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鈺婷
2016年春節前夕,《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這篇原載于文學雜志《十月》 (2016年第1期)上的文章,在網絡上快速傳播并引起熱烈反響。文章以一個返鄉的農村博士兒媳的視角,講述了丈夫家族三代人的命運流轉以及其所在鄉村的生活處境。作者以丈夫家族中不同個體的命運為切入點,展示了當下農村生存與發展中面臨的各種難題,也讓更多的人開始重新審視當下農村發展現狀與系列社會問題。文學家、社會學家以及網友都對這篇文章給予極大關注,并進行了不同層次的探討。在一場關于“在現實與寫作之間”主題沙龍上,作家韓少功就表示:“我特別珍惜、特別重視黃燈所說的放血式寫作。一個好的作品一定是作者心血的噴涌,是不管不顧的,一定要有一種奮不顧身的精神,把自己心中的一切噴涌出來,這種狀態往往是最好的狀態。”當然也有部分人發出質疑,認為文中所反映情況是個案,并不能涵括我國農村的復雜境況。無論怎樣的聲音,從側面證明了當時這篇文章的傳播之廣、影響之大。
以《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為基礎,作者黃燈隨后完成了《大地上的親人》一書。她將目光擴展到了與其生命密切關聯的三個村莊:丈夫的老家豐三村、自己的老家鳳形村和外婆生活的隘口村。全書脈絡建立在其親人們命運的流轉上,伴隨對人們生活軌跡的敘述,包括大量生存狀貌及細節的原生態描寫,展露出寫作者深沉的情感體驗和理性思考,并表達了希求通過個體的命運來追溯鄉村現代性轉型困境及其根由,以尋找更好的突圍路徑。該書出版后同樣引起很大反響,百度引擎上關于這本書的搜索結果就超過了100多萬人次。
信息化時代,作為個體的我們與社會共同存在于傳播之中。文學的社會介入在新時代需要找到更有利的途徑來擴大影響,以期進一步提升傳播效果。但近年來網絡上關于農村議題的討論逐漸顯現出感到疲憊,而《大地上的親人》一書卻仍引起如此巨大的反響,其中緣由或許正是我們需要思考的。本文擬從“介入”之重、“眾聲”的狂歡以及矯正的可能性三個方面來探討該書的傳播效果。
學界對文學介入理論一般圍繞著知識分子應該承擔起相應的職責和擔當來進行探討,要求通過采用文學的手段直接介入社會、干預現實。薩特在《什么是文學?》中曾提出“行動的文學介入”,其文學介入觀帶有很強的政治色彩,他認為文學的介入就是要干預社會,通過揭露不同階層的人的處境,從而達到引起行動的效果。法國理論家雅克·朗西埃則認為,政治本身就內在于文學中,我們只需要通過實現感性的重新分配和分享而達到文學介入的目的。他把藝術和政治看作同質,認為兩者都是感性分配的形式,同時強調感性重新配置的解放過程就是不斷追求平等的民主過程,也是文學的過程。因為通過文學,既定的政治秩序面臨著重組的可能,感性得到了重新配置,所以文學必然是政治的。同樣,文學也必然是介入的。就《大地上的親人》的寫作方式而言,筆者以為其與朗西埃的文學介入方式應當更為貼近。與很多論述失語群體生存困境的文章表現出一片怨氣和與悲情有所不同,《大地上的親人》選擇了用平靜誠摯的文字娓娓而談,是一種飽含著理性思考的情感表達,反而具有很強的現實穿透力。
現代化進程中,書中提及的三個村莊在經濟、心理、文化層面都被城市化介入了,而作為被動方,鄉村只能選擇被迫接受。比如鳳形村的環境污染問題,志癩子以福利廠名義和鄉政府聯合開辦了一個紙廠,把村里的環境弄得烏煙瘴氣:
從長遠看來,紙廠對村人的最大傷害在于對環境的破壞。故鄉那條無名的小河在紙廠沒有開辦之前,終年水質甘甜,清澈見底,總能看到活潑的魚兒在陽光的照射下,藏在礁石的陰影中自由地嬉戲。自從紙廠開辦后,由于烏黑的廢水沒有經過任何處理就直接排進河道中,河水不到半年就昏黃污濁,臭氣熏天,村人甚至連鴨子都不敢放養。靠近紙廠的河岸更是成了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旁人只得掩鼻而過。①鄉村環境本來宜農宜居,但現代化進程中因為村民對經濟利益的盲目追逐,使得環境的污染問題反而被嚴重忽視。同樣,伴隨著豐三村內在生命力的逐漸褪去,村里勞動力紛紛外出打工,留下一大批沒有父母照顧、看管的留守兒童:
