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彬
(桂林理工大學 藝術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中國與越南山水相連,唇齒相依,邊境村寨之間或鄰山而居,或隔河相望,如同一首流行于20世紀60年代的老歌《越南-中國》所唱:“越南-中國,山連山,水連水!共臨東海,我們友誼象朝陽!共飲一江水,早相見,晚相望!清晨共聽雄雞高唱!啊共理想!心相聯……”兩國不僅地域相連,在民族關系上也有密切的同源關系,譬如壯族就與越南的岱、儂、拉基、布標、山齋等族的關系緊密。岱族是越南北方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也被譯“岱依”族,意為“種田人”,分布在越南北部的諒山、高平,約自公元前4世紀由中國長江流域遷入越南,于11世紀與京族人混居逐步形成岱人。越南近代著名史學家陶維英指出:“今天中國廣西的僮(壯)族和我國越北自治區的岱依人都是西甌人的后裔,還應補充說:僮人進入越北形成各部落,他們的后裔現在就是岱依人。”越南的少數民族中,岱、儂族源非常相近,語言基本相同且兩個民族又以村莊共同體的形式雜居在一起。岱族大多數集中居住在高平,此外是諒山,而儂族則主要集中在諒山(儂族最多、岱族居次)[1]。因此,岱、儂兩族在越南常常被合稱“岱儂族”,越南政府將其劃分為岱儂族(Nguoi Tay nung),還為岱、儂族合編了《岱儂字典》。中國學者范宏貴先生也認為:“岱族和儂族關系非常密切,有些岱族是由儂族演化來的”,“岱族是從百越人的一支發展形成,與儂族同源,關系極為密切,語言相通,習俗相同。20世紀80年代諒山、北太省岱族的54.5%和儂族的40%有叔伯、姑姨關系[2]。(注:由于岱族、儂族非常相近,故本文也將兩族一并敘述為“岱儂族”)岱儂族中相當一部分清代、民國前從中國廣西遷入越南,早的約二百多年有七、八代,晚的一百多年有三、四代。依據范宏貴的研究儂族的支系名稱來源于在中國出生地的地名,譬如“昭儂”來自龍州、“萬承儂”來自萬承州(大新)、“英儂”來自龍英州(天等)、“雷儂”來自下雷州(大新)、“歸順儂”來自歸順州(靖西)、“崇善儂”來自崇善州(崇左)[3]。岱儂族經濟以農耕為主,種植水稻、玉米和薯類等作物,兼營畜牧業,飼養黃牛、水牛、豬和雞。岱儂族歷史上受中國文化影響很深,曾在漢字基礎上創制“岱喃字”,此外至今還有一些老人會使用用漢字。由于身處越北山區,岱儂族的經濟文化水平相對落后,但其手工業發達,創造的傳統民間美術十分豐富,譬如繪畫、雕刻、金工、木器、織繡等,尤其織錦是他們民間美術中的亮點。居住在中越邊境的壯族與岱儂族族源相同,他們雖然不是同一個國家的人,但是關系密切,不少人是血親、姻親關系,更多的是相交多年的朋友、相互結拜的兄弟姐妹。
壯族與岱儂族是同源異流的“同根生的民族”,他們同一起源,經過漫長的歷史發展、分化、演變,形成好幾個民族,猶如一棵樹,同是一個根,經過若干年的成長,生長出一些枝干,有粗有細,有長有短[4]。考古資料顯示,中國廣西西南部、越南北部是亞洲栽培稻谷的起源地之一,壯族與岱儂族同屬稻作民族,共同創造和保持了稻作農耕文化形態,如他們都奉祀谷魂(khvankhau)、“田魂”(khvanna)、和“牛魂”(khvankdhvai)[5],在民間舞蹈上有共同的帶著鮮明稻作特征的“春堂舞”、“扁擔舞”、“春牛舞”、“螞蝸舞”、“褥秧舞”等等。一年之計在于春,春節是壯族與岱儂族最隆重的節日,臘月二十三也都是過灶君節,也稱灶王節,祭灶的習俗,反映出壯族與岱儂族對火的信仰崇拜。每年春節,都要舉行牽六畜魂的儀式,祈求六畜興旺,五谷豐登,壯族和岱儂族拜年的方式也基本相同的[6]。宗教方面,道教是壯族與岱儂族一個主要的共同信仰。壯族的道教是其傳統巫教和漢族道教相結合的產物,晉代漢族道教開始傳入壯族地區,唐宋時期壯族巫教和漢族道教融合成為具有南方特色的地方道教。越南北屬時期,道教風水觀念傳入越南,隋唐時受到上層社會的關注和利用,如隋朝時九真太守黎谷曾深諳風水,并在當地尋得風水寶地,為自己修建了生壙,越南建立自主政權以后,道教風水依然受到上層社會的倚重[7]。道教觀念在歷經上層社會的倚重及精英階層賞玩階段后,逐步在岱儂族普通民眾中流行開來。
