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亮
盡管只有30分鐘的時長,《寂寨》的內容并不單薄,多重主題交織并進,觸及的當下問題尖銳而急迫。雖然是一部微電影,卻能使人感到沉甸甸的分量,有令人見“微”知著的啟發之功,十分明確地彰顯出制作者的良苦用心與博大情懷。
一、 多重主題演繹
“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1]好作品的重要特征之一便是容量大而又渾然一體,因此可以給人多元的啟示。《寂寨》便是這樣的作品,它蘊含了多重主題,并且不是簡單粗暴的概念化表述,互相之間沒有齟齬,水乳交融一般共同造就了《寂寨》的厚重和韻味。
首先,《寂寨》是一個關于親情與承諾的故事。在現代工業社會和消費浪潮的沖擊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因快節奏、遠距離和頻繁地流動而日漸淡薄。年輕人都到發達地區打工去了,沒有人對唱苗族古歌感興趣,因為他們要忙生計,要追趕時代。梅香跟阿公關系親近,聰明伶俐,聽著阿公的歌長大,然后去深圳打工。臨行,阿公十分不舍,既有親情的成分,還有對苗族古歌“斷纖”的憂慮:“年輕人個個出去打工,現在你也要去。沒有年輕人唱苗族古歌了,苗族古歌快斷纖了。”對此,梅香答應阿公過年就回來。然而還沒等到過年,阿公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為了完成他的心愿,梅香連夜拜師學唱古歌。“遠古鴻蒙,混沌初開,吾輩苗人,五宗結隊,六眷云集,沿水而行,攀木而覓,開疆拓土,花果繽紛……”當古歌再次響起,是阿公心愿達成之際,也是親情與承諾圓滿之時。梅香不僅傳承了古歌,也展示了苗族重親情與守承諾的美好傳統。
其次,《寂寨》表達了對文化傳承狀況的沉重憂慮。文化塑造了我們的特質,包括思維模式、審美傾向等等。從宏觀上看,中華民族由56個民族構成,其中漢族占人口的多數,因而共同體的文化以漢族為主,這是歷史發展的結果。從微觀上看,各個民族又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這是其民族身份的關鍵所系。在全球化和工業化的沖刷下,少數族群的文化不斷被侵蝕,其身份變得越來越游移不定。本民族文化是凝聚族群內部關系的紐帶,也是民族文化多樣性的前提,還是建設現代國家共同體的重要智慧資源,能否傳承事關重大。從長遠看,階級、國家、民族都會消亡[2],然而在此前的漫長過程中,正視民族的區別與特質并合理地利用其傳統文化,對于解決當下的問題有著重要意義。然而,當下的狀況卻是,很多民族地區的傳統難以傳承,因為沒有人愿意學習,比如巴岱,他們不僅是東部苗族的祭司,更是苗族文化的活化石,現在卻面臨沒有傳人的堪憂處境。過一兩代人,本族文化就會湮沒無聞乃至消失殆盡,文化的源流和根本就斷掉了。《寂寨》通過老歌師之口表達了這重憂慮,并且試圖通過親情和他的個人魅力加以彌補。作為個案,這是可以的,但在更廣闊的范圍內僅靠親情和個人魅力是無法奏效的,必須要有制度和經濟的保證和援助。
最后,《寂寨》還涉及到一個更深層次的話題:民族尊嚴與文化尊嚴。老歌師說:“我們祖祖輩輩的文化都寫在苗族古歌里。古歌斷纖了,就沒人瞧得起我們苗族了。”文化傳統的失落不僅僅是儀式、故事、風習等的變遷,更關乎一個民族的尊嚴。在一個崇尚文明、高舉文化的現代社會里,沒有文化是一個令人避之不及的標簽。所以,老歌師的邏輯就很容易理解了:古歌沒人唱了,里面的文化就傳不下去,子孫后代變成了本民族文化的“文盲”,這是對祖宗的背叛,會被外人瞧不起。這不只是個人的事,更是關乎一個族群的尊嚴。一個山野老者有如此深邃目光,這是文化浸潤的結果,也是深諳世事的生存智慧,而這種文化眼看后繼無人,他怎能瞑目?《寂寨》的構思實在是匠心獨運,小小關節卻蘊藉深厚、弦外之音不絕如縷,無處不是對民族文化命運及民族尊嚴的殷殷關切。
以上釋讀了《寂寨》的三重主題,然而其主題也許不僅限于此,應該還有闡釋的空間。多重主題的交織并進豐富了《寂寨》的容量和張力,突破了“微電影”的時間長度對內容的限制,有著“螺螄殼里做道場”的精致與從容,制作者對民族文化以及民族本身的愛重與憂思觸目即是。
二、“寂寨”的當下關照
“寂寨”,顧名思義,指寨子里聲響微弱,暗示人丁稀少,不熱鬧。那么,人都去哪里了?有“快樂的民族”之稱的苗族是愛熱鬧的,然而歌舞卻偃息了,古歌也要斷纖了,又是為何?
