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亮 陳熾
摘要:誕生于1946年初上海的《文藝復興》,自創刊始,就陸續刊發新詩批評文章。它們多為“書評”形式,既突破了五四以來偏重于理論的詩評范式,又彰顯了大眾化特征;以印象點評為主要話語形式,將西方印象派方法融入中國傳統的批評模式,使之具有更為豐富的內涵,且讓其煥發生機;提出“將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等重要論斷,為戰后詩評范式的重建在方法論層面提供了路徑;實現了審美訴求與社會功能的平衡,尋求到了戰后詩評正確處理政治與藝術關系的有效途徑。《文藝復興》上那些古今融合、中西融匯、多元共存的詩評,有效地弱化了上一時期那種單一性話語對戰后詩壇的影響,為戰后詩評范式的重建提供了思路。
關鍵詞:《文藝復興》;1940年代后期;新詩批評;范式重建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3-0092-06
抗戰勝利到新中國成立,短短的4年間,與變化莫測的政治局勢相對應,文人集團重新聚合,各種文學力量紛紛抓住戰后可能出現的文學“空場”,積極從事各種活動,以期在新一輪的力量重組過程中占得先機。《文藝復興》即誕生于這樣的文學“亂世”。主編鄭振鐸在創刊號《發刊詞》中宣稱:“抗戰勝利,我們的‘文藝復興開始了;洗蕩了過去的邪毒,創立著一個新的局勢。我們不僅要承繼了五四運動以來未完的工作,我們還應該更積極的努力于今后的文藝復興的使命;我們不僅為了寫作而寫作,我們還覺得應該配合著整個新的中國的動向,為民主,絕大多數的民眾而寫作。”① 《文藝復興》一開始便自覺地承擔起如此重大的使命,因而很快成為立志為中國文學尋找新的出路的有志之士的重要陣地。“這是很輝煌的一瞬間,聚集了當時最優秀的一批作家。”② 自創刊始,《文藝復興》上就陸續刊發了一些關于新詩的文章,這些詩評幾乎貫穿雜志始終。那么,在戰后中國“文藝復興”的系統工程中,作為其理論建構的重要環節,《文藝復興》上的那些詩評文章究竟具有什么特點?它們為戰后詩評范式的重建作了怎樣的努力,其價值、意義何在?
一
主編鄭振鐸在現代文壇所具有的號召力,加之刊物本身一直秉承兼容并包的理念和氣度,《文藝復興》從創刊始就受到不同傾向詩人、詩評者的力捧。《文藝復興》上發表了60位詩人的詩作138首,另外還有譯詩28首(萊蒙托夫20首、普希金8首),這些詩作為我們了解1940年代后期詩歌藝術的發展狀況提供了真實而生動的樣本;不僅如此,《文藝復興》上還陸續發表了一批新詩批評文章,例如辛笛的《夜歌(書評)》、李健吾的《為“詩人節”》、 朱自清的《詩文評的發展(書評)》、勞辛的《十年詩選(書評)》《〈馬凡陀的山歌〉和臧克家的〈寶貝兒〉(書評)》、唐湜的《伍子胥(書評)》《詩四十首(書評)》《星雨集(書評)》、劉西渭的《詩叢和詩刊(書評)》等等。單從數量上看,尤其是與其他詩歌專刊相比,該刊詩評文章也許規模不夠壯觀,但是它們出現在肩負重要使命的《文藝復興》上,直接參與了戰后中國“文藝復興”的想象與建設,其意義則不可低估。
《文藝復興》上的新詩批評文章大都是以“書評”形式出現的。“書評”作為《文藝復興》的常設欄目,貫穿雜志始終,體現了其重要理念。《文藝復興》共發表書評23篇,涉及的文體類型豐富,不僅有創作類的詩集、小說、散文、劇作、譯作,頗具學術史意義的古代文學研究著作也包括其中。“書評”之所以能成為《文藝復興》的常設欄目,具體原因雖然已無法考證,但是據李健吾晚年的回憶,“創作大多由我負責,也負責中國文學理論和文學史一類的文章”③。因此,可以想象,李健吾在雜志的整體編輯風格和欄目安排上極有可能起了重要作用。