壯族和岱儂族作為存在著親緣、地緣、業緣關系的跨境民族,長期以來無論是在經濟層面還是文化層面都維持著廣泛的聯系,兩個民族之間的交集和紐帶多樣,或表現為一種民間習俗,或表現為一種日常行為。越南是東盟國家中受中國文化影響最為深遠的國家,正如馮承鈞先生所言:“昔之四裔漫染中國文化之最深者莫逾越南。”中越邊境自古就發生著族群、交通、物產與文化的交流,是重要的文化走廊,也是歷史上百越古道、銅鼓之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8]。依據越南北部出土的考古資料與相關史籍記載,秦漢時期越南尚不知牛耕,燒草種田,主要以射獵為業,中國壯族遷徙帶去了牛耕、田器鑄作及穿渠灌溉技術,農作物種子與栽培技術也得到了傳播。壯族與岱儂族世代交往,日常祭祖、走親、貿易、通婚交往頻繁,即使是在戰爭年代彼此來往、通婚都很常見。如近年來廣西壯族的龍州金龍歌圩、大新下雷、大新太平等地歌圩就吸引大量岱儂族人前來參與,歌圩上兩族青年男女拋繡球、跳竹竿,成就了不少跨國婚姻[9]。壯族雖是典型的農耕民族,但在歷史上也曾有過不甚發達的貿易經濟,南朝宋沈懷遠的《南越志》載:“越之市名為墟,”“墟”即為集市,中越的傳統邊境貿易交往在唐宋時期就開始活躍,當時的琶州(南寧)、永寧寨(寧明境內)、橫山寨(田東境內)等地出現博易場,成為跨境的重要商埠,宋代的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就專門論述了古代壯族的跨境貿易往來。從語言來說,壯族與岱儂族的買、賣、銅錢、鈔票、桿、萬、借債、對債、逃債和數詞等詞匯基本一致,佐證了兩族他之間的貿易交往歷史久遠。清末到法國占領期壯族和岱儂族的跨境貿易持續不斷,1983年開始中越邊境的民間貿易開始恢復,1988年越南人跨境訪問親戚、友人和交換生產資料獲得許可,1991年中越兩國關系正常化后開放21個邊境口岸,1996年廣西還專門設立了25個“互市貿易點”,自此壯族與岱儂族的貿易交往全面深入的開展起來。在長期交往中,許多壯族與岱儂族結成“打老同”(年齡相近的非親屬之間建立起親密的關系),更加增進了壯族與岱儂族的交流,形成對自身發展與村寨建設都有利的“人情資源”[10],保證了族群的穩定和發展。
民間美術具有悠久的發展歷史,千百年來深深植根于多民族豐厚的文化土壤之中,是人們最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與民族精神有著高度而深層的一致性。壯族與岱儂族作為同根、同源的跨境民族,創造了自成體系、豐富燦爛的民族文化,其中民間美術是獨具特色的佼佼者。民間美術屬于民族文化中的“顯性形態”,壯族與岱儂族的民間美術歷經錘煉,拙中見巧,既個性袒露又意蘊無窮,經過世代傳襲,深受認同,堪稱中越兩國民族文化形象的百科全書。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資源極為豐富,具有存量大、門類全、風格多等三大特點,涵蓋繪畫、陶瓷、建筑、服飾、雕刻、裝飾等諸多門類,如壯族的壯錦、剪紙、銀飾,岱儂族的繅絲、染織、木器等。當前我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提出政治互信,倡導文化交流與文明互鑒,跨境民族文化在其中的紐帶作用不可忽視。跨境民族一般都聚居在政治、經濟相對敏感的邊境地帶,同時也是國防第一線,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民族民間藝術對本民族成員具有文化的認同性和內聚性功能,“一帶一路”背景下加強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的交流,能夠促進中越兩國民族之間的文化交往及彼此認同,推進雙方睦鄰友好的合作關系,正如彭兆榮教授指出的那樣:“跨境民族是民族國家的,文化遺產是超越民族國家的。把以前祖祖輩輩分享的共同的遺產在今天有邊界的范圍中間還能夠協同共享,能幫助我們國家解決一些問題。”壯族與岱儂族長期以來以共通的民族感情、文化意識和地緣往來,無疑為“一帶一路”背景下進一步的深入交流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連接中外,融通古今,為邊疆民族地區開拓了對外交流的新空間,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人文交流和文明互鑒創造了新條件。越南毗鄰中國,特殊的地理位置讓其成為中國與東盟互聯互通的中心地帶和重要通道。“一帶一路”倡議兼顧沿線國家文化多樣性的特征,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的交流應成為“一帶一路”中越文明互鑒、人心相通的新紐帶。人文交流合作是“一帶一路”建設的重要內容,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的交流需在“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框架內進行,以高度的互動化、相關化夯實人文基礎,深刻融入“一帶一路”。充分利用壯族與岱儂族跨境同源民族的天然聯系,深化中國和越南的文化交流與合作,促進邊疆民族地區的對外開放與區域全面發展。
