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茂富
(成都體育學院 武術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海外民族志近年來在中國人類學界興起。它是指一國的人類學學子到國外(境外)的具體社區進行長期地實地調查而撰寫的研究報告。這種實地調查符合人類學的田野作業規范,需要以參與觀察為主,采用當地人的語言進行交流,并且需要持續至少1年的周期[1]。無論是對學術界、一般大眾,還是對政府決策部門,海外民族志都具有極大的價值與意義。它能夠提供關于當今世界的鮮活知識,促進中國對海外異民族、異文化的了解、理解與尊重,推動中國與世界的交流互動[2-3]。武術是為數不多的在國際社會享有較高知名度與影響力的中華文化符號,其在海外發展的歷史比較悠久。在西方的文化形態中,武術是中華文化向海外傳播,被當地人接受,最終成為當地本土文化一部分的絕佳的海外民族志研究樣本。然而,近年來,學術界建立在1年及以上田野調查基礎上的關于海外武術的研究成果鮮見。這既不利于我們認知武術國際化傳播的內在規律,也不利于當下“文化走出去”國家戰略的實現。
為了以全球的眼光和社會科學的視角展示并剖析一個關于武術海外傳播的“真實的世界”,促進對他域文化的了解,本文遵循海外民族志研究的一般規范,在國家留學基金委博士后留學項目以及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等的資助下,于2015年2月—2016年2月,以美國“康村”為田野調查點,主要采用參與觀察與深入訪談的方式,圍繞“武術在美國傳播”這一主題,進行海外民族志田野考察。在操作層面上,通過中間人與相關俱樂部負責人以及部分會員建立較為穩定的聯系,多次參與他們組織的教學、研討、聚餐等活動;著重探討武術這一起源于中國的文化如何在美國被當地人理解、接受與習練,以此解讀武術在海外傳播的文化間性問題,進而為中華文化“走出去”提供參考。
康村是位于美國紐約州卡尤佳湖南端湯普金斯郡的一座風景秀麗的小城,英文名為Ithaca(伊薩卡)。美國康奈爾大學坐落于此,該地也因此而聞名于世。當地人常說,“伊薩卡就是康奈爾,康奈爾就是伊薩卡”,康奈爾大學之于該地的影響力可見一斑。1910年,胡適曾就讀于康奈爾大學,因被該地美輪美奐的風景打動,他將Ithaca譯為“絕奇佳”。到康奈爾大學留學的華人留學生為伊薩卡冠以康村之名,本文沿用此名。
早在數千年前,土著居民就在康村這塊土地上耕耘生活。卡尤佳印第安人是先于歐洲探險者生活于此的居民。18世紀初,北美易洛魁聯盟中有6個民族來此定居。美國獨立戰爭之后,居住于此的大多數易洛魁人被迫向西遷徙,歐裔美國人占領了這片土地。1790年,作為“中央紐約軍事土地項目”(Central New York Military Tract)的主要組成部分,康村的土地被聯邦政府和州政府授予參加過美國獨立戰爭的退伍軍人。此時,康村的雛形基本定了下來。20世紀中后期,隨著美國高等教育業的發展,1865年建成的康奈爾大學成為伊薩卡的支柱性產業主體之一。近些年,康奈爾大學伊薩卡本部校區面積已擴大到9 km2,它每年要接納來自全球近2萬名學生。加上緊鄰康奈爾大學的6 000余人規模的伊薩卡學院,康村已經成為紐約州中部的教育中心。高等教育所帶動的一系列產業,維系著康村的日常運行。
現今的康村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多元文化小城,這在該社區的族群構成上有著明顯的體現。美國城市數據網最近的一次統計結果顯示,康村中白人所占比例最高,約為71.39%;亞裔次之,約占13.18%;非洲裔是第三大族群,約占6.48%。此外,還有北美印第安人在此生活。其中,60歲以上人群占7.46%[4]。康奈爾大學每年吸收大量外籍學生,進一步促使康村社區的文化多元化。本文的田野調查就是在其社區中開展的。
