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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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離散譯者研究綜述(2006-2017)
馬明蓉
(常州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 213022)
全球化進程中,離散現象日趨頻繁。離散研究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熱點話題。與此同時,翻譯學經歷了翻譯內的語言學視角和翻譯外的文化研究視角,近年來正逐漸轉向譯者研究(translator studies)①,即譯者轉向②。于是,離散譯者開始得到國內翻譯學界的關注。離散譯者研究是離散研究三大主要內容之一(王曉鶯,2011)。通過梳理2006年至2017年的國內研究,本文評述離散譯者的研究現狀,總結研究熱點,剖析不足之處,展望離散譯者研究的發展趨勢,以期豐富離散譯者的研究內容,拓寬研究的跨學科視角,促進離散譯者研究的深化。
西方話語中,離散(diaspora)最初指在異地漂泊流散的猶太人,宗教意味濃厚(王曉鶯,2011:12);中國話語體系中,離散主要指背井離鄉、妻離子散、去國離家的人生況味,常與坎坷人生和不平境遇相關聯(童明,2005:152)。然而,在全球化進程中,離散現象正逐漸成為一種社會常態。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離散命題逐漸升溫,得到社會學、歷史學和人類學等研究者的關注,成為后殖民研究的重要學術概念。20世紀90年代文化轉向以來,跨民族、跨文化和跨地域的翻譯研究話題在后時代得到愈來愈多的關注。進入21世紀,離散譯者開始引起翻譯學界的研究興趣。研究者多從文學、文化學的后時代視角開展研究。
童明(2007:90)認為,飛散③有三層含義:某個民族的人們離開了故土家園到異鄉生活,卻始終保持著故土文化的特征;因受迫害而流放;在移居地再創文化。一般說來,社會學者、人類學者、人口學者多采取第一層與第二層語義,文學文化研究派或后現代派往往采取第三層語義。當代離散現象日益頻繁,趨于常態化。因政治迫害或經濟原因的離散現象正漸漸淡出歷史。第二個語義成為非主流的離散類型。第一層和第三層離散涵義應成為當今社會科學研究者關注的重點,也是本研究探討的主要離散特征。劉紅華和黃勤(2015:62)認為,離散研究應包含四個關鍵詞:“家園遷移”、“原鄉記憶”、“身份認同”和“文化翻譯”,而且文化翻譯既包括傳統意義上的文化翻譯,也包括離散作家創作中所進行的文化翻譯。本文認為,離散譯者研究應涵蓋離散的語源辨析與考證、離散譯者的本體研究、離散譯者的語言層面研究、離散譯者的社會文化特征研究、離散譯者的譯者行為研究等內容。研究方法可結合文獻研讀、質性研究、量化研究和口述史研究等方法。

圖1 離散譯者研究發文數(2006-2017)
自2006年,離散譯者的相關研究文獻開始散見于學術期刊。筆者以離散(或流散④、飛散⑤)和譯者為主題詞查詢中國期刊網哲社類學科文獻,共獲得68篇相關文獻;以diaspora和translators為關鍵詞查詢國外文獻數據庫,未發現專論離散譯者的英文文獻。通過研讀,本文篩選掉無相關度文獻及雷同文獻,最后得到30篇相關度較高的文獻。12年間離散譯者研究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如圖1所示,2006-2010年是離散譯者研究的萌芽階段,相關文獻零星刊發;2011-2017年是持續關注階段。雖然在2016年小幅回落,但文獻量呈現遞增的總體趨勢,且在2015年達到了最高值,說明離散譯者正成為翻譯學界的新課題。