對于年輕而又過早當媽媽的女子而言,很多時候,外出打工是她們逃避養育孩子的最好借口。在她們的思維和情感話語中,養育孩子的繁瑣讓她們苦不堪言,而過早外出給年幼孩子帶來的傷害,根本就沒有進入她們的視線。留守兒童缺愛的童年,讓他們從小就難以學習如何去愛,當他們長大到為人父母時,這種愛的缺失,并不會隨身份的改變,有如神助般地得到彌補。②
這些留守兒童在父母出門打工后就自然地交給了在家的老人看管,甚至平常逢年過節都有可能見不到父母一面。對比城市一般家庭孩子所獲得的關愛和教育,另一種城鄉鴻溝已經將孩子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
不可否認的是,當下的農村人們在經濟上日漸好轉,溫飽一般早已不成問題。可伴隨市場經濟的全面滲透,它也悄無聲息地正改變著農村人的很多價值觀念。作者認為,很多學者多是從經濟角度出發對農村問題進行研究,但實際上被忽略的農村人精神層面也被介入了,而農村人精神層面的困惑和匱乏同樣是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社會問題。舉例來說,鳳形村的村民們其娛樂方式正在發生變化:從玩撲克到打麻將,從玩紙牌到打骨牌,從偏愛“澳門翻”到酷愛“香港打法”,整個村子都彌漫著濃厚的賭博之風,而最觸目驚心的還是村民中流行的“買碼”。在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中,“買碼”仿佛已成為生活的興奮劑,可這種賭博方式也像一根巨大的抽血管,隨時可能讓一些人家破人亡:
我一個堂姐,因為參加寫單,被莊家吃了單,恰好那晚除了很多特碼,莊家跑了,堂姐不得不獨自承擔將近20萬元的債務,一個原本還能過著安寧日子的家庭就這樣陷入了萬劫不復之中。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小楊叔叔,在妻子患病去世后,獨自承擔了撫養五個未成年子女的重擔,好不容易將孩子拉扯大,千辛萬苦將所欠的債務還清,他因為抵擋不住“買碼”的誘惑,又重新背上了巨額的債務,過著噩夢般的生活……③
除了上述問題,在《大地上的親人》中作者還反映了很多其他社會問題,比如:人員流動、農村內在生命力的缺失、社會組織松散等等。作者從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所要進行的是一種特殊的書寫:“我特別希望知識分子群體,在介入社會,彌合現實裂縫這個層面,能夠有所作為。”書中不僅很好地梳理了村莊歷史和親人之間的關系問題,更是將他們放置于現代化進程中來思考出現問題的深層原因。既是寫作者又是傳播者的黃燈教授,用一份樸實的勤勉實現了其寫作、傳播的意圖,那就是:用自己的聲音為這個群體而發聲。
在新媒體時代,網絡可以說替代了以往的茶館與廣場,建構了一個集人際傳播與大眾傳播的漁網型信息傳播網。這個新的輿論聚集地和發散中心兼具了人際傳播的可信度和大眾傳播的普遍性,也為普通民眾創造了新的媒介話語體系,激發了民眾參與熱情,因此成為普羅大眾發表言論的重要平臺。網友們不斷地參與到新的社會熱點中,而且從媒介的參與形式到網友們的評論互動都呈現出強烈的狂歡色彩。《大地上的親人》在網絡上迅速成為了人們關注的新熱點,并不顯得特別意外,人們在官媒、騰訊、微博、微信等不同的軟件平臺發表自己的觀點,對該書所反映出的問題予以積極回應,真正形成了眾聲的“狂歡”。
