芋生的臉上。有一次芋生接過小家伙剛架在肩膀上,小家伙就唰的一聲,將一股白亮亮的水兒撒下來,熱乎乎地淋了芋生一脖子。芋生啊啊叫著,小家伙不知怎么啦,張大嘴哇哇哭起來。櫻桃看見了,就咯咯地笑著拿洗澡手巾替他擦了,一揮手說,爺兒倆出去玩吧,我要做飯了。
芋生答應了一聲,抱著小家伙就出了門,將他再次架在肩上滿村瘋跑,嘴里還發出嗚嗚的飛機聲。小家伙就在他的肩上踢著腿嘎嘎笑著,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腦袋。小小的孩子也害怕跌下來。
林子見了笑著問,是你兒子啊,那么親?
芋生說,就是的。
林子嘁了一聲說,野種。
芋生火了,停下來說,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林子不但說了,而且還一連說了幾多遍,野種野種野種,真正的野種。
芋生將孩子放在地上坐好,慢慢地回過身來呼的一拳砸了過去,林子頓時滿嘴是血。芋生惡狠狠地說,你再說一遍他是野種,我就殺了你。林子呸地吐一口血沫子道,老子就說那個小鱉崽子是野種,毫不摻假的野種。芋生腦子里的血呼地沖了上來,狼一樣撲過去,一把箍住林子的脖子,大吼一聲把他放倒在地上,緊緊壓住。林子使勁掙扎著,咋樣也掙扎不起來。吳老五這時趕來了,想來拉芋生。芋生惡狠狠地喊著,誰來拉我我就殺了誰!芋生瘋了一般吼道,你們憑啥欺負我,我不就是爹娘死得早嘛,我不就是人老實嘛,你們為啥這樣欺負我?你們欺負我,還在我頭上拉屎撒尿,你們是人嘛?
吳老五急忙說,芋生……快放手吧,不然林子就……就沒命了。
芋生喊道,他沒命了,我陪他死。
芋生甚至還對著壓在身下的林子喊,有本事你再說一句野種啊,再說一句啊!
林子在地下動不了,嘶啞著嗓子說,快放啊,我錯了。
芋生不放,芋生擔心放開了,林子會爬起來再在他頭上開個洞。這時,身后傳來櫻桃驚叫的聲音,冬冬呢,冬冬在哪兒了?
芋生一驚,忙松開了手。林子躺在地上,就如一條扔到沙灘上的魚,瞪著眼睛張著嘴呼呼地吐著氣。芋生回頭去看,發現冬冬在櫻桃的懷中。原來,櫻桃正在做飯,聽到外面傳來嘶喊聲叫嚷聲,還有冬冬的哭聲,就忙放下鍋鏟跑了出來,看到大家都勸不開芋生,她愣了愣,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果然起了作用。
許久,林子緩過一口氣,坐起來說,你狗日的,為了那個野……冬冬,竟然要我的命啊,你賤啊!
芋生回身伸著手指,很堅定地指著林子說,你以后再敢說那娃一句野種,我讓你這一輩子都喘不過氣來。
吳老五忙輕聲說,林子別……別說了,我也不說了。
林子望了芋生一眼,再望芋生一眼,碰到芋生雪亮的眼光,低下軟沓沓的眼光,讓吳老五扶著他回家了。
芋生也跟著櫻桃回了家。進了家門,櫻桃眼光瞟向芋生,軟膩膩的如紅糖水一樣,許久問,你就為了那一句話生氣啊?芋生不回答,一手接過冬冬,哼了一聲告訴她,與你無關,誰敢賤看冬冬一下,我和他沒完。
櫻桃不說話,哎的一聲長嘆,系了圍裙轉身去做飯了。
4
那天,芋生放羊的時候,用秸稈扎了一個精致的小籠子,里面裝了一只螞蚱,螞蚱翠綠翠綠的,如一個小玩件,很好看。林子在旁邊見了,冷冷地笑笑說,那個小野種好福……他還沒有說完,看見芋生瞪圓了眼,忙把那句話掐住了,就像掐斷了炮仗引線一樣,慌忙用手拍著自己的嘴說,兄弟,哥說快了,哥這是放屁,是放響屁。
吳老五也忙跟著打圓場,是放……啊屁,不是響屁,是臭屁。
吳老五甚至還指著自己的鼻尖大表清白,芋生,我可……可沒有說過啊。
芋生望望吳老五沒說什么,更懶得理林子這個記吃不記打的貨。他趕著羊群,提著秸稈籠子走了,沿著對面的山路一路回到家。到了羊圈關好羊,高興地走到門外喊一聲冬冬,舉起秸稈籠子。
冬冬已經能走了,看見芋生,咯咯嘎嘎張了雙臂向他跑來,可跑不穩,石頭一絆就摔倒了,哇一聲哭了起來。芋生忙跑過去抱起孩子,孩子頭上血直流。芋生嚇壞了,一把捂著冬冬頭上的口子。櫻桃在那邊洗衣服,跑過來看了,嚇得哇哇大哭,冬冬,我的乖啊呵呵哎呀。