據中國期刊網顯示,孫藝風教授2006年發表的《離散譯者的文化使命》不僅是第一篇專論,而且被引量最高,多達66次⑥。離散譯者、異化翻譯和文化離散等領域的研究常常會探討或引用這篇專論。孫藝風教授無疑是離散譯者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
離散譯者的熱點研究者是黃勤、汪世蓉和王曉鶯三位學者。黃勤教授已發表相關論文兩篇,分別是《從副文本解讀林太乙〈鏡花緣〉英譯本》和《譯者聶華苓研究綜述》,并于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第十一次全國學術研討會上以“離散視角下的翻譯研究:回顧與思考”為題進行了小組發言。汪世蓉于2015年發表了兩篇文章,《守望鄉愁:論華人離散族群對中國文化的翻譯與傳播》是離散族群的文化翻譯研究,《漂泊與歸屬:論離散譯者余光中的“中國情結”》是離散譯者的個案研究。頗具開創意義的是,汪世蓉的課題“現代華人離散譯者的身份博弈對其文化譯介思想的影響研究”獲批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規劃基金項目。這是國內首個離散譯者研究的教育部課題,實現了高層次課題的突破?!懂敶g研究中的“離散”內涵與命題》(王曉鶯,2011)指出,離散譯者后續研究的三個主要方向。此外,專著《離散譯者張愛玲的中英翻譯——一個后殖民女性主義的解讀》(王曉鶯,2015)是后殖民女性主義視角下離散譯者張愛玲的個案研究。這些研究成果和課題的成功申報說明,黃勤、汪世蓉和王曉鶯三位學者在離散譯者研究領域作出了開拓性努力,是當前的熱點研究者。
表1列出了被引量前6位的文獻來源⑦。首先,離散譯者高被引文獻過于集中,但總體文獻被引量仍較低。如表1所示,孫藝風(2006)一文被引量高達66次,其他幾篇被引量多在10次上下。文獻被引量的高低懸殊說明權威性、經典性文獻極為不足。其次,離散譯者文獻的來源期刊呈零散分布狀態,以核心期刊、大學學報和學位論文為主。外語類核心期刊僅《中國翻譯》、《上海翻譯》、《外語教學》等零星刊發了相關成果。關注度高、集中刊發的期刊或專欄尚未出現。離散譯者研究還未引起翻譯學界的廣泛關注,其學術意義和研究價值仍有待學界認可。

表1 離散譯者被引量前6位的文獻來源
首先,國內研究的主流模式是學者獨立鉆研,缺乏團隊合作,尤其是跨學科的交流探討與合作。例如,權威學者和熱點研究者中,孫藝風、黃勤、王曉鶯和汪世蓉分別執教于嶺南大學、華中科技大學、香港浸會大學和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所發文獻多為獨著。這種狀況反映出離散譯者研究者之間的交流與合作極有限⑧,缺乏形成學術共同體的意識。
其次,離散譯者研究者的學科背景單一。研究者均為外國語言文學專業,尤其是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缺乏與相關社科學者(如人類學、社會學、文化學、比較文學、歷史學等)的互動,缺乏與小語種翻譯研究者的交流。研究者學科背景單一導致研究內容和理論探索缺乏廣度與深度,研究思路雷同,研究方法趨同,個案研究的同質化程度較為嚴重。
再次,專攻離散譯者的學者較少。筆者搜集的30篇文獻中,50%的文獻是相關課題的研究成果;另50%的文獻并非相關課題的成果。而且,從離散譯者的同一作者發文情況來看,多數文獻為學者偶爾為之的研究,普遍缺乏研究的遞進性、系統性和跨學科性。在離散譯者研究領域真正沉淀下來的專攻型研究者屈指可數。
離散譯者的個案主要涉及辜鴻銘、張愛玲、林語堂、林太乙、余光中、戴乃迭、白先勇、聶華苓、黃繼忠、童明、劉若愚、金隄和劉宇昆等,內容蕪雜,缺乏系統性和理論深度。首先,涉及的個案時間跨度較大,最早的離散譯者如辜鴻銘,晚近的如童明和劉宇昆等近代、現代和當代的離散譯者均有涉足;其次,個案的地域跨度大,從北美到東南亞,從港臺地區到中國大陸,林林總總,缺乏系統性歸類梳理。再次,華裔離散譯者和外籍離散譯者混雜,其中又以華裔離散譯者研究為主,外籍來華離散譯者的研究為輔,如戴乃迭等;最后,個案研究焦點涵蓋離散譯者的主體性與譯本關系、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與翻譯策略、翻譯觀的關系等。整體觀之,離散譯者的個案研究缺乏系統性和條理性,有如一盤散沙,卻不能在翻譯理論構建方面聚沙成塔。