在康奈爾大學歷史系TJ教授的幫助下,筆者得以順利地進行田野調查。TJ教授不但喜愛武術,而且還是武術與日本武道的習練者,她主要教授東亞歷史與文化,在康奈爾大學開設有“東亞武術史”課程。TJ教授非常熟悉康村當地的武術資源,在她的幫助下,筆者很快與當地的幾個武術俱樂部建立了聯系。依據康村人的武術實踐類型,筆者分別將其命名為教育的武術、道教的武術、格斗的武術以及氣功的武術。
2.1教育的武術作為康村的文化坐標,康奈爾大學是武術在康村教育傳播的重要中心之一。筆者將康奈爾大學中的武術稱為“康奈爾武術”。在康奈爾大學,武術的傳播主要由以下兩部分構成。
(1) 武術作為課程被傳授,這包括文化理論傳播和技術傳授。在TJ教授開設的“東亞武術史”課程中,武術文化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在田野調查期間,筆者全程參與了該課程的完整教授。選課者主要是歐裔、韓裔、非洲裔等學生,曾經也有華裔學生選修過這門課程。TJ教授表示,開設這門課的意圖在于通過武術串聯起東亞的宗教、政治、戰爭、社會變遷等文化內容,為康奈爾大學學生提供有特色的課程,使他們更好地理解東亞歷史。康奈爾大學體育選修課中開設有簡化太極拳課程。一個選修了太極拳課程的學生說,“我被太極拳運動深深吸引,通過學習了解一下這一來自東方的身體文化是我選修這門課的目的”。
(2) 在康奈爾大學就讀的一部分熱愛武術的學生組織注冊了“康奈爾武術社”(Cornell Wushu),其成員規模在30人左右,以華裔或華人留學生為主。在調查期間,恰逢來自紐約的華裔女孩凱麗任職該社團的主席。在來康奈爾讀書之前,凱麗已經具有一定的武術基礎。盡管她不會講中文,但始終保持著對武術的熱愛。她認為,武術是康奈爾大學教育的有益補充。凱麗是一名非常優秀的社團組織者,為了解決社團高水平師資匱乏問題,她會抓住一切機會提高成員技藝。她曾主動邀請筆者到社團參與有關武術的研討會。凱麗與她的同學們因武術相聚在一起,享受著武術帶來的快樂。
2.2道教的武術在康村的市區有一個面向社會開放的道教太極社(Doist Tai Chi Society),成員近百人,規模較大。習練者以中老年人為主,獲取健康是他們的主要訴求。該組織的負責人認為,“練習太極拳對身心有益,能夠促進身體內循環,減緩壓力,改善平衡能力,提高力量和柔韌性”。道教太極社是全美道教太極社在康村的分支機構,其總部位于加拿大多倫多。1970年,廣東道教徒梅連羨移民加拿大后創立了該組織。該組織現已覆蓋全球26個國家,擁有近4萬名會員。康村道教太極社團主要教授梅連羨創編的108式太極拳。
梅連羨在海外傳播太極拳之初就設定了非常明確的文化目標。據梅連羨的弟子回憶,他每次教學時總是要告訴大家,太極拳并非僅僅是一系列動作,其中包含生活的智慧、豐富的中國文化內涵與道教傳統。不但如此,他還要求在道教太極社教拳的教練員具備“羞愧、榮譽、犧牲、禮節、信賴、奉獻、和諧、忠孝”等道德品質。參加學習的學員對梅連羨的教誨非常認同與推崇,他們表示,“這對他們的日常生活非常有益”。道教太極社已經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武術俱樂部,學員相互幫助,內部凝聚力強大。如果某一位成員家庭出現困難,其他成員會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俱樂部就像一個大家庭”已經成為他們的共識。
盡管該組織負責人不認為他們是一個道教或準道教組織,但事實上,他們形成了一個以祖師爺信仰為核心,以儒釋道文化經典為理論基礎,以太極拳習練為手段的道教團體。在康村道教太極社習練場所的內部懸掛著道教太極圖和祖師爺梅連羨的照片,照片兩側貼有“積德行善,超生濟死”的對聯,這些都體現出俱樂部成員共同的道教信仰。