1930年代,作為京派文學重要刊物《大公報·文藝》副刊主編的蕭乾,巧妙利用身份優勢,以刊物為平臺開展了一系列的書評活動,成為1930年代文壇上一道靚麗的風景,而“書評”也成為京派作家展示他們的文學理念,開展文學活動的重要手段。1933年由法國留學回到北平的李健吾,就是蕭乾組織的這支陣容強大的書評隊伍中的佼佼者。李健吾不僅是《大公報·文藝》副刊的主要撰稿人,其專事文學批評的筆名“劉西渭”同樣始見于該刊,1930年代他最重要的批評文章幾乎也聚集于此。這些文章后來不少被選入代表他一生批評成就的兩部集子《咀華集》和《咀華二集》中。李健吾的上述經歷應該是他一生中揮之不去的美好記憶,所以到了1940年代后期,他借《文藝復興》這一平臺,延續京派作家們曾經的文學追求、實踐,也就不足為奇了。
與一般的詩評文章相比,《文藝復興》中“書評”形式的詩評文章,評論對象比較確定和單一,一般是一本書或者幾個文本的組合,和立足于作品本身的藝術批評,其關注點大多是作品的內在結構、性格發展、語言運用、文體特征等等。這樣的關注點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評論者的視野,但是這類文章也不太容易受到諸如政治時局、文壇派別斗爭等外部因素的影響,從而具有相當大的獨立性。很顯然,這與1930年代京派作家追求文學獨立品格的理念不謀而合。因此,《文藝復興》上的這種品格的新詩批評,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李健吾在1940年代后期喧囂的文學語境中,在堅守文學尊嚴和學者純凈人性的前提下,對文學批評獨立性的追求。
在1940年代后期,要維持一個大型文藝刊物的正常運轉,首先必須承受由時局造成的經濟壓力。“出版的條件,夠多末困難;且不說有什么干涉、沒收等等的外來風險,就談到本身的經濟問題,也足以扼殺好些刊物而有余。紙價幸而不曾漲多少,而印刷工資卻跟隨著物價指數,天天在直線上升;為了這,售價也不能不隨之而增加。然而定價一加,讀者群便有些負擔不起,而日見其窄小、寥落了。讀者們一少,刊物便益難于維持。”④ 在《文藝復興》一系列《編后》或《編余》中,基本上都是上述由于經濟壓力造成出版困難的事實訴說。特別是“從四卷一期起,我們在篇幅方面稍稍加以‘調整,頁數減少一些,采用六號字型,盡量維持原來字數。唯一希望是售價如若不能夠減低,也不要再高上去。”⑤ 不僅如此,《文藝復興》作為一種綜合性文藝刊物,不可能全方位地刊登創作類作品,尤其是詩集、中長篇小說這類作品,它們的篇幅和排版上的奢侈常常使本來就因為經濟壓力不得不壓縮版面的刊物更加望而生畏。因此,短小的“書評”的誕生剛好解決了上述難題。書評作者可以通過這種形式在不占用刊物大量篇幅的前提下,及時地向讀者介紹和評析重要作家的作品,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讀者無法看到原著的遺憾。這也是在當時艱難的經濟環境中,刊物編輯為了重要作家作品能在普通大眾中廣泛傳播所采取的補償方式,這種方式對于普通讀者及時了解當時的文壇動向和創作潮流也是有積極作用的。
除了重要作家作品之外,一些原本不太符合普通大眾閱讀習慣或者是超出他們閱讀能力的作品,往往經過書評家深入淺出的評析和闡釋,獲得由他們直接閱讀原著無法比擬的效果。這一點對于詩歌作品在普通大眾中的傳播和接受尤為重要。詩歌先天具有的高度凝煉的文體特點,使得沒有一定文化基礎和審美感悟力的讀者一般很難進入,這也是詩歌難以擁有與小說、戲劇等文體同樣規模的閱讀群體的重要原因。書評所具有的短小靈活的特點,決定了其作者不可能像專業批評家那樣,以一定的批評方法為指導,對批評對象進行精深細致的闡釋。書評作者往往會以讀者需求為旨歸,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和直線型的方式對評論對象進行介紹和解讀,使之獲得讀者的認同和接受。