目前國內離散譯者研究內容繁雜,欠缺理論深度和系統性,研究者還未形成有效互動的學術共同體,具體的不足之處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目前國內研究缺乏較清晰、完善的離散譯者概念。首先,離散譯者的相關名稱極不統一。離散譯者、飛散譯者和流散譯者等名稱的內涵各有側重。例如,屠國元和許雷(2013)認為,黃繼忠是離散譯者,但同時也以華人譯者用于探討。張倩(2015:106)把海外華人譯者稱為飛散譯者,認為他們是“‘離開家園帶根旅行’的飛散者,對家園文化的飛散及其在異國他鄉的繁衍再生有著某種來自骨血的愿望和義不容辭的責任”,卻沒有辨析飛散譯者與離散譯者是否概念相同。汪世蓉(2015b:145)則主張用離散譯者,主要考量因素是離散視角,它“一定包含‘原鄉’和‘漂泊’的兩個或多個地點,而且離散者一定以某種形式對原鄉保持聯系,或對原鄉有迷思式的執念”??傊?,離散譯者的稱名蕪雜多變,不利于深入研究。
其次,離散譯者的內涵不清晰。研究者界定離散譯者的主要依據是譯者生平,如海外留學、工作或生活經歷。屠國元和許雷(2013:216,219)認定黃繼忠為離散譯者,主要是由于他“有海外工作、生活的經歷”、“有異國求學、生活經歷”。吳霞鑫(2016:21)認為,童明作為飛散譯者,具有離散生活經驗、雙語能力和雙文化視野。汪世蓉(2017:104)給華人離散譯者下的定義是“離開中國大陸到世界各地居住,并從事文化翻譯相關工作的群體”。馬會娟(2017)認可林語堂與熊式一都是齊名西方的離散作家,但并未闡發離散譯者的界定。
在全球化日益加速的當代,具有海外留學、工作或生活經歷的人士愈來愈多。海外移居人士從事翻譯工作,是否都可稱為離散譯者?毫無疑問,答案是否定的。童明(2007:92)在《飛散的文化和文學》中觀點是:“離開家園的人或群體,亦即人類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飛散者,未必人人都有飛散意識。”汪世蓉(2015b:145)闡述道:“有些移民雖然身處異鄉,但在文化觀念上幾乎已經被當地文化所同化,那么,他們就不能被稱為跨民族思維的離散者。”以宿主國文化為歸依的移民不具備離散者的雙重文化特征。與此類似,現實中不乏某些譯者雖然身在海外,但文化態度和文化立場已經以宿主國文化為歸依和翻譯實踐出發點。研究者需進一步區分離散譯者的人類學、社會學意義,在研究中秉持概念界定并一以貫之。
童明(2005:157)理解的飛散視角具有雙重特征:他們一方面在跨民族、跨文化思考時抵制文化同化,同時又以跨民族文化的眼光和文化翻譯的藝術進行新的文化體驗和實踐。汪世蓉(2015b:146)依據余光中的雙重離散經歷,認為他具有“一種典型的離散狀態:漂泊在家園和異鄉之間,擁抱不止一個以上的歷史與時空”。可以明確的是,僅以求學、生活或工作在海外作為判斷離散譯者的唯一、充分、必要條件是不足為信的。任由心中家園枯萎、或拒絕在宿主國文化中發展,實行文化的自我孤立,都不是離散譯者的本質?!帮w散者既要堅持自己家園文化的差異,又要將這些差異用另一種文化語言再創造,形成跨民族的特征?!保ㄍ?,2007:97)翻譯社會學視域下的離散譯者研究應將離散譯者放在社會學背景下考量,重點探究離散譯者的文化取向與文化態度。
本研究使用離散和離散譯者一則由于該譯名早于流散和飛散,已為許多學者使用;二則認為后殖民時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離散一語中背井離鄉的內涵會漸漸淡化,逐漸融合后殖民時代飛散或流散所具有的社會學、文化學和人類學蘊意。
