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早期政治格局嬗變及崖州文化的初步形成

彭文靜　李　昭　王致兵

（三亞學院　海南　三亞　572022）

一、海南再置崖州前的外部環境演變

海南最早建制于公元前111年，西漢將軍路博德在平定南越國之后，亦派遣大軍進入了海南島，并在此設置儋耳、珠崖兩郡，首次將海南島納入到中央政府管轄之下。然而，西漢政權對海南的統治僅65年。據《漢書·賈捐之傳》載：“自初為郡至昭帝始元元年二十余年間，凡六反叛；至其五年罷儋耳郡，并屬珠崖。至宣帝神爵三年，珠崖三縣反；后七年，甘露元年九縣反，輒發兵擊定”。《漢書》又曰：“元帝初元三年春，珠崖郡山南縣反，博謀群臣，待昭賈捐之以為宜棄珠崖，救民饑饉，乃罷珠崖郡。”在萬般無奈之下，漢王朝撤銷海南島的郡縣建制，僅在今徐聞地設立朱盧縣，隸屬于合浦郡下遙領海南。其后，東漢馬援、三國吳國之聶友等先后多次征討海南，但都未能穩定對海南統治管理。

進入東晉南北朝之后，由于出現了南北政權對峙的局面，相對弱小的南方王朝將擴展的空間轉向了南方少數民族居住的地區。漢晉時期，納入中央政權管轄版圖的南方諸地包括今廣東、廣西、越南北部廣大地區，海南雖然也由設在徐聞的朱盧（珠崖）縣遙領，但并未有實質的管轄治理。中央政權對南方其他地區的治理，大多采取羈縻政策，雖然設置有州郡縣的機構，但多任命蠻族的豪酋、渠帥擔任地方首官，徭役賦稅的征調也較漢地州縣為輕。當然，對邊疆地區的羈縻管理并不是對這些地區的放任，相反，為了威懾和鎮壓少數民族地區的反叛，各王朝往往在邊疆地區設置駐扎重兵的都護機構，任用經驗豐富的將帥來管理邊疆地區的軍事政務，如蕭勱、陳霸先等，對各部族、轄地保持高壓的態勢。

南朝時期，南部邊疆的都護將領、地方主官加強了對各蠻族部落的征討，一方面是為了獲得更多的被征服地區，從而得到更多的稅賦徭役，另一方面，大規模的征討也可以掠奪土著部落的人口及財物，人口可以變賣為奴，或者補充軍隊。對于新征服的地區，朝廷大量設置州縣，以加強對這些地區的統治。在這樣的背景下，嶺南地區新設置了大量的州縣，加速了這些地區的開發和文化的融合，同時也加重了對這些地區的剝削與壓榨。

俚僚是古代駱越、烏滸族在南北朝至隋唐時期的稱謂，在原來的統治模式中，歷朝統治者往往采取了松散的部族自治的管理方式。但隨著南方王朝對嶺南地區的重視，開始不斷派遣軍隊進行征討。公元527年，梁討平俚峒置高州，以孫冏為高州刺史（高州志·紀事一）；梁大同年間，西江俚帥“文徹率眾出攻高要，時左衛將軍蘭欽正率兵鎮壓桂陽、陽山、始興叛蠻，因往擊陳文徹，文徹兄弟二人被擒，遂降于廣州刺史蕭勱”?；浳髻等撕雷遒弦苍獾礁咧荽淌穼O冏部的征討，因遭遇強烈抵抗，最終以冼氏被收服而戰事停止。

由上述資料，不難看出南朝各政權不斷討伐南方少數民族部族，各地土著部落，或被征服消滅，或被收服任用，成為南方都護、州郡機構的基礎組織。南朝各政權在嶺南地區駐有強大的軍隊，這些軍隊即包括中央政權從內地調來的漢族士兵，也包括了大量的歸順的土著渠帥帶領的土兵，從而確保了朝廷對南方邊疆地區的統治。

二、海南俚人的歸順及梁置崖州的若干問題

南朝時粵西、海南的俚人部落處于較為動蕩的環境，除了官軍的不斷征剿之外，各地實力派的頻頻反叛，也讓各俚人部落難以安定下來。公元541年交州“李賁之亂”，隨后544年的杜僧明、盧子略的反叛，使得嶺南地區戰火頻頻。此外，俚人各部族之間也會相互攻擊，以奪取財物、人口及土地，這使得較小的部落難以獨自生存。