這種對于詩歌的言說和傳播方式,就擺脫了之前常見的詩論那種抽象、理性的說教的藩籬,更容易被廣大受眾所接受。《文藝復興》中新詩批評的討論對象,不少是1940年代剛剛興起的現代主義詩歌,這類詩歌本身多是現實、象征、玄學的綜合,沒有現實主義詩歌那么易懂,因此,對于這種陌生的詩歌形式,通過“書評”進行解釋、傳播,有時會獲得比讀者直接閱讀更好的效果。因此,“書評”這種形式對于發掘現代主義詩歌中所蘊含的深層次的詩學價值,鼓勵和引導1940年代后期興起的新的詩歌創作潮流,有著不容忽視的價值和意義。同時,這也為廣大普通受眾進入高雅的文學殿堂提供了一個更為便捷和容易接受的渠道,從而也在某種意義上接續了從“五四”到1930年代一直倡導的詩歌大眾化的潮流。
綜上所述,《文藝復興》上“書評”形式的新詩批評文章,是該刊對戰后“詩評”范式重建的有效環節,既緩解了刊物的經濟壓力,又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當時重要的詩歌作品在大眾讀者中的傳播,順應了五四以來一直提倡的新詩大眾化潮流,而且使1930年代京派所追求的藝術獨立價值的文學理想在紛繁復雜的1940年代后期得以延續,維護了戰后新詩批評的獨立性。
二
由于李健吾的偏愛,19世紀末20世紀初就在西方大行其道的印象派批評方法成為《文藝復興》中詩評的重要個性。除了朱自清的《詩文評的發展(書評)》、勞辛的《〈馬凡陀的山歌〉和臧克家的〈寶貝兒〉(書評)》以外,其他詩評文章均運用了印象派方法。1940年代的中國詩歌,在馮至、穆旦等的帶領下走近以里爾克、艾略特、奧登等為代表的現代主義時,中國詩論大體上卻仍停留于古典余續、感傷的浪漫主義和傳統的現實主義階段。在這種詩歌與詩論發展并不對稱的歷史語境中,《文藝復興》對印象派批評方法的倡導與實踐,就顯得很有價值和意義了。
相對于現實主義詩歌對于現實反映的直接,現代主義詩歌的書寫則隱晦得多。在1920年代、1930年代的中國詩壇,從李金發到戴望舒的現代主義詩歌創作得到了較大發展的同時,現代主義審美意識也開始走向廣大讀者;但是到了1940年代,由于政治文化等原因,現代主義詩歌仍然因為沒有確立起在當時詩壇的牢固地位而不被廣大讀者所普遍接受。而李健吾、唐湜等大力提倡的印象主義批評最大的特點,就是不依靠某種外來的理論對文學文本進行理論性闡析,而是注重作者自己的內心體驗與感悟,注重印象的直接把捉與呈現。相對于當時盛行的批評范式,印象派批評方法對于現代主義詩歌藝術的闡釋顯然更容易為非專業的普通讀者所接受。再加上對“書評”這種外在形式的借用,可以說,《文藝復興》上的上述詩評文章客觀上有利于加快現代主義詩歌在大眾讀者中的傳播。
自20世紀初期始,中國文學理論最明顯的特征之一,就是在抨擊傳統感悟批評模式的同時,逐步引進、建構以西方分析式、邏輯性、科學性為指歸的現代批評范式。這種新的批評模式,在為中國傳統的側重于印象和直覺的體驗式鑒賞模式注入新的邏輯思辨性與理論性的同時,也使本來就漸趨沉滯的中國本土批評話語備受冷遇,失去了應有的生存發展空間。而李健吾倡導的印象批評是以西方印象主義批評為基礎,同時吸收某些本土的傳統成分而建構的。在《文藝復興》上發表書評數量最多的唐湜,絲毫不回避李健吾對他的影響:“常常涉筆成趣,有一種蒙田式的哲理感悟,并不緊扣在評論的作品上;有時繞了個大彎,抒寫了許多近于‘題外的文章,才歸到本題上;可那么寥寥幾句叫人心折的藝術分析卻遠遠超于一般的‘印象批評。”⑥ 唐湜的評價,可以說是對李氏印象式批評特點精彩的詮釋。李健吾通過整合西方印象主義理論和中國傳統詩歌批評方式,不僅僅使前者以另一種方式在當時中國文壇廣為傳播和被迅速接受,同時也使中國傳統詩歌批評方式汲取異域的營養而具有更為豐富的內涵。因此,李健吾在《文藝復興》上對當時并不起眼的唐湜的大力扶持,實際是為自己所推崇的這種批評方法于戰后的重新出場做實實在在的工作。而唐湜也不負所托,他在《文藝復興》這個舞臺上延續李健吾理想的同時,也使這種批評模式在經過中西融合改造后得以升華提升,為中國傳統直觀感悟式文學批評方法在現代重新煥發出生機開辟了道路。