“狂歡”這個文藝概念是前蘇聯哲學家、文藝理論家米哈伊爾·巴赫金首次提出的。巴赫金把包括一切狂歡節的慶賀、儀式、形式統稱為“狂歡”。在他看來,狂歡節是一個沒有觀眾、沒有導演的自由平等的烏托邦。④在巴赫金的對話理論中,“公眾廣場”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概念,它意味著一個存在于官方意識形態和文化霸權之外的公眾空間。網絡評論參與的全民性自然不言而喻。在以往,普通民眾很難通過傳統新聞媒體發聲,其聲音通常容易被權威專家、社會領袖或是媒體工作人員的聲音所淹沒。但新媒體時代,網絡參與門檻非常低,甚至可以說人人都能參與到事件的評論中。因此,網絡上關于“女博士返鄉”的熱評正如巴赫金對話理論中的“公眾廣場”一樣,從微博、豆瓣、知乎、微信再到《人民日報》、澎湃、鳳凰網、網易新聞、《天涯》雜志等都成為了大大小小的“公眾廣場”以供人們分享自己的觀點。人人都可參與話題討論,大家興致勃勃地探討,其中不乏理智的評論,當然也摻雜著一些過激觀點。這種眾聲喧嘩、全民參與度之高是傳統新聞評論不能企及的。網絡作為一個虛擬的公眾空間,“成立”了專屬于民間價值的體系,在官方意識形態之外努力謀求構建起自己的“公共空間”。人們通過轉發、評論等方式參與到《大地上的親人》的討論和評價中來,傳播者與受眾間的互動大幅提高了信息傳播的效果。如眾多微信公眾號捕捉熱點發表文章表達對該書的看法;訂閱相關公眾號的讀者則會自發地在留言區進行討論;而在知乎上,平臺管理者則根據該書所反映的現象提出問題,并邀請其他網友來參與發表意見。
仔細閱讀該書相關評論我們會發現,網民的評論其實往往隱藏著對現實的嘲諷與對社會的不滿,這些回復甚至可以獨立組成一個含有豐富內涵的意見表達。其中有贊同書中觀點,表明“自己被深深地觸動”,覺得作者冷靜的敘述中帶著悲憫,傳遞著淡淡的溫情力量。不少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對鄉村傳統道德、生態環境污染、教育推崇的式微等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可同時也有人質疑,認為書中所記錄的這三個村莊并不能代表中國當下所有的農村,更有人說這種寫法是在唱衰農村。還有人認為該書是以知識分子的視角來“俯視”農村,缺乏同理心。不同觀點下還有其他網民留言,或是支持博主看法,或是針對不同觀點提出質疑。實際上,不僅是多媒介平臺的介入與發聲形成了狂歡,網友們關于這個問題間形成的對話也是一種狂歡,這些意見不一的聲音共同構成了網民大眾狂歡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網絡構建形成的新型話語體系,給予了每位網民同等的發聲權利,一定程度上跨越了現實世界的階層等級,擺脫了社會上一些條條框框的固化限制,可以說,在一片喧囂和狂歡的背后,隱匿著網民對社會現實諸多矛盾的回應。而究其本質,首先在于該書以深刻的筆觸對現實農村發展重要問題予以客觀寫照和真實反映,其次則在于這些問題同樣觸發并獲得了作為接受者的網友的高度關注和深層焦慮。雖然,在討論過程中,部分網友的言論帶有很明顯的情緒化色彩。但這種帶情緒化色彩的語言往往起到了排解和發泄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長期積累的心理焦慮。更關鍵的一點,是此書造成的網絡評論狂歡化激發了大眾參與公共事務討論的熱情,其中不乏很多有用信息和具有代表性的觀點,而且其傳播效果或對公共事務的解決也具有一定程度的實際的推動意義。
在消費主義盛行以及隨之引發的道德淪喪、文學消解的后現代社會,很多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文學者都希冀憑借文學的正能量突破書齋生活,期望自己的見解能發揮潛移默化的現實作用,積極地介入公共生活。比如瑪莎·努斯鮑姆出于對正義和司法規范的渴求和探索,在文學和情感基礎上提出了“詩性正義”⑤;人文學者徐岱要求“重新進入生活”,自覺倡導“審美正義論”的責任,讓文學產生現實意義,致力建構“倫理美學”⑥;黃燈教授在此書中提出“特別希望知識分子群體,在介入社會,彌合現實裂縫這個層面,能夠有所作為”。在今天的社會生活中,文學仍然是一種重要的矯正力量,很多人文學者試圖通過文學的力量來矯正公共生活中不平衡或者缺失的局面,他們紛紛自覺肩負起文學的社會道德責任,選擇自己認為對讀者和世界更有價值的東西,愿意為自由和正義而寫作。薩特曾坦言,“為他(指作家)的時代而寫作并不意味著被動地記載時代,而是如實地迎接它或改變它,也就是向著未來超越時代,唯有這種努力和行動能使介入的作家深深地記錄在實在和現在的中心。”⑦