2.3格斗的武術“城市健康俱樂部”(City Health Club)坐落在康村的中心地帶。負責人科林在此教授詠春拳與截拳道,格斗武術的傳播主要發生于此。科林擁有截拳道教學指導證書,并且已經從事了12年的教學,經驗豐富。科林多才多藝,他還專門為俱樂部設計了特色鮮明的徽標。“城市健康俱樂部”是一個綜合性的健身俱樂部,詠春拳與截拳道只是其中的課程之一。除教授詠春拳與截拳道之外,科林也指導學員進行健身練習。
因傳習詠春拳與截拳道,科林將李小龍奉為祖師爺。李小龍的照片被張貼在俱樂部墻壁上醒目的位置,而且李小龍的名言“不要祈禱安逸的生活,而是要獲得應對艱難生活的力量”也被張貼在該俱樂部墻壁上,以激勵學員們刻苦練武。李小龍的功夫哲學及格斗理念精深,因此,后人將他視為美國現代綜合格斗(MMA)的創始人。與其他俱樂部相似,科林會不定期舉辦一些關于詠春拳與截拳道的研討會,并邀請康村之外的拳師講學,以提升學員練習詠春拳、截拳道的興趣與技藝。
2.4氣功的武術氣功本為一個獨立的體系,將之與武術結合便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武術氣功。在康村的南山上,有著30年執教經驗的凱瑟琳經營著一家“伊薩卡空手道天人合一學校(Ithaca Karate Harmony with Nature School)”。雖名為空手道學校,自我防衛術及武術氣功亦是該學校重要的授課內容之一。
在過去的20年中,凱瑟琳在美國本土及中國四川接受過系統的武術氣功訓練及修煉實踐。不但如此,她還修習過八卦掌,并將八卦掌與氣功結合為八卦氣功向學員傳授,形成了其自身的教學特色。在凱瑟琳看來,武術氣功是一種身體文化。她說:“練習氣功能夠打開身體的經絡,將外界或宇宙中的能量吸收進自己的身體之中。氣功鍛煉可使習練者更多地關注身體內部和自我。經常性鍛煉能夠使人獲得平和感,促進身心健康。”正像她反復強調的,武術氣功給予她的是身體與心靈的全面修煉。
武術在美國社會被編碼后形成了自己的品格和行為模式——一個關于武術的文化、技擊與健康的“一體多元”的文化模式。文化模式是一種文化中的文化特質或文化叢按一定的內部關系構成的一個被社會成員普遍接受的文化結構[5]。對文化整體的理解在人類學中有著悠久的歷史。馬林諾夫斯基通過對原始人生活的整體描繪開啟了現代民族學研究的新途徑。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理論的核心即是將文化看作是一個整體進行理解。事實上,任何文化都是按照一定的邏輯編碼之后呈現的結果。不同文化之間相互作用意義的實現與共識的達成,有賴于建立在解讀基礎之上的解碼與編碼。一個外來的物件(產品或觀念)必須受到當地文化規則的檢驗,與后者相容便被接受,否則就要被修改,甚至被摒棄[6]。從中國傳播到美國,武術自然要受到美國社會文化規則的解碼與編碼,以滿足美國當地人的日常生活需要。武術正是在與“他者”的交往中才獲得了意義,并彰顯了自身價值。上述關于康村武術的田野材料,反映出美國本土文化對這一外來事物的作用方式。
在美國康村社會中,依據一定的文化目的,武術有用的文化特質被選擇、吸收、創造、積累、沉淀,不可用的文化特質則被舍棄,最終形成相對穩定的美國康村武術文化形態,即編碼后的文化模式。美國康村武術的從業者大多是美國本地人,服務對象亦如此,它已是美國人賦予其生命的一種文化。文化是永恒的主題,在康奈爾大學,武術被TJ教授作為中國文化向學生傳授。通過武術,中國人的儒釋道傳統哲學、文學、神話、宗教、思維邏輯、不同時代的社會歷史背景與特征等內容被傳遞給學生。科林在“城市健康俱樂部”中的實踐緊密圍繞技擊進行,其所傳授的一招一式都是格斗性的,這恰恰成了康村武術的典型代表形態之一。然而,無論是拳拳到肉的技擊格斗鍛煉,還是太極與氣功的修習,都始終圍繞著身體健康進行,這是當地社區健康體系的重要內容。事實上,這種文化模式透露出的正是美國康村人對武術特色、審美以及價值取向的讀解與接受。