一方面,希望通過更為直接、形象、感性的新詩批評方法促進現代主義詩歌在大眾讀者中的傳播;另一方面,力圖通過中西融合使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方法在現代重新煥發出光彩,戰后《文藝復興》對印象派批評方法的大力倡導與實踐,使自五四以來被不少學者紛紛摒棄的中國本土批評傳統重新回歸中國現代詩壇,有助于讀者和詩歌評論者走出中外詩學關系認識上的誤區,幫助中國本土詩學建立民族自信心,并且在戰后新詩批評系統的重建過程中,能自覺地從源遠流長的中國古代詩學傳統中獲取資源,為戰后正確處理新詩批評與中國傳統詩歌批評之間的關系創造了一個范例。
三
1946年,在陳中凡、郭紹虞開啟中國古代文論研究第一個高潮期之后,朱自清通過評論羅根澤、朱東潤的幾部著作的書評文章《詩文評的發展(書評)》,系統地表述了自己的批評觀。文中,他提出了“將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將中國還給中國”、“將一時代還給一時代”⑦ 等著名論斷。
西方“文學批評”范疇被引進中國之前,在中國傳統的文學言說系統里,與之概念相當的只有詩文評、詞評、曲評、小說評點等等。“‘文學批評原是外來的意念;我們的詩文評雖與文學批評相當,卻有它自己的發展,上文已經提及。寫中國文學批評史,就難在將這兩樣比較得恰到好處,教我們能依靠了文學批評這把明鏡,照清楚詩文評的面目。我們要看見的是詩文評的本來面目,可不是它在哈哈鏡里歪曲了的面目。詩文評里有一部分與文學批評無干,得清算出去;這是將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是第一步。”⑧ 朱自清認為,傳統的詩文評過于感性,只有用現代“文學批評”去燭照、豐富,賦予其理性光芒,它才能獲得新的生命力。中國的詩文評傳統雖然深厚,“但它究竟還在附庸地位,若沒有‘文學批評這個新意念新名字輸入,若不是一般人已經能夠鄭重的接受這個新意念,目下是還談不到任何中國文學批評史的”⑨。也就是說,朱自清認為,在引進西方的文學批評觀念以后,中國的現代文學批評才可能獲得獨立價值,從事詩文評才成為一件嚴肅高尚的事情。西方文學批評概念對于現代中國文學批評的建立之意義,朱自清的上述論述是否有夸大之嫌,我們暫不評論;但是他用西方文學批評觀念為標準來清理中國傳統詩文評的思路,對于建立現代學術意義上的中國詩評確實具有重要的意義。
朱自清對中國文學批評的獨特性,同樣有深刻的理解,他認為“至于中國缺少作家作品的系統的批評,儒家尚用而不尚知,固然是一個因子,道家尚玄而不尚實,關系也許更大”⑩。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只用儒家或道家觀點來看問題的中國文學批評,與生俱來地易造成文學自身的復雜性相當程度地被忽視的弊病。不僅如此,接著他通過對評點、箋注、選本、詩話、文話、墓志等與文學批評關系的分析,認為“可見所謂文學裁判,在中國雖然還沒有得著充分的發展,卻也有著古久的淵源和廣遠的分布。這似乎是不容忽視的”{11}。所以,他提出“將中國還給中國”。而這一點最根本的意義就在于,以承認中國文學批評的獨特性為前提,來質疑在既定的西方文學批評話語體系之中,對中國文學批評實踐進行比照與評判的簡單做法。因此,朱自清適時提出這一論斷,不僅有助于糾正五四以來文學批評系統建構一味地以“西方”為標準的偏頗做法,同時也強調了在戰后新詩批評系統重建過程中應保持民族性和獨特性。