影片開頭借菊花之口道:“偌大個村寨,除了老人就是孩子,老阿公要是去世了,連個抬棺材的都沒有。”菊花的話不能不令人心驚和神傷:辛苦了一生的老人回歸安息,連其最后一程的護送都難以保證,后輩基本的責任都無法盡到,遑論禮節與體面!影片里留守的只有老人和小孩以及寥寥幾個年輕女子,因此,寨子聲響微弱,熱鬧不起來,日常勞作與事件都難以完成,更談不上文化與技藝的傳承了。人是文化傳承問題的核心之一,缺人手是當下鄉村的實際情況——勞動力外流,土地拋荒,老弱病殘艱難留守,因而鄉村文化必然走向式微。然而,可以責備那些不愿意學習傳統文化和技藝的人嗎?這是一個令人棘手的問題,深入考察會發現它是一個幾乎無法解決的悖論。從群體層面講,有義務讓該群體的文化賡續、發揚,因為這關系到整個群體的文化身份和尊嚴;從個體層面講,卻不能強行要求某個人讓渡個人選擇的權利而服從于群體的需要,因為文化不比法律,不具有非如此不可的強制性。這樣一來,就會出現民眾心有余而力不足、民族文化不可挽回地走向消亡。個體存在于特定的時空之中,有具體的生存境遇,無法離此做架空分析和不切實際的要求。在當下的語境中,人們被卷入以金錢為目的的現代商品經濟中,逐利成了人們行為的動力和第一需求。而以傳統文化和技藝為內容的職業在金錢上基本無法滿足當代人的消費需求,比如巴岱做法事從不講錢,全憑主人是否大方和寬裕,這樣的職業在報酬上毫無競爭力可言,也無法從道德上強行要求某人必須為此犧牲個人的利益來學習該職業。制作者希望通過電影感動外出的年輕人,讓他們“能像里面女主角一樣奔回來,能夠來傳承苗歌”。[3]電影中的梅香之所以愿意學唱苗族古歌,主要在于親情和承諾,這是一種道德上的自覺和自愿,而這樣的情形卻是極個別的,是藝術化的表現,現實中的文化傳承和弘揚不能主要依靠這種途徑,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具有普遍的可行性。
那么,如何解決這個瓶頸?首先要解決利益的問題,也就是從業人員的生活保障問題。傳統文化或技藝大多是非營利性的,在儀式、節日、日常生活中展演或解決實際問題,這就需要有一定的制度來保證傳承人的生活。既然民族文化有助于現代國家的建設,國家應該予以有力的支持和援助,從政策層面解決問題的癥結,保護和發揚少數民族傳統文化,這是當下國家高舉傳統文化的題中之義。在影片中對此也有明確的暗示,梅香與父親都在廣東卻聯系不上,后來借助政府的力量才得以讓梅香順利回來,因而能夠將苗族古歌傳承下去。這一看似閑筆的點染,實際上有著十分重要的象征意義。大規模的民族文化保護和文化傳承應該也必須進入政府的議事日程,才能有序、有效、深入地開展。其次,應該排除一些觀念上的阻力,糾正一些錯誤的看法。在唯科學主義和現代傳媒的雙重夾擊下,很多傳統文化內容被不加分辨地斥之為迷信、愚昧、落后的東西。影片中,梅香沒有受過現代知識的“污染”,葆有一顆淳樸開放的心,對苗族古歌有著深厚的情感,但這種情形已經很少見了。人是一團觀念的集合,因此,觀念的校正對于事情的順利開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文化傳承的順利進行尤其如此。《論語·子路》載:“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孔子的態度今日仍顯得十分必要。最后,還要兼顧到個人興趣。有了制度的保障、正確的認識之后,文化的傳承并沒有完成。梅香從小在老阿公的古歌中熏染,自然有一種親近感,但其他人未必如此。有人出于責任去做,在道義上應予以稱許;但對于傳承者而言,僅有責任還不夠,更需要興趣,對傳統文化真正的熱愛。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實在是知人之言。能夠把傳統文化繼承好并發揚光大的,除了利益和責任,尤其需要發自內心的愛。對于愛好的培養,需要不斷熏陶,在各種歲時節慶、儀式活動中不斷展演,讓人們體會到其魅力,愛上它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寂寨》對于苗族傳統文化傳承危機的揭示是十分醒豁的,惟愿有識之士繼續關注。當然,對民族文化的保護需要多方的協作,既要來自政府的制度和經濟保障,也要本民族的人民作為中堅力量承擔這一重任,還需要不同族群的互相尊重和支持,如費孝通先生的十六字箴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4],如此方能切實做好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弘揚。