正像本尼迪厄特所指出的,“一種文化就像是一個人,是思想與行為的一個或多或少貫一的模式”[7]。美國康村的武術文化模式是在美國社會特定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的。因此:一方面,它反映出源自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的美國文化對中國文明的理解、吸收與融合;另一方面,它也展示出美國人對武術的價值取向。基于當地人在美國社會文化風俗中對武術文化做出的自我選擇,武術文化在美國形成了區別于其他民族武技文化的不同文化意趣。不同價值取向帶來的文化變遷與整合正是推動武術在美國演進的動力。
“相異實用得獎,舞蹈化樣式受罰”,是武術在美國康村傳播所展示出的規律性現象。它反映出美國本土文化對武術的作用方式以及普適性價值的認同與獨特個性的困惑不解。
筆者在田野調查過程中發現,太極拳、八卦掌氣功、詠春拳與截拳道受到了當地文化的高度接受與認同。武術的這幾個分支極具中華傳統哲學內涵——太極拳本身就有“哲拳”之譽,氣功是建立在“氣”論與經絡學說之上的身體修煉術,由詠春拳而成的截拳道則被李小龍灌入了豐富的中國哲學內涵。這些恰恰與西方文化有著截然不同的符號標志。不但如此,太極拳、八卦掌氣功更是因在提升身體健康方面的實用價值,才獲得了美國民眾的廣泛認可。此外,太極拳的成功與其在當地健康系統中的作用密切相關——太極拳被美國權威機構批準為健康改善方面的“藥方”。美國大量科學家對太極拳的醫療實證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截拳道則具備格斗實用特性。這一現象正反映出武術在美國被接受的“相異實用得獎”規律。武術所凸顯的相應文化特性與價值具備普適性與國際性,它們提高了武術在美國本土的威望,使之受到當地文化規則的“獎賞”。
關于舞蹈化競技的武術套路,受訪的幾個俱樂部成員普遍認為,“將競技武術套路劃入舞蹈的范疇似乎更合適”。他們往往都是搖搖頭告訴筆者說,“那(套路)不是武術”。蔡龍云先生曾指出,武術是沿著“擊”與“武”2個方面發展的[8]。舞蹈化了的武術套路是具有民族特性的武術技藝化的文化表現形式。然而,在康村,這一構成武術文化重要內容的結構性存在難以獲得當地人的理解。盡管競技武術套路在康奈爾大學俱樂部中有一定的追隨者,但美國當地人對看上去似乎偏離了武術技擊的套路并不十分欣賞。競技武術套路并未吸引康村人的眼球。
舞蹈化的競技武術套路在康村遭遇到的誤解與排斥可以說明:①對于美國人而言,他們更愿意接受武術健身、格斗、文化的一面。康村中的太極拳、八卦掌氣功、截拳道的文化特性與健身防身起到了積極作用。②“中國官方多年在國際上大力推廣競技武術套路卻收效平平,而民間武術潤物細無聲地在全球遍地開花”有其必然原因。康村當地人對看上去舞蹈化了的競技武術套路并沒有太多認同。然而,美國社會的包容與多元,也使得競技武術套路找到了一絲生存空間。即使面臨著當地人的諸多不解與輿論壓力,康奈爾大學武術俱樂部中的同學們仍舊堅持努力詮釋與傳播著武術的藝術內涵。③在武術國際化傳播過程中,我們對西方人實際需求與審美態度的了解還不夠,使得武術對外傳播存在一定的盲目性。武術西傳至美國,其中能夠與美國本土文化發生關聯并引起當地民眾興趣的是具備實用功能與價值的,并帶有中國傳統的那部分內容,而被我們推崇有加的“舞”的部分受到了疏遠與排斥。
5.1文化間性:武術在美國傳播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武術與美國社會關聯交互標志的不是一種自在的狀態,而是文化間性特質的具體呈現。文化只有被接受時才能獲得并實現其意義。武術進入美國并被當地民眾接受,引起興趣或反響的并不是一個整體的武術系統,而只是引起對方關注的特定方面——文化教育、健康實踐或宗教信仰等。正是這些方面展現了武術與美國社會文化的緊密關聯。中國本土所謂的武術的整體結構在美國并不存在。美國人從自身的意愿或實際需求出發,拆解了武術固有的整體結構。例如,筆者在美國并未觀察到系統的武術功法體系,也未看到武術散打的流行。當我們視所謂的“氣功”為迷信后,康村人竟然在樂此不彼地修習。不但如此,他們還編創了八卦掌氣功。這些不是我們傳播的,而是美國當地民眾自我重構再造的結果,這恰好說明了武術在當地被重組。
