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第一次讀阿貝爾的小說,就被他的敘述迷住了,他將虛構的敘述非虛構化,竟讓我半信半疑,讀完小說后真的就上網去搜索九月號的《詩歌報月刊》。因為阿貝爾用肯定的語氣說,《向日葵》這首詩登載在這一期的《詩歌報月刊》上,上網就能搜到。但即使在網上沒搜到我也不沮喪,這種后閱讀行為本身就在證明我對小說情境的認同,其實無論《向日葵》這首詩的真實作者是誰以及寫于什么時候已經很不重要了,也許它的確是奪補伊瓦當年遭遇洪災后一個叫白小米的人寫出來的,也許它不過是作者自己這次專為這篇小說寫出來的。但重要的是,詩中有這樣的句子:“菲菲,實際上你已經死了然而我總感覺∕你還沒剝離我的身體”,如果作者內心沒有經歷最真切的體驗,他是寫不出如此刻骨銘心的詩句的。我由此也明白,小說的非虛構化效果并非一種技巧性的操作,而是因為當作者的真切體驗要盡情地傾訴出來時,他無法在一種虛擬的場景中進行。也就是說,故事或人物可以是虛構的,情感卻不能虛構。從這個角度說,《火溪·某年夏》是一篇情感體驗小說。
情感體驗小說不同于情節性小說。情節性小說是以故事情節發展的邏輯作為小說敘述的內在邏輯的,而情感體驗小說是以作者的情感體驗邏輯作為小說敘述的邏輯的。《火溪·某年夏》的情感體驗與死有關。在一場突發其來的暴雨和洪水面前,曾經活蹦亂跳的生命就被沖擊得無影無蹤,生命是如此脆弱,死亡的降臨是如此地輕而易舉!當“我”與白小米在災后的第二天再去殺氐坎時,“玉米地沒了,抬田改土砌的堡坎沒了,姬小溪家的房子沒了,整個溝口都變了樣,看不見一株玉米、一棵草、一棵樹,看見的只是一片亂石灘。”但在這之前,我們絲毫也感覺不到死亡的征兆。尤其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小說引我們參加了在姬小溪家里的歡聚。作者似乎有意要寫出人們在歡聚中盡情盡性的程度,還有年輕人之間那種愛的流露。說到底,這種書寫正是在為最后的死亡作鋪墊,它讓我們感覺到,生與死是挨得這么近,它讓我們想起郭沫若說過的話:“生死本是一條線上的東西,生是奮斗,死是休息。生是活躍,死是睡眠。”記得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就是一部表達生死主題的經典之作。那個自卑的農村青年溝口為金閣之美所癡迷,卻幻想著在戰火中與美麗的金閣同歸于盡。他日益感到金閣之美對他的精神構成了巨大的壓抑,于是萌發出燒毀它的沖動。終于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夜晚,他一把火將金閣化為了灰燼,而他面對熊熊大火,才有了要活下去的愿望。溝口是這樣來解釋他的行為的,他要通過金閣的焚毀讓人們明白“不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也讓人們的內心增加一種不安——明天也會崩潰的不安。阿貝爾的內心似乎就矗立著這樣一座絕美的金閣。我不知道阿貝爾是否讀到過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但我發現他就像三島由紀夫筆下的溝口一樣,內心充滿著矛盾和糾結,他多么希望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事物能夠永恒地留存下來,然而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事物總是在一個個崩潰倒塌。盡管阿貝爾并不是溝口,但世界上就有各種各樣的溝口,他們舉著火把覬覦著美好的金閣。大自然未嘗不是一名叫溝口的巨人,它用神奇的力量不斷地創造出美,也不斷地毀滅美。無論是它的創造還是它的毀滅,都遵循著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最高法則。阿貝爾大概在自己的體驗中悟到了這一點,他以生生不息的最高法則來整理自己的體驗,來展開自己的敘述。因此盡管小說的主要情節是關于一場恐怖的自然災害,是一次喪失親朋好友的哀痛,但阿貝爾并沒有將其寫成對災害的詛咒,或對親友的悲悼,而是讓自己的敘述凝結成哲理般的詩句:“災難不會讓你泯滅這些象征的意義∕與真理之境像太陽的光芒”。
但我更感興趣的是藏在阿貝爾心目中的那座美麗的“金閣”。在某年夏的那場自然災害中,主人公“我”和白小米喪失了各自的戀人,“金閣”里當然少不了愛情的內容。然而僅僅是愛情還支撐不起一座絕美的“金閣”,我相信,阿貝爾不會因為一次邂逅般的愛情而如此長久地魂牽夢繞。在小說中,我發現了兩塊指路標牌,它們引導我尋到了通往“金閣”的路徑。一塊指路標牌是“白馬人”。白馬人生活在四川阿壩山區,小說所述地域正是白馬人居住的集中地。“我”要去平武的原因不僅是去看他的同學白小米,還因為白小米正在搜集白馬人的資料,“我”也想去看看白馬人,“他們頭上插雞毛的樣子是不是很原始、很可愛”。白馬人被認為是藏族,但事實上,白馬人的習俗、服飾、宗教信仰等與藏族迥然有別。有一種觀點認為,白馬人應該是失落了1600年的氐族部落后裔,是中華民族的第57個民族。阿貝爾大概就是帶著這樣的觀點去書寫白馬人的。他寫白馬人身上特別的秉性,也寫白馬人習慣了民族性被消失的現實生活。從這一角度看,白馬人一直就駐在阿貝爾心目中的“金閣”里。白馬人作為一個古老的民族在現實中被消失了,同樣就像是一件美好的事物被毀滅了。還有一塊指路標牌則是“某年夏”。當然,小說重點講述的那場自然災害就發生在某年夏。但小說中其實還隱含著另一個“某年夏”,在這個“某年夏”,大學畢業生白小米被發配到平武來教書。小說多次寫到了白小米的政治熱情。這對于年輕人來說又何曾不是一種可貴的品質,它體現的是青春、熱血和理想精神,它足可以讓阿貝爾心目中的“金閣”輝煌奪目。但隨著歲月的流逝,白小米逐漸以現實取代了政治熱情,“當年屬于發配,現在適應了,如魚得水,”或者就像他解釋他與外國文學女老師的交往是“身體改變政治”。我們其實從只言片語中,已經了解到,這一座最為金碧輝煌的“金閣”也在崩塌之中,但即使如此,作者還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那一夜,我們沒有再談什么,包括我們過去一見面三句話不離的政治。但政治一直都在那兒,鬼燈哥兒似的”。然而,無論是白馬人作為一個古老的民族,還是年輕人的政治熱情,它們的消失同樣會遵循著生生不息的法則,我們不必為此而悲觀。我們要明白,“不滅”是沒有意義的,而“滅”的意義需要我們去破解。
我們或許從這篇小說里還能獲取更多的信息,因為它是作者一段經歲月濃縮了的體驗,它在作者的筆下還沒有完全化開,我們的閱讀也是再一次融解的過程,說實在的,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
(《水溪·某年夏》刊于《文學港》2017年10期,獲2017年度《文學港》儲吉旺文學獎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