結語
除了豐富的主題、對當下的深切關照,《寂寨》的對白使用苗語是另外一個亮點。民族語言是民族文化的容器和傳達的工具,要保護民族文化首先要保護好民族語言。苗族的文字失喪已久,三大方言的文字創制是晚近的事。有了文字,隨之而來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對苗族文化的整理和記錄,這是苗族文化傳承下去的基礎。同時,對于苗語的使用也要有意加強,還要強調學習苗文的重要性。絕大多數會說苗語的人并不會讀寫苗文,甚至大多數受過高等教育的苗族大學生都不會寫苗文,這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現象。電影中阿公給梅香的信就是用漢語寫成,而念信的旁白卻是苗語,更加突出了苗文普及率極低這一現象。在快節奏、高速度的現代社會,口傳心記近乎不可能,民族文化的傳承主要仰賴文字的記錄與傳播,所以識讀苗文尤為重要。
此外,《寂寨》對題材的選擇也是相當用心的。電影以苗族古歌為切口,討論傳統文化的傳承問題,而更關鍵的是傳承者的身份——巴岱。作為苗族的祭司,他們溝通神人,掌管和傳承苗族文化,因為信仰所系,所以代代相續不絕。然而,今日的傳統信仰呈明顯的衰微之勢。原因可能有多種,一方面是消費浪潮與唯科學主義的沖擊;另一方面,隨著醫學的發達、現代娛樂方式的流行以及現代人對傳統文化的隔膜漸深,巴岱們的市場份額急劇縮水,以至幾無立椎之地,連他們最堅固的陣地喪葬儀式也大面積被漢族的道師(自稱佛門俗家弟子)所奪取,因為后者排場更大、更熱鬧。如此一來,巴岱必然消亡,其所承載的傳統文化也必然斷滅。民族宗教迅速走向消亡是當下少數民族地區的一個普遍現象。所以,電影所討論的傳統文化的中心轉移到苗族古歌上面,背后有著難以言傳的苦衷。
卡西爾指出,應該“把人定義為符號的動物(animal symbolicum)”[5],也就是說人是一個文化的存在,一旦文化失落,“空心化”的軀殼將難以承受生命無處安放之輕。米蘭·昆德拉稱自己為“帶根的流浪人”,猶太人散居世界各地依然如朝日蓬勃,苗族一再遷徙輾轉甚至漂洋過海而不潰散,根本的原因也只有一個——是文化之軸支撐著他們在苦難中堅立。在一個功利至上、娛樂化、碎片化的時代,《寂寨》提醒人們對民族文化的關注和保護,其情可感可佩。雖系微電影,其視野之深廣、情懷之博大遠勝諸多鴻篇巨制,愿其聲達重霄,為更多人所應和,復興多民族文化燦若群星的輝煌。
參考文獻:
[1](意)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典[M].黃燦然,李桂蜜,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4.
[2]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的講話[M]//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9: 365-377.
[3]紅網花垣分站.看花垣首部苗族微電影《寂寨》 讀懂湘西苗歌中的鄉愁 [EB/OL].(2015-03-05)[2017-08-11] http://
hn.rednet.cn/c/2015/03/05/3616276.htm.
[4]費孝通.“美美與共”和人類文明[M]//費孝通.全球化與文化自覺:費孝通晚年文選.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3:30-45.
[5](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