目前離散譯者的社會文化特征沒有得到精當耙梳。例如,劉紅新(2008)從辜鴻銘的離散經歷入手,探討其翻譯心理、譯本選擇和翻譯策略,但缺乏對辜鴻銘的社會文化本質屬性的探究。孫寧寧和劉亦偉(2013)將戴乃迭界定為族裔散居譯者,但略而不談其社會文化特征。李特夫(2014)考察了具有文化離散背景的英美華人學者,如劉若愚、洪業、葉維廉、歐陽楨、柳無忌、羅郁正、高友工和孫康宜等,但也未深入剖析英美華人學者譯者群的社會文化特征。徐瓊(2014)僅憑借林語堂的離散人生經歷界定林語堂為離散譯者。
離散譯者的文化雜合屬性關注度不足。人們總會把離散與雜合聯系起來。雜合(hybridization)由霍米·巴巴(Homi Bhabha)提出,是指移民文化(migrant culture)跨越人為劃定的國家地理疆界,彼此聚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疆界文化(border culture)。離散狀態中,翻譯的性質是模糊雜糅、界限難辨、游移不定、互動相生的。離散譯者研究與雜合式翻譯、后殖民翻譯研究息息相關?,F有文獻中,王琴玲和黃勤(2015)論及了林太乙作為離散譯者的雜合性文化身份。孫藝風 (2006)和段峰(2007)探討離散譯者的文化雜合屬性。孫教授的重點在于,譯者主體在翻譯行為中創造出的文化離散空間與異化翻譯之間的關系。譯者既需保有自身文化特質,又需以開放客觀的心態來審視、評判自我文化和他者文化。譯者站在文化離散空間的某個立足點上,接觸、體驗他者文化,同時以他者視角反觀自我文化,實現譯者個體意義上的跨文化溝通與對話。
從這個意義上說,翻譯的本質即雜合、混雜和差異并置。孫教授所論并非社會學意義上的離散譯者,而是著重強調離散是翻譯和譯者的基本屬性。社會學意義上,離散譯者由于具備感性認識和親身體驗,對于兩種文化的異質質素有著更完備深刻的理解,對于異化翻譯到底是吸收、融合、同化,還是適度保留其異質性,離散譯者從自身文化屬性進行判斷取舍,作為文化使者創造出離散空間。因此,“具有離散體驗的譯者能更好地協調異化翻譯與譯文可達性之間的關系”(孫藝風,2006:9)。段峰(2007)在后殖民語境中探討離散譯者與雜合式翻譯、異化翻譯策略對于文化的異質同構和趨同求異的關系。概而言之,離散譯者的文化雜糅屬性與雜合式翻譯、翻譯的離散性本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互相制約、互相生成的關系,仍需深入剖析。
孫藝風(2006)對離散譯者的文化使命作過詳細闡釋,即譯者本體性特征處在源語文化與目的語文化之間的離散文化狀態中,離散譯者進行異化翻譯,并就此創造出離散空間,或者說第三空間。施萊爾馬赫認為,翻譯有兩種途徑:一是盡可能地不擾亂原作者的安寧,讓讀者去接近作者;另一是盡可能地不擾亂讀者的安寧,讓作者去接近讀者(譚載喜,2004:108)。后輩學者以此為據,提出歸化和異化翻譯策略。然而,翻譯史實和翻譯理論研究已證明,純粹的、徹頭徹尾的歸化或異化是不存在的。以歸化為主要翻譯策略的譯者也無法排除其譯筆下沒有異化翻譯的例子?!皻w化與異化是一對動態的概念,脫離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而孤立地談論歸化與異化是不全面的。”(孫會軍,2003:60)施萊爾馬赫的主張是一種理想狀態,而第三空間更符合翻譯的本質屬性。伴隨文化疆界的模糊化和共有化,作者與譯者的文化身份問題在翻譯中日益凸顯,產生自我與他者的兩極化?!盀楸苊膺@種兩級分化,對于譯者來說,最現實的選擇就是鼓勵并誘導目的語讀者離開家園走向中間地帶?!保▽O藝風,2006:6)中間地帶也就是借由翻譯產生的第三文化空間,既不完全等同于源語文化,也絕不雷同于目的語文化,而是文化離散空間。文化離散是指“離開自己的文化家園,在異域文化環境里憧憬并審視本土文化,在接觸和體驗異域他者的同時,進行文化間的溝通和雜合”(同上:5)。