芋生抱著冬冬,在門前車路攔了一輛車,和櫻桃一起去了鎮醫院。
冬冬的血流得很多,醫生說趕快輸血。可是,這個牛眼睛大的醫院沒有血啊。
醫生說,父母輸血。
櫻桃一聽,擼起袖子,抽血化驗后竟然不行。醫生一指芋生,當爸的,快來抽血化驗。
芋生一聽忙嗷了一聲,跑過去擼起胳膊。櫻桃顧不得別的了,哭著喊道,芋生哎你的不行哎,你快去找他爸哎嗨嗨嗨。芋生站在那兒愣了一下,馬上醒悟過來,哦了一聲,轉身就朝外跑。鎮醫院離鎮政府也就幾步路,出門向右拐,過一條水渠,再過一條路,然后進一個院子的大門就到了。芋生腳上帶著一溜兒小風撲進院子里,抓住一個人就喊,鎮長在哪兒?那人伸手一指,芋生呼的一聲就順著他指的方向沖到了鎮長的辦公室門外。鎮長正坐在那兒翹著腿微笑著和一個女干事聊天,聊得十分投入。女干事扭著一把粗的細腰說,鎮長你好壞哦,說那么壞的話,人家不依。說著,眼光像小貓的眼睛一樣妖妖的,只差沒有咪唔一聲叫出來。
鎮長眼光刀子一樣在一層層剝著女干事的外衣說,這還不算壞,還有更壞的呢。
芋生顧不得別的,沖進去大喊,鎮長,快救救你兒子的命啊!
鎮長一愣,從美好的想象里抬起頭,看見是芋生,忙問,芋生,你在哪兒遇見我兒子了?不會啊,我兒子都上大學去了啊。
芋生知道自己說快了,鎮長還沒從那種美好的氛圍里醒悟過來。他忙咽了一口唾沫告訴鎮長,櫻桃的兒子冬冬啊,不是你的兒子嗎?
鎮長唰地冷了臉說,你說啥屁話,那不是你的兒子嗎?
芋生急了,將冬冬受傷的事情說了。芋生說,現在要輸血,鎮長你快去吧,求你了。
鎮長指著芋生說,你這個慫人胡說啥?再胡說,抓你去派出所。
芋生急了,芋生一急腦子就發蒙,就感到血往上涌。他覺得不能讓冬冬死。這個世界上沒人喜歡自己親近自己,只有冬冬喜歡自己親近自己。每一次在坡上放羊回來,不管多累,一看到冬冬,看到小家伙那花骨朵一樣的笑臉,他啥勞累的感覺都沒有了,就感到生活很快活。他覺得自己不能沒有冬冬,他哀求著說,鎮長求求你了,你和櫻桃好我不怪你,只要你救了冬冬,我念你一輩子好。鎮長一拍桌子吼道,這個慫人是個瘋子,開起玩笑沒輕沒重的。滾,快給我滾!鎮長說著,過來推了芋生一把。芋生不走,咚一聲跪下喊道,鎮長,我把你叫爺!我求你了,冬冬要死了!
鎮長火了,拿了手機喊道,再發瘋我就報警!
芋生慢慢站起來,這一刻他感到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外面一片白亮。他耳邊嗡嗡的,聽不清別人說話,只看見鎮長刮得光光的嘴唇在動著,唾沫星子噴濺著,一只手指著自己。他慢慢轉頭,慢慢轉著,就看到了桌上的水果盤,還有盤子里那把水果刀。他的眼睛閃了一下,再閃了一下,撲過去,一把攥住水果刀喊道,狗日的鎮長,反正我活不成了,我也讓你活不成人!
他一把抓住鎮長,鎮長的手機哐啷一聲掉在地上。鎮長白著臉道,芋生你干啥?你……你別胡來啊,我告訴你,我是鎮長啊!
芋生說,你狗日的把我欺負死了。
芋生呼呼地喘著氣說,我早想殺你了。
說完,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今兒個你不去輸血,我就一刀捅了你。
鎮長嘴唇哆嗦著說,我去,我去。
芋生就用刀逼著鎮長,走出鎮長辦公室。屋內,那個細腰女干事帶著哭腔的聲音傳出來,嗚嗚嗚,派出所嗎?鎮長……鎮長被劫持了,嗚嗚嗚……芋生知道她在打電話報警,芋生懶得管她,用刀逼著鎮長一步一步走出政府大院,走過大路,走過水渠,走到了鎮醫院。沿路都是人,看到他們倆,就紛紛向兩邊躲去,同時指指點點的。他們說些啥,芋生恍恍惚惚聽到了一些,又好像沒有聽清啥子。
冬冬輸血后,白色的小臉慢慢就紅了。櫻桃一把抱住冬冬,嘴里喃喃道,小乖乖,我的小乖乖。鎮長站在一邊,一臉的灰白,不斷斜了眼望著芋生手中的水果刀,他想走又不敢走。至于櫻桃和冬冬,他像沒有看見一樣,輕聲問芋生,芋生,我……我能走了嗎?