深度理解武術的國際化傳播,就不能無視其所涉及的“文化間性”問題。武術的西傳并不是單向傳遞,而是東西方文化的互滲、溝通與理解。武術遇到美國社會文化時,其文化活性的一面在相互作用過程中呈現出來,而這正是武術與美國社會文化相關聯的產物。武術在美國傳播的實際意義正是其在與他者相遇時在交互中生成的,因此,對武術如何被傳到美國這一問題的認知上,就不能將武術視為一個孤立的自在的個體,而應將武術放到與美國社會文化發生關聯進而發生重構或意義重組的動態過程中研究。因為,一種文化的意義只能生成于作用過程本身[9]。正是該間性特質反映了武術西傳并與異域本土文化交互作用的真正規律。
在西學東漸的過程中,我們所接受的也并非西方文化的整體,而只是我們感興趣的特定方面。如拳擊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也是關于身心和諧的一項運動[10];然而,拳擊被引入中國后,并未形成如同美國拳擊同樣的文化系統,而更多的是作為奪取金牌的運動項目。武術在美國產生影響或作用正是通過這種過程實現的。對于武術在美國的傳播,我們不僅要看到武術文化中的哪些部分在美國產生了影響,更要看到這種影響呈現的復合的文化間性特質,即對美國社會而言的意義。因此,武術走出去并不是一廂情愿地直接輸出,而是在深入了解對象所呈現的規律的基礎上,結合對方的文化期待,建立重組式走出去的關聯模式。武術之于西方是否有價值,并不取決于它在中國文化系統中的價值定位。對于西方民眾而言,武術具有怎樣的間性特質,即與它所置身的社會文化具有怎樣的關聯,極為重要。
5.2人類學意義:“理解他者”與“反思自我” 相關研究顯示,1847年,武術是由那些被加利福尼亞“淘金熱”驅使的中國礦工帶去美國的[11]。如果此說成立,那么武術西傳美國已有160年的歷史。1891年,美國東部的紐約首次出現了見諸于報端的功夫比賽[12]。經過歷史的沉淀,武術已經融入美國的社會文化之中。前文述及的道教太極、八卦氣功、截拳道都已經不再是中國本土意義上的武術,而是經過美國當地人再生產并融入當地人日常生活的充滿中國傳統哲學與理論的“文化他者”——“美國武術”。盡管在這些文化他者中,中華傳統武術理論與文化內涵得到了加強,但在某種意義上,這更像是傳統的借用。換言之,是美國人從武術中提取出有利于其自身的某些元素,進而將它們重新編碼融入自己的傳統,為己所用,以保持其文化的活力與創造力。
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作為他者的武術,美國武術是文化本土化過程的顯現。在繼承中國武術的基本元素后,他們加入自己的智慧,生產出新的形式,并賦予新的內涵。通過解讀與重構武術,當地民眾的想象力與創造力被解放出來,獲得了更加豐富的意義,同時也為武術提供了一種新的文化存在形式。基于武術的文化傳播,加強了中國與他者對彼此特性的了解,而且在交往過程中促生的積極改變,推動了人類文化歷史的前進步伐,雙方都能獲益。對于我國而言,建設“文化強國”,可透過武術文化正確理解并欣賞其他民族國家的文化,這也是中國傳統文化走出去的先決條件。
以武術國際化傳播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走出去”,既是對“異文化”與“他者”的理解,同時也帶有強烈的自我反思。當前,在“文化走出去”國家戰略下,武術走出去目標的實現,也構成了武術從文化資源到資本的創造性轉化。對于武術在美國傳播的文化,人類學研究提示我們,有必要重新思考武術走出去的戰略規劃:到底需要拿什么武術資源走出去?誰來承擔武術走出去的責任才能取得更好的傳播效果?以怎樣的形式走出去,武術才能實現與他者的對接?