“越人之俗，好相攻擊，夫人兄南梁州刺史挺，恃其富強，侵掠傍郡，嶺表苦之。夫人多所規諫，由是怨隙止息，海南、儋耳歸附者千余峒?！辟底宀柯涫最I們，不斷地相互攻擊，或者欺凌弱小部落，即便是地處海南島的俚族部落，也難免受其戕害。生性不服管轄的土著部落紛紛歸順俚族部落首領冼夫人，其實是他們無奈的選擇。

海南俚人降服于仍活動在高州一帶的冼夫人家族，并不存在技術的問題。瓊州海峽的直線距離不足30公里，即便是當時的條件，也是“自徐聞徑度，便風揚帆，一日一夕即至?！边@遠比在粵西山區向其他地區拓展更為便利。天塹海峽反倒成了小舟船的交通便道，也加強了粵西各州郡與海南的聯系。此時，馮寶冼夫人家族已經聯姻，馮冼夫婦成為南朝政權在粵西地區的主要統轄者，海南千余峒俚人部落歸順他們，是需要為其尋求在統治體系的位置的，于是便有冼夫人“請命于朝，故置州”之說。崖州的實質性設立，標志著中原王朝在六百年之后恢復了對海南的有效管理。

關于梁設崖州的相關細節，沒有更多的較近時期的文獻資料予以敘述，僅后來的《隋書》載：“珠崖郡，梁置崖州?！庇钟小蛾悤し教﹤鳌份d“太建四年，遷使持節、都督廣、衡、交、越、成、定、明、新、合、羅、德、宜、黃、利、安、建、石、崖十九州諸軍事”，這些文獻佐證了崖州建制在梁代時的存在。

從政治格局的演繹來看，海南大批俚峒的歸順讓馮冼集團獲得了海南的廣闊勢力范圍。由于馮冼已經歸順朝廷，是粵西羈縻地區重要的的行政長官，因此將新歸順的地區納入到朝廷的行政區劃中，管理起來更加名正言順，也滿足了海南中小俚峒獲得朝廷保護的政治訴求。早期崖州的行政管理組織，也許就是馮冼集團派駐在海南地區的大頭領改制而成。從地方豪酋統轄的大頭領體制，到改造成為封建王朝的建制州郡，是一個緩慢漸進的過程，這也使得崖州的設置時間及地點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

馮冼入瓊一個基本前提是大批海南俚峒部落的歸順。由于種族的文化共性等因素，弱小部落更傾向依附同族的地方首領，這說明在馮冼夫婦進入海南前，許多粵西俚人已經移民到了海南，并出現了眾多俚人部落。冼夫人進入海南時，大量的粵西俚人士兵也隨之入瓊。到隋朝時，珠崖郡“梁置崖州，統縣十，戶一萬九千五百”，而此時的冼夫人原來的基地高涼郡僅有“戶九千九百一十七”。珠崖郡的戶籍居民自然多是歸順冼夫人的俚峒部眾、以及隨著馮冼大軍人瓊的俚人軍隊，他們隨著中原文化的不斷融入，與內地遷徙而來的官吏、軍士、商販、流民的融合，逐漸成為海南早期的漢人。那些沒有歸順代表中央政權的馮冼集團的原有部族，則只能遷入山區，依舊作為化外之民，在與朝廷的長期對抗中，或被征服，或退居更偏遠的山區，成為海南黎族的早期雛形。

三、從地方豪酋控制到中央政權管理的演變進程

馮冼家族獲得崖州之后，其勢力范圍大增。梁侯景之亂，馮冼夫婦借勤王之機，消滅了高州等地的豪酋勢力。陳朝時，則依托陳霸先的支持，消滅了嶺南部分反叛州縣的地方勢力，并進一步擴張。隋亡唐興，繼承了冼夫人衣缽的其孫馮盎接受招慰使李靖的檄文，“以南越之地來降，嶺表悉定”。馮盎獲得朝廷的嘉獎和支持，“授盎上柱國、高州總管，封越國公；拜其子智戴為春州刺史，智彧為東合州刺史。”其領地實際達到了高、羅、春、白、崖、儋、林、振等八州，包括了海南地區于隋大業六年分設的珠崖、儋州、振州三州。