朱自清認為難以用一個固定的外來觀念概括中國不同時代的文論特征,所以他接著提出“將一時代還給一時代”的論斷。即在研究不同時代的文論過程中,要注意尊重各個時代的特點。以評價郭紹虞為例,他認為:“郭君還有一個基本的方法,就是分析意義,他的書的成功,至少有一半是在這里。例如‘文學、‘神、‘氣、‘文筆、‘道、‘貫道、‘載道這些個重要術語,最是纏夾不清;書中都按著它們在各個時代或各家學說里的關系,仔細辨析它們的意義。懂得這些個術語的意義,才懂得一時代或一家的學說。”{12} 但是當郭紹虞簡單地將古代的“文”“筆”等概念置于現代文學的評價體系之中時,朱自清立即予以反駁,認為:“以我們自己的標準,衡量古人,似乎不大公道。各時代的環境決定各時代的正確標準,我們也是各還其本來面目的好。”{13} 這一觀點就要求在研究不同時代文論時,要密切結合不同時代自身的特點,要突出時代賦予的不同階段文論的獨特性。那么,上述論斷對于戰后新詩批評系統的重建,最直接的啟示意義就是要結合1940年代后期政治時局瞬息萬變的特點,突出當時具有不同政治立場的文人群體不同的詩學表達。
總之,“將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作者雖然肯定了傳統詩文評的價值,但是他仍然強調必須進行文學觀念的革命,才能賦予現代文學批評以獨立與自足;“將中國還給中國”,強調的就是用中國的語言與邏輯,分析與總結中國的文學現象,擺脫外來文學觀念的桎梏;“將一時代還給一時代”,強調的是尊重各個時代的特點,“并不是現成的套子,隨意就可以套在史實上”{14},應深入不同時代之中“尋出各個批評的意念如何發生,如何演變——尋出它們的史跡”{15}。朱自清提出的上述三條原則,出現在百廢待興的1940年后期,其貢獻如有的學者所言,“每一條都體現了一個基本想法,即不能用現代文學觀念來輕易地套用在古代文論概念身上,從而做出簡單的對錯評判,與其簡單地評出對錯,還不如呈現原狀更可靠。所以,‘將中國還給中國也就成為一個方法論的問題,值得人們重視與反思了”{16}。或者說,它們為當時以及后來的學者在詩評范式重建的努力中,如何正確處理文學與非文學的關系,提供了一個科學的方法論原則。
四
中國傳統詩歌批評是重功利的。當五四新文學開始與傳統文化拉開距離﹑全力學習西方的時候,關于詩歌批評功能定位的問題,也一再被談論、探討。抗戰開始后,中國新詩批評與民族救亡聯系在一起,為抗戰服務,成為當時詩評最重要的使命。主流的詩評家對詩歌的社會功能和時代精神格外看重;當然,也還是有一些詩評者,主要關注詩歌的內部問題和藝術價值,刻意地與時代主題拉開距離。抗戰勝利以后,隨著民族危機的解除,新詩批評如何在與時代保持連通的基礎上,正確處理社會功能追求與詩藝探索之間的關系,成為在戰后重建詩評范式過程中亟待厘清的問題。
《文藝復興》比較早地對上述問題予以了關注,它刊發的第一篇詩評文章即辛笛的《夜歌(書評)》就對詩歌如何處理與現實的關系進行了思考。“經了抗戰八年實生活的火煉,他不再是一個留連光景的人。他大踏步的邁進了新的天地,勇敢地度著新的生活,而冷靜地將腐朽神奇的世界遺留于后。由于現實的教訓,他認識了藝術與廣大的人生之不可分性,全盤否定了那種所謂為藝術而藝術(實際是為個人而藝術)的見解。他原本的一支筆,不論是詩歌還是散文,可以說是聲華茂美,彩色繽紛,然而現在為了正確地抒寫新的概念和生活,他不惜熱情地加以簡樸逼素的約束。”{17} 可以說,對于何其芳詩風的轉變,辛笛是由衷肯定和欣賞的。這其實也是詩評者為了適應新的形勢,而自覺進行藝術調整的宣言。在《夜歌(書評)》這篇文章中,雖然絕大部分篇幅都是對何其芳前期詩歌創作和《夜歌》中代表詩篇的精彩評析,但是作者的落腳點明顯是在何其芳前后期創作的變化及其背后深層次的原因。與同樣在刊物上發表過詩評文章的唐湜不同,后者潛心于對詩歌做一些具有形而上意義的本體思考和純形式意義的藝術研究,而辛笛的這篇書評顯然富有更濃郁的社會現實意味。