有網友認為作者在《大地的親人》中沒有提出確切的措施來解決問題。對此黃燈表示,自己只是一個照實寫病歷的人,而非醫生。自己的任務是把觀察到的癥狀都寫出來,然后交給有技術和經驗的人來診斷。根據2018年2月28日國家統計局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2017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數據顯示:2017年年末全國大陸總人口139008萬人,其中城鎮常住人口81347萬人,農村戶籍人口57661萬人,農村人口占我國人口比重為41.48%。這樣一個相當大農村人口的占比量其實也意味著,僅僅靠文學的策動是難以根本解決很多社會問題的。作者如是坦言,“我盡管沒有辦法提出結論性的東西,但是我盡量用社會學的方法、用人類學的眼光、用文學的筆法,把我所看到的、理解到的人的那種轉型期的狀況表達出來。”筆者非常同意雅克·朗西埃的觀點,即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總是存在于文學中,因此我們很難在一開始就預設一個結果,只有做了才知道會發生什么。黃燈一直堅持要“凸顯真相,直面問題,尋找可能”,我們可以看到她正在試圖尋找對一系列社會問題予以矯正的可能性。
社會學家約翰·杜威認為,“社會不僅通過傳播而存在,而且我們可以正當地說社會存在于傳播之中”⑧。傳播與個人以及社會之間的關系,一直以來都是傳播學者研究的重點,而其中的傳播效果研究的價值,從微觀上說有助于傳播者更好地實現傳播意圖,從宏觀上說就是有助于人類社會能更好地利用傳媒為自己謀福利。⑨信息化時代下,文學的社會介入需要并且完全有可能找到更有利的途徑來擴大影響,進一步提升傳播效果。這是《大地上的親人》一書產生的傳播效果所給予我們的啟示。與此同時,此書引起的熱烈反響也啟發了我們思考一些新的問題,那就是在信息化時代文學如何才能達到更好地介入公共生活的目的?文學又要怎樣才能更好地實現傳播效果?這都有待于我們去做進一步的實踐探索。
注釋:
①②③ 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13、140頁。
④ 劉康:《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⑤[美]瑪莎·努斯鮑姆:《詩性正義——文學想象與公共生活》,丁曉東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版,第2—3頁。
⑥ 徐岱:《藝術自律與審美正義》,《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3期。
⑦[法]洛朗·加涅賓:《認識薩特》,顧嘉琛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版,第31頁。
⑧ 轉引自(丹麥) 克勞斯·布魯恩·延森:《媒介融合:網絡傳播、大眾傳播和人際傳播的三重維度》,劉群譯,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版,第54頁。
⑨ 張鑫:《大眾傳播效果研究新論》,《湖南社會科學》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