無獨有偶,汪世蓉(2015b)也探討了離散譯者的文化使命,認為“深層的離散體驗迫使他們不斷地通過各種努力來獲取心理安全感和精神歸屬感”,因此,“離散譯者對自身文化身份的認同是一種內在的、無意識的行為要求”。汪世蓉是從社會學意義上探討離散譯者這一命題的。孫藝風和汪世蓉兩位學者雖然都論及離散譯者的文化使命,但著眼點不完全相同。前者主要關注翻譯學視域內譯者主體的離散性、翻譯本質的文化離散性,兼及離散譯者的異化翻譯策略;后者主要探討社會學視域內的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及翻譯策略。兩者的視角差異有助于研究者辨析離散譯者的概念、明確研究視角。
離散譯者必須面對在第三文化空間中重構文化身份的課題。離散譯者的母語文化基因使他們在異質文化語境中,無法完全忽視、忘卻、超越原有文化成規。在遭遇異質文化碰撞時,母語文化基因和文化成規自然凸顯,離散主體將體驗文化疏離、文化審視和文化認同的艱難過程。這個過程同時也是離散主體文化身份的構建過程。關于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目前學界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派(孫藝風,2006;徐瓊,2014;張倩,2015等)認為,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對翻譯行為具有積極作用。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是譯介優勢,對譯者的翻譯策略和翻譯風格有重要影響。另一派持相反觀點,如鄧亮(2010)認為,在文化信息傳遞上,離散體驗對譯者無積極影響。王曉鶯(2015)也發現張愛玲的離散譯者身份并未賦予她傳承母國文化的意識。王玉峰等(2013)考察了離散譯者伍曉光20年旅居國外后重譯《文學理論導論》時,對漢語的認識和感覺發生變化,說明他具備離散生活經歷后,雙語轉換不那么分明,重譯譯文給讀者造成閱讀障礙。
學者多將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預設為靜態不變狀態,僅汪世蓉(2017)分析了離散譯者對文化身份的不斷追尋與博弈,肯定了離散譯者文化身份的動態性、復雜性和多層次性。文化身份既有同一性(sameness),又具有差異性。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2000:211)認為,文化身份既是存在又是變化的問題,“它屬于過去也同樣屬于未來”,“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利的不斷‘嬉戲’”,而嬉戲的隱喻意味著不穩定性和永久的無定性。文化身份不斷處于動態構建中。無論哪一派觀點,目前的研究主要把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視為固化的靜態特征,這勢必忽略了文化身份構建過程中的動態博弈因素,如歷史的共通性、個體的文化嬗變性、權利的隱形主導性等。
從選材來看,離散譯者的譯本研究局限于知名度較高的中華典籍、現當代小說和詩歌,如《論語》、《道德經》、《鏡花緣》、《邊城》、《臺北人》,《空房》和《鹿柴》等。知名度偏低的文學文本和非文學文本尚缺乏研討。離散譯者的譯本研究還缺乏翻譯選材、出版發行渠道、譯本的影響與接受、目的語讀者的反饋研究,忽略意識形態、贊助人和詩學等因素對譯本形成的考察。
當代翻譯研究具有跨學科特點,“借鑒其他學科的資源來進行研究一直也是翻譯研究的事實”(韓子滿,2015:13)。但由于研究者缺乏跨學科團隊合作和跨學科理論支撐,離散譯者研究的學科視野有限,跨學科性極為不足,學術共同體尚未形成。理論構建層面上,哲學、社會學、歷史學、人類學、文化對比與交流、比較文學等其他社會哲學科學等領域的思想仍未得到有效借鑒與運用;翻譯學理論,如多元文化系統理論、文化操控論、語料庫翻譯學、譯者行為批評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尚未有效地融入到離散譯者的研究中來。因此,目前多數研究理論闡釋力和解釋力不足。