同樣主張戰后中國新詩發展應走與人民群眾密切結合,走大眾化發展道路的還有當時在上海從事中共地下工作的勞辛。他以臧克家和馬凡陀作為評論對象的兩篇詩評文章,均是運用革命現實主義話語來解讀詩歌文本。他對臧克家《十年詩選》由衷地推崇,末段中更是直接肯定臧詩的社會政治價值:“末了,我們須提到的是:臧克家先生近來的詩作有了大的轉變。他的新作充滿了健康的色素和戰斗的情感;……好像最近他在報紙上所發表的《預算與決算》便是證明中國的新詩已開拓好了它的坦途。因之,我以為十年來中國新詩所走的道路便是《十年詩選》所表明的道路。而它又是我國這十年來的政局的溫度計。”{18} 在另外一篇詩評中,勞辛對《馬凡陀的山歌》和臧克家的《寶貝兒》這兩本政治諷刺詩集進行了解讀。他認為:“《馬凡陀的山歌》主要的意義是提供了新詩歌創作的一個新方向。他的詩作就是一種實例。詩人希望從流行于民間的歌謠中獲得新詩歌的營養素,這方向是很正確的。”{19} 他對臧詩的理解是一致的,在《十年詩選(書評)》中,認為《別潢川》“這一首詩是典型地具有敘事詩的精神了。讀起來它很感動人。雖然在上面并沒有鮮艷奪目的色彩,也沒有磅礴的氣勢:但那末沖淡,那末樸素,已足夠表現了真、善、美的境界了。而且在氣派和風格上都具有歌謠的特質和精神。這正是老百姓所喜見樂聞的東西。”{20} 不僅如此,他還在另一篇書評文章中闡明了中國新詩在這個重要的歷史轉折點被賦予的重要歷史使命,那就是:“在今天,中國的新詩歌正面臨著一個最神圣的最嚴重的歷史的課題——爭取民主,反對黑暗。應該如何加強新詩歌的斗爭性和使它成為人民的藝術,以完成這歷史的任務,是值得每一個新詩歌的創作者所深思熟慮的。”{21} 總之,一方面,與其他作者相比,勞辛的身份決定了其詩評文章鮮明的政治功利性;另一方面,他對民間歌謠之于中國新詩發展重要意義的敏銳捕捉,成為戰后詩藝探索上的一個頗有價值的亮點。因此,在如何平衡詩評的社會功能追求與藝術探索之間的關系上,勞辛在《文藝復興》上的嘗試可以說為戰后左翼作家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
在《文藝復興》上,李健吾無疑是對新詩的發展現狀和戰后發展出路等問題,思考得最為深入的作家。他不僅編發了大量詩作,也寫下了一些迥異于1930年代的詩評、詩論。此時,他通過與以鄭振鐸為中心的進步文人圈子的頻繁接觸,已經具有了比1930年代更為開闊的詩學視野,并且有意識地強調詩與人民、詩與民間傳統之間的關系。正如他在《為“詩人節”》末尾的熱情呼吁:“寫舊詩的人們,寫新詩的人們,認真踏實在民間和傳統之中尋找生命,認真踏實在語言和文字之間追求和諧,認真踏實在心靈和生活之間體會表現的適切,認真踏實去感受時代和民族的現實的教訓,相信有一天會在一個頂點不期而遇的。七條大路全通羅馬,羅馬只有一個。”{22} 他試圖在共同的目標之下,去調和作為“精英”的詩人與大眾之間的矛盾。這一點同樣體現在《詩叢和詩刊(書評)》中。他不僅開始更多地關注田間、孫鈿、馬凡陀、艾青等“人民派”詩人,同時對其中以田間為代表的一些詩人給予比較高的評價。“(田間)他的形式接近馬雅考夫斯基,采用他的節奏,放棄他的韻腳,正如一般歐美的現代詩,不協韻,追逐內在的節奏。我們的現代詩人正也走著這樣的道路……”{23} 由此可以看出,與《咀華集》、《咀華二集》中基本上堅持審美的批評話語立場不同,《文藝復興》上的李健吾已經開始重視社會、時代因素在詩評中的注入,并且嘗試在批評活動中以審美的方式對社會意識進行包容與化合,從而帶來上述兩篇文章在新詩批評功能定位上的重要變化。