全球化進程中各式各樣的民族觀紛至沓來,各種肯定、支持、質疑、反思的觀念交織在一起,讓跨境民族間的人文交流面臨更多樣和多變的社會生態環境。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交流所營造的文化生態,既是共生(Symbiosis)也是契洽(Consensus)的關系,尊重彼此間的情感訴求和價值取向,保持彼此賴以生存和良性互動發展的人文、民俗的環境。隨著歷史的變遷,跨境民族文化對自己的國家、族群認知會不斷發生變遷調適,換言之國家-民族的雙層次結構成為族群存在發展的日常形式。2015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IGC)審議通過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倫理原則》,強調了“與創造、保護、維持和傳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區、群體和有關個人之間的所有互動,應以透明合作、對話、談判和協商為特征,并以自愿、事先、持續和知情同意為前提”,體現出“非遺”保護發展與所屬社區、群體和個人之間的平等協商關系。可以說,正視民族文化的變化和差異,保持和維護文化生態的協調穩定,是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在交流中傳承發揚、和諧共進的重要保障。
法國人類學家Pierre Bourdieu指出非物質文化是動態的,處于一個不斷生產和再生產的過程之中,這種“再生產”維持著自身平衡,使文化得以延續。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在全球化和“非遺”活態傳承的雙重語境下交流互動,應進行全面整合與挖掘,多層次、多領域、多渠道的交流合作,在創新體驗方式、培育民族文化品牌上下功夫,充分發揮跨境非遺文化藝術的資源性優勢。互相借鑒,精耕細作,推陳出新,更加注重現代審美體驗和創造意識的融入。依據美國未來學家Alvin Toffler的觀點,資本的時代已過去,創意時代正在來臨,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在不斷的吐故納新形成了同源異流的文化群落,在不斷交流互動中迸發生機與活力,發現和發展新的機遇。譬如在保持民族特色和核心技藝基礎上,由表及里,挖掘與現代文化相適應、與時代發展相協調的內涵,嵌入現代生活。運用現代理念重構傳統價值,以創新、創意進行產業化培育和開發。豐富題材和形式,提高與旅游、文創、時尚、休閑等的結合度,跨界開發周邊產品和衍生形態,弘揚工匠精神,以精品意識提升產品的現代品質、定位及檔次,以品牌打造提升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的文化辨識度、關注度及附加值。
民間美術植根于民族生活土壤,其藝術觀念上升為理論形態遲于日常實踐,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交流向縱深發展需重視和加強理論研究,理順學理關系,以跨境民族文化交流的理論視野和研究范式,在理論研究、人才培養、學術交流、文化傳承、資料信息建設等方面取得新的進展。如建立多種類、多層次的理論交流平臺,加強國際交流研討,邀請高等院校、民族文化研究領域、出版機構等業界相關專家,匯聚智慧真知,為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深入交流和優勢互補建言獻策。習近平總書記2015年在越南《人民報》發表題為《攜手開創中越關系的美好明天》的署名文章中引用了越南的俗語:“獨木難成林,三樹聚成山”,為中越學者文化合作,攜手共進指明了方向。“一帶一路”背景下,各國相關領域專家學者,尤其是中越壯族及岱儂族的學者應攜起手來,交流借鑒,形成合力。令人欣喜的是,近年來泰國、越南、老撾等多個東盟國家的學者相繼到中越邊境的廣西龍州考察壯族文化,并且在泰國、越南等國出版了相關的著作,越南社科院文化所、越南文化藝術研究院等越南相關研究機構也開展了諸多有價值的研究。中國方面,許多學者也開始將研究視角聚焦于壯族與岱儂族的文化比較領域,如呂余生的《中越壯儂岱泰族群文化比較研究》(2015)、黃玲的《跨越中的邊界:中越跨境民族文學比較研究》、柒萬里等的《壯族設計藝術史及其文化研究》(2015)等專著。但應當看到,與“一帶一路”建設快速發展的現實需求相比較,本領域研究仍具有巨大的拓展空間,關于壯族與岱儂族民間美術的后續研究將進一步得到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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