離散譯者個案研究雜而無章,普遍缺乏系統性和針對性。許多個案研究僅從譯者生平界定,再結合“恰適”的孤例論證離散譯者的翻譯策略反映其文化身份等觀點。此類研究同質化嚴重,缺乏獨到深入的理論分析,尤其缺乏離散譯者的專題研究。
基于離散譯者研究現狀和不足之處,離散譯者的后續研究可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展開。
離散譯者群的共性特征缺乏深入剖析,勢必防礙后續研究。系統性的離散譯者共性特征研究有利于夯實離散譯者的研究基礎,豐富學術蘊涵。共性特征可從其社會文化共性特征著手,諸如離散經歷、文化雜合屬性、文化取向和文化身份等。離散譯者群中,華人離散譯者是主要的研究對象,其他國家和地區的離散譯者研究較匱乏。離散譯者后續研究可以針對某一特定歷史時期、某一特定地域、某一特定民族的離散譯者開展專題研究,重點探討特定離散譯者群的文化雜合屬性,例如,現當代華人離散譯者群體的共性研究等。
離散譯者的共性研究必然會觸及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研究。霍爾(2000:208)認為,文化身份有兩層內涵:第一層含義是共同的歷史經歷及文化代碼,第二層含義是相同表象下,個體的一些深刻和重要差異。換言之,文化身份既有族群共享的歷史文化質素,也有個體差異和特征。文化身份構建過程是動態的,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研究應強調過程性和發展性。后續研究中客觀考察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對翻譯行為是否具有積極影響,可具體探討同一位離散譯者譯介不同作品的翻譯行為;或研究不同離散譯者在相同或相似社會、歷史、文化環境中的譯介行為;或按共時、歷時、地域、原國籍等情況分類,系統性剖析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
離散譯者的譯本研究與文化身份息息相關。譯本的選材、翻譯策略、譯本對比、出版發行渠道、譯本傳播和接受效果都是譯本研究的重要課題。譯本的選材研究要注重考證史實。在文學譯本方面,離散譯者的譯介內容還可涵蓋散文、戲劇、民謠、詩歌等形式;在非文學文本方面,離散譯者的譯介內容應涵蓋政經、文化、法律、商務等實用文本。離散譯者的譯本研究還可建設離散譯者譯本的共時或歷時語料庫,進行量化研究,豐富當前研究方法,以發掘離散譯者群的共性和個性特征,如特定歷史時期離散譯者的選材共性、同一文本的不同離散譯者譯本對比研究等。翻譯策略及譯本對比研究等要杜絕以孤例論證,應全面考察譯本,建立譯本語料庫,以確鑿可信的數據與事實說明問題。離散譯者譯本的影響和接受研究應綜合考察目的語讀者、文學評論家、專業作家和出版商的各家各言,以求研究做到客觀、公正、全面。
由于離散是社會學命題,理想的研究者團隊是翻譯學與社會學學者合作,或翻譯學研究者從跨學科視域考察離散譯者。例如,在翻譯社會學視域下,深入挖掘離散譯者的共性特征、文化身份和譯本研究,研究者不僅需要參考譯學理論,如多元文化理論、改寫論、操控論、語料庫翻譯學和譯者行為批評理論等,還應大膽借鑒比較文學、東西方文化對比、社會學、人類學和口述史學的相關研究理論和方法,提升研究的跨學科性。
離散譯者的語料庫翻譯學研究也具有跨學科研究價值。陳建生和劉剛(2013:50)主張,基于語料庫翻譯學,利用語料庫檢索工具檢索、統計譯文,分析不同譯者風格的方法,有機結合定量分析和定性分析。研究者能客觀把握翻譯語言,科學解讀分析報告,避免人為的主觀評價模式帶來的偏差。通過自建語料庫或大型通用語料庫,研究者可對比離散譯者與中國譯者、國外漢學家譯者、加入中國籍的外裔譯者、中外合作譯者的對比研究,找到不同譯者群的共性與特性,豐富離散譯者行為批評的內涵。