綜上所述,在《文藝復興》營造的多元共存的批評氛圍中,分別代表不同文學力量的辛笛、勞辛、李健吾等學者,積極適應社會政治局勢的變化,大膽地將詩評的審美功能與社會功能相結合,既彌補了當時主流的帶有強烈社會實踐性質的現實主義詩評話語的不足,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其機械和藝術感缺失的傾向;又使長期處于邊緣地位的審美詩評找到了與時代相融合的途徑,從而為其在戰后的發展爭取到了新的空間。因此,《文藝復興》在新詩批評功能、價值定位問題上,不偏向審美訴求或社會功能任何一邊,而是于二者之間尋求平衡的嘗試,對戰后詩評回到正常的發展軌道上來具有重要意義。
《文藝復興》在抗戰勝利之后,積極承擔起“文藝復興”的重大歷史使命。在1940年代后期這樣一個文學與政治密不可分的時代,它雖然無法徹底從紛繁復雜的政治現實語境中抽離,但是在其有限的生命里,一批遵從于新詩藝術自身發展規律的探索者還是以其為陣地,對戰后詩評范式重建作了自己的嘗試。雖然這些嘗試并沒有形成規模,甚至可以說轉瞬即逝,但是卻為戰后詩評范式的重構提供了一種頗有價值的思路。尤其是在正確處理新詩批評與中國古代詩學傳統、西方文論的關系上,以及新詩批評功能、價值的重新定位等問題上,提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即走古今融合、中西融合、多元共存的發展道路。這對于弱化滾滾而來的單一性話語對戰后詩評體系正常建構的不良影響,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因此,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文藝復興》在新詩批評史上的價值和意義不容忽視。
注釋:
① 鄭振鐸:《發刊詞》,《文藝復興》1946年第1期。
② 葉兆言:《圍城里的笑聲》,《收獲》2000年第4期。
③ 李健吾:《關于〈文藝復興〉》,《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3期。
④ 鄭振鐸:《編后》,《文藝復興》1946年第1期。
⑤ 李健吾:《編余》,《文藝復興》1947年第1期。
⑥ 唐湜:《新意度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0年版,第212頁。
⑦⑧⑨⑩{11}{14} 朱自清:《詩文評的發展(書評)》,《文藝復興》1946年第6期。
{12}{13} 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40—541、541頁。
{15} 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頁。
{16} 劉鋒杰等:《“把中國還給中國”》,《文藝爭鳴》2015年第1期。
{17} 辛笛:《夜歌(書評)》,《文藝復興》1946年第2期。
{18}{20} 勞辛:《十年詩選(書評)》,《文藝復興》1946年第5期。
{19}{21} 勞辛:《〈馬凡陀的山歌〉和臧克家的〈寶貝兒〉(書評)》,《文藝復興》1947年第4期。
{22} 李健吾:《為“詩人節”》,《文藝復興》1946年第5期。
{23} 劉西渭:《詩叢和詩刊(書評)》,《文藝復興》1947年第1期。
作者簡介:晏亮,湖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黃石,435002;陳熾,湖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黃石,435002。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