芋生木木地點點頭,他還沒有從剛才那種可怕的環境里走出來。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敢拿刀子劫持鎮長。他望著手里的刀子,望著櫻桃懷里的冬冬,點點頭,又不知所措地搖搖頭。
鎮長再次輕聲說,那……我走了啊?
芋生搖晃了一下腦袋醒悟過來說,你走吧。
說完,他扶著墻壁慢慢轉過身,想找個椅子坐一下,他感到自己渾身稀軟得扶不起來。可就在他轉身的時候,幾個人沖了進來,還有一把槍對準了他,耳邊傳來一聲大吼,放下兇器,舉起手來!
芋生渾身一激靈,水果刀“咣當”一聲落在地上,乖乖地舉起手來,身子快要癱倒了。可還沒等他軟癱下去,幾個警察沖過來,將他撲翻在地,大喝,不許動!然后,“咔嚓”一聲,銬子就銬上了他的腕子。接著,他就被兩個人架著向外推去。櫻桃急了,忙追上來問,咋啦,這是咋啦?你們不能帶他走,他是我男人!
一個滿臉青春痘的警察說,反了天了,他竟然沖到鎮政府去劫持鎮長。
櫻桃急了,忙回頭對還沒來得及離開的鎮長說,他是找你給孩子輸血啊,你快說說啊。
鎮長一臉灰白,不認識她似的轉身就走,好像躲避瘟疫一樣,一轉眼就閃出病房,消失在陽光里不見了影子。
櫻桃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冬冬也醒了,也哇哇地哭起來。那一刻,芋生的眼淚不知怎么的,也跟著流了出來。
鎮派出所就在鎮政府左近,芋生被推進去。青春痘警察將他一把推進一個房子,呼的一聲關上的門。
第一天他在里面待著,睡了醒醒了睡;第二天仍然這樣。第三天禁閉室門打開了,那個滿臉青春痘的警察不再冷著臉,而是笑得一團陽光地對他說,同志,你可以走了。芋生愣了一下,望望他,又指指自己的鼻尖說,你是叫我同志嗎?青春痘使勁點著頭,說就是叫你啊芋生同志。他說芋生同志是好樣的,是一個純爺們兒。他還很友好地拍了拍芋生的肩,整整拍了三下,很親熱地告訴芋生,嫂子和侄兒都在外面等著,快出去吧。
嫂子和侄兒?芋生再次迷糊了。
青春痘一樂,就是你老婆和你兒子啊。
芋生仍有點迷糊,三天不到,他不但變成了青春痘的同志,還有了老婆和兒子。他搖搖頭,不理解地自言自語說,怪了,世界咋就不一樣了啊?
他慢慢走出去,外面的太陽好新鮮,很好聞,有一種麥面蒸饃散發的味道。在白亮亮的陽光下,站著一個人,背了光,毛絨絨的,竟然是櫻桃。她笑著望著芋生,懷中抱著冬冬。冬冬呀呀叫著,伸著手踢著腿要芋生抱。
芋生撲過去,一把抱住孩子,頭一下子埋在孩子的懷中嗚嗚地哭了,然后是啊啊地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但這會兒看到孩子,嗅著他身上奶花香,聽著他啊啊的聲音,他就是想哭。
他感到很幸福,自從爹娘死后,這個世間還有一個人需要他,親近他,盡管這個人很小很小,或許長大后會扔下他離開,可他覺得有過這一刻,他就知足了,就感到沒有白活。
身后的櫻桃也流下了淚水,她輕聲勸說,芋生,我們回家吧,啊,別哭了。
芋生沒說話,抱著冬冬踏著陽光向家里走去。
家,就在遠處的云霧深處。
回家后他才知道,他是怎么出來的,又是怎么變成青春痘的同志的。原來,他前幾天的一鬧一嚷,全鎮都知道鎮長和櫻桃的事了。也因為這樣,三天不到,鎮長的鎮長就讓上級扯褲衩一樣,嘩啦一聲扯了個精光,調到別處去了。
芋生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逗著冬冬。他愣愣,然后對冬冬說,活該,這個狗東西。
冬冬嘎嘎笑著,臉兒花骨朵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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