翻譯社會學視域下的離散譯者行為批評研究有待開拓。譯者行為批評是翻譯社會學視域下的譯者主體批評研究,是翻譯學研究發展的新視角。許鈞(2014:112)認為,譯者行為批評“將翻譯批評推進到了翻譯內外相結合的翻譯社會學研究階段”。譯者行為批評研究譯者語言性角色和社會性角色行為之于譯文關系的評價,能較有效地促進翻譯批評的全面性、客觀性和公正性。譯者行為批評對離散譯者的跨學科研究具有借鑒參考價值。目前離散譯者研究多以文本批評范式和文化批評范式為主,偏向于靜態一維研究,難免出現二元對立的簡單化判斷,而行為批評視域是動態多維研究,會“充分考慮譯者的意志性、翻譯的社會性和譯文生存空間的復雜性”(周領順,2014:3)。離散譯者行為批評與社會文化特征、文化身份構建、譯本的評價和接受、目標語社會的意識形態、國家形象和作者形象構建的關系等等,是今后跨學科研究離散譯者的突破點。毋庸置疑,離散譯者行為批評研究既是翻譯學界的前沿課題,也是社會學的熱點話題,將成為離散譯者研究的理論增長點。
國內離散譯者研究經歷了萌芽期和持續關注期,但尚未迎來蓬勃發展期。目前離散譯者研究呈現三多三少的局面:一是個案研究多,共性研究少,個案研究中又表現為知名譯者研究多,非知名譯者研究少,跨中西文化的譯者研究多,跨中國與非西方文化的譯者研究少;二是粗放式研究多,精深式研究少;三是靜態性研究多,動態性研究少。離散譯者理論研究、文化身份與翻譯策略的關系、個案研究和譯本研究無疑是當前研究的重要維度,但離散譯者的概念界定、離散譯者群體的共性特征、離散譯者行為批評、離散譯者的譯介模式和效果等嚴重匱乏,是后續研究的突破點。
① Andrew Chesterman認為,近年翻譯研究的趨勢越來越多地關注譯者,而不是譯文文本,提出translatstudies。
② Douglas Robinson是首次提出譯者轉向(translator’s turn)的學者。在專著中,他從譯者的身體心理、譯者的語言和社會對譯者的影響三個方面探究譯者,使翻譯研究忽略譯者因素的情況得到了改善。此后譯者研究從最初的譯者職責、素養、能力、倫理探討逐漸深化為譯者身份、主體性、主體間性、譯者行為研究等,研究視角也越來越多地融合了后殖民主義時代的歷史、文化、政治的宏觀視野。
③ 童明(2007)追溯了diaspora的詞源,認為飛散較離散更能準確地體現原詞涵義。飛散既能包括植物種子、花粉撒播和繁衍的本初意義,又可形象地喻指人們離開家園,沒有流散或離散那樣凄凄慘慘的語義蘊涵。
④ 國內使用流散的主要學者為王寧、錢超英、劉洪一、陳愛敏、莊偉杰、朱敬才、江玉琴、楊琦等。2003年9月,清華大學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和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后現代研究中心共同主辦了“流散文學和流散現象”學術研討會,彌補了流散現象及流散寫作在我國當代研究中的空白。此后與流散相關的學術研討會、文學文化和社會學研究逐漸增多。
⑤ 由于diaspora一詞的常見譯名為離散、流散、飛散等。本研究為保證文獻的全面性,查找中將三種譯名均包括在內。
⑥ 該數據獲取日期為2018年2月23日。
⑦ 同⑥。
⑧ 以作者發文時標注單位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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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1;
2017-10-06
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蘇籍離散譯者行為批評研究”(2017SJB1791);江蘇省教育信息化課題“信息技術下的應用型本科大學英語ESP課程體系改革研究”(20172009)
馬明蓉,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