關于馮冼家族進入海南的具體細節的歷史文獻極為少見，僅《梁書·譙國夫人》有所描述：“海南、儋耳歸附者千余峒”、“高祖嘉之，賜夫人臨振縣湯沐邑，一千五百戶”，而其中“夫人親載詔書，自稱使者，歷十余州，宣述上意”，應該包括了其所控制的海南各州。冼夫人之子馮仆，雖死后被追封為崖州總管，但史料對其活動的記載主要都是在大陸地區。

盡管冼夫人、其子馮仆、其孫馮盎等人都以大陸地區為主要活動區域，但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嶺南的部分州郡的長官都逐漸以馮氏子弟充當。作為馮冼集團的后方基地，海南各州也當然是由馮家弟子所掌控。鑒真南下海南時，地方豪強馮崇債、馮若芳等控制著海南不同區域，他們都是馮氏家族的后裔。鑒真登陸振州的時間為748年，這說明入唐以來一百余年的時間里，馮氏家族在海南的勢力依舊很強大。

朝廷的勢力是逐漸進入到海南的。武則天時期，宋慶禮任嶺南采訪使，“時崖、振等五州首領，更相侵掠，荒俗不安，承前使人，懼其炎瘴，莫有到者。慶禮躬至其境，詢問風俗，示以禍福。于是安堵，遂罷鎮兵五千人?！笨梢姶藭r海南五州各有豪強控制，官府勢力微弱，凡事都需要依賴豪強，而稍有作為的宋慶禮則在化解各豪強的矛盾上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我們現在很難知道五州豪酋是否都是馮氏家族的子孫，但從馮崇債、馮若芳的活動及勢力來看，在入唐一百多年后，振州、萬安州仍然受到馮氏后裔的控制。由于血緣關系的逐漸疏遠，馮氏后裔們已經無法團結在一起，并形成強有力的合力。667年，五州之一之瓊州被土著黎民山峒蠻占據，長達122年。為對抗反叛的黎峒，官軍力量加強，各州刺史及游弈招討使等建立了較強的軍事力量，可以對地方豪酋勢力形成壓制。如果說唐初時，各豪酋還會相互掠奪攻擊之外，到了馮崇債之時，則主要轉為海上劫掠。當然，海盜行為也非官府所許可的，從早期的行賄地方主官，到后期官府也打擊了海盜行為，振州著名海盜陳武振“家累萬金，為海中大豪，犀、象、玳瑁倉庫數百”，后遭到打擊，“招討使韋公乾，以兄事武振,武振沒入，公乾之室亦竭矣?！标愇湔褙敭a充公，連同他巴結的地方長官韋公干的財源也枯竭了。

在大陸的馮氏子孫更容易受到朝廷的節制。馮盎之孫馮君衡雖然官拜潘州刺史，但監國御史萬國俊在廣州制造了流民謀反案，馮君衡被羅織罪名，“裂于冠冕,籍沒其家”，其三子被送入宮中充當太監，即后來著名的高力士。

在消弭地方豪強勢力、與山峒黎人之間的相互抗衡的過程中，來自中原的官員、流民、軍隊也紛紛來到了海南。一同到來的，還有一些被貶黜的朝廷官員。唐時期的貶官，原官職大多是五品以上，許多人甚至是官拜相位，是當時的文化名人。貞觀二十年，晉王府參軍王義方因涉案被牽連，以太子校書被貶為儋州吉安縣（今昌江縣）丞。王義方是最早貶至海南的文化名人，初到海南，“吉安介蠻夷，梗悍不馴，義方召首領，稍選生徒，為開陳經書，行祭奠禮，清歌吹龠，登降跽立，人人悅順?！蓖趿x方由是被譽為海南儒學教育第一人。貶官不斷入瓊，改變了海南與中原文化隔斷的狀況。

據道光《瓊州府志》及《資治通鑒》所載，唐朝被貶海南的宰相就有11位之多。唐之前的官員被貶至海南，大多是削職為民，但到了唐宋時期，被貶至海南的官員多少會保留一些官職，為這些貶官培植和促進當地的文化提供了平臺。如，盧多遜居崖州三年，與當地士民交往密切，寫作詩詞，推廣儒學，其也曾把崖州稱為“幽人學士家”。胡銓居崖州時，“日以訓傳經書為事，黎酋聞之，遣子入學”。