武術不是一個項目,而是一個有關“武”的文化資源系統。長久以來,我們習慣于僅將武術視作一個項目,這極大地阻礙了武術文化的“走出去”。日本武道是一個類似于中國武術的宏觀概念,日本把柔道、空手道、合氣道、弓道、劍道等項目分類發展,而且每個項目都自成體系,因此造就了日本武道在全球的繁榮。武術在美國的單項獨立發展啟示我們,武術文化西傳應適當淡化大而全的武術宏觀概念,進而選擇能夠激發當地民眾興趣的具體的武術項目進行推廣。這是一種關于武術走出去的實踐操作層面的技術性轉變,也是傳播理念的突破與升級。
多年來,武術跨文化傳播取得了一定成就,但這些成就并不杰出。一方面是因為相關管理部門不愿放權,另一方面則是忽視了民間社會組織對武術跨文化傳播的貢獻。管理部門與其耗費大量經費組織大量的援外或推廣傳播活動,不如設立中國武術海外發展基金,對前往他國傳播武術的民間個體或組織進行資助,以激發強大的民間社會活力。考慮到西方社會的價值觀、“中國威脅論”以及后冷戰思維,高度渲染文化“軟實力”“話語權”非常敏感,那樣無助于中國文化走出去問題的解決。民間武術個人或團體更具有親和力與建設性,能起到潛移默化的傳播效果。
此外,以什么樣的方式走出去也是武術國際化傳播的關鍵之一。對美國人而言,包括武術在內的各種體育是一種日常生活方式。將武術與教育、儒釋道文化、養生保健、防身格斗等內容相結合,是獲得美國民眾認同與接納的極佳方式。教育、健康、防身、宗教等內容才是與美國社會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選項”,因此,武術的西傳必須將這些議題納入規劃。唯有了解并尊重當地的文化規則,并與其日常生活相關聯,做到以武傳文、以武健身、以武修身、以武防身的“武術+”,武術才能內化到當地的文化結構中,武術走出去的目標才能真正實現。
目前,武術在美國已融入教育、宗教、健康、文化等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并轉化為美國人的文化實踐。梁漱溟先生曾說,“抽象的道理,遠不如具體的禮樂”[13]。武術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具體化,它直接作用于身體、氣血,海外習練者對中華文化的接受隨之頓然變化于不覺,而效果往往神奇。武術在美國的傳播彰顯了美國本土社會對武術的理解與不解。在康村人解碼、編碼武術的過程中,呈現了“一體多元”的武術文化模式,以及對武術普世性的接受與獨特個性的困惑。這些都是武術在美國傳播時遇到的文化間性的直接體現。透過“他者”的視野,反映武術在海外傳播的理念、立場、模式、策略等需要轉變升級的迫切性與必要性。在更高的層面上,這也是文化人類學思維之于國家文化走出去戰略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