四、崖州治所四徙與瓊南的開發

海南西漢元封建制時，設珠崖郡于今海口瓊山區。梁大同年間，則在舊儋耳地設崖州。唐武德五年，又改設立在瓊山舊村的珠崖郡為崖州。宋開寶五年，改振州為崖州，即今天的三亞市崖州區。崖州地名及治所數易其地，與海南早期開發路徑推進的過程呈現某種契合。

由于地理位置的僻遠，加之周邊多為高山地形及生黎部落居住，瓊南的開發遠遠遲緩于瓊北地區?！读簳ぷS國夫人》“高祖嘉之，賜夫人臨振縣湯沐邑，一千五百戶”是關于今崖州地區最早的史料記載。冼夫人敕封臨振縣，并非說明其本人來到了臨振，而是代表朝廷的馮冼大軍進入海南的最南部地區，完成了海南島的歸服王朝的過程。

瓊南地區人口稀少，入唐后，“振州，舊領縣四，戶八百一拾九，口二千八百二十一?！惫?48年，鑒真和尚一行因臺風漂流至今三亞，“到振州江口泊舟。其經紀人往報郡，其別駕馮崇債遣兵四百余人來迎?！辫b真在此住了一年后，馮崇債又“自備甲兵八百余人送，經四十余日, 至萬安州”。當時的振州總人口極少，而馮崇債僅家兵都在800人以上，可見馮氏所掌控的人口規模不小，而這些都是沒有納入振州官府的人口登記之中的。送鑒真一行至萬安州，需要800甲兵護送，其針對的對象則是沒有歸化的山黎部落。龐大的豪酋家族、簡陋的官府及其治下稀少的人口，強悍而隨時出沒的黎族部落，構成了當時瓊南的政治生態。

馮氏家族進入海南，帶來了瓊南地區的第一批漢人。盡管冼夫人原本是嶺南俚人的首領，但在其歸順朝廷，并和原鮮卑族的馮氏家族聯姻后，開始了迅速的漢化進程。梁末陳初，馮冼家族帶兵占領瓊南，設臨振縣，并作為冼夫人湯沐邑。冼夫人當然不必親自治理這塊當時屬極度荒涼的地區，而是交由其族人、子孫來治理，即馮崇債的祖先。臨振的馮氏擁有大量的奴仆，他們充當家兵，從事農作等生產活動，除了一部分是他們從粵西帶來的部屬之外，其他人則是后來相互掠奪搶來的俘虜，包括山地的黎人、周邊州郡掠奪的人口、以及搶掠海船俘獲的水手及乘員。

臨振郡及屬縣的設立，來自中原的官吏、少量軍隊、流民、商人等也逐漸來到瓊南。他們中有一些人接受過中原儒學的教育，特別是貶官及其家人的到來，開始了中原文化在瓊南的萌芽與發展。佛教進入了海南則最早可追溯到武則天時期大云寺在振州的興建。正因為佛教傳播在振州已經具有一定的基礎，當鑒真和尚漂流到這里時，受到了當地人們的熱情接待。

唐朝時期，海南也是海上絲綢經過的重要地區。當地豪酋時常劫掠商船，以致成為巨富。除了振州的馮崇債、陳武振，萬安州首領馮若芳“每年常劫取波斯船二三艘，取物為己貨，掠人為奴婢。其奴婢居處，南北三日行，東西五日行，村村相次，總是若芳奴婢之住處也。”豪酋們僅憑每年劫掠二三艘，便積累巨富，可見其時海上絲路的船只往來已經是十分繁忙了。朝廷自然不能支持劫掠商船的剪徑之為，只是由于無力管轄豪酋，加上地方長官因受賄也有所放任，才使得這種行為持續了較長的時間。當朝廷在海南的實力增強后，海盜行為也被制裁，陳武振的家產被全部沒收。

五、結語

從梁設立崖州后，中原王朝恢復了對海南地區的行政管轄，這也是南北朝時期嶺南民族大融合的結果。嶺南的馮冼家族進入海南，建立當地的行政管轄體系，推動了嶺南文化、中原文化、黎族土著文化的融合，形成了海南文化的早期特征。

當然，這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馮冼家族由開拓者成為當地豪強、土著黎民的不斷反抗、海上絲路的日益活躍并對海南產生影響、中原王朝在海南統治力的加強、各種人員流動所形成的沖突與融合，構成了海南早期文化的演變特征。而其中的瓊南地區，因其地處海南的最南端，也是統治秩序最薄弱的地方，上述特征則更為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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