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桂琴
(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外國語學院 甘肅 成縣 742500)
《雙城記》是19世紀英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狄更斯的代表作之一。《雙城記》呈現出很強的空間布局意識,展現了狄更斯的空間思維脈絡。狄更斯從多維度描寫了馬內特醫生和達奈在18世紀等級森嚴的社會環境中的空間變遷和人格演繹,各種空間的形成和變化直接預示和再現了平民的生存困境。法國思想家亨利·列菲伏爾(Henri Lefebvre)以“三元辯證法”為哲學方法論基礎,分析了城市空間的三種形態,即自然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認為城市空間是自然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的三維統一體(高春華,2011:31),他的理論有助于闡釋這部小說的空間問題。因此,本文擬采用亨利·列菲伏爾空間理論的基本原理,從三個方面探析《雙城記》中城市空間與生存張力的內在關聯:社會空間的排斥性、空間遷移的非理性和空間重構的冷酷性。
巴爾·沃夫說,“社會構成空間在政治上絕不是中性的,通常會充滿斗爭和沖突,因此,每一個空間和秩序都會反映出社會利益,空間關系可能會因服務于權力而被扭曲”(Warf,1993:111)由此可見,社會空間與政治有著密切的關聯。社會空間是一種物質產物,與其它物質有著密切的關系,主要涉及一定社會語境里人際關系和身份認同問題。的確,在一定社會形態里,社會空間結構通常會形成以權力為中心的運作原則,突出社會空間的公眾性和排斥性。因此,筆者擬從公共空間、職場空間和家庭空間三個方面,探究狄更斯在《雙城記》里所描寫的社會空間。
狄更斯在《雙城記》里首先揭露了公眾空間的敵意性。艾弗勒蒙德兄弟身上體現了法國革命前反動貴族階級利用特權胡作非為,視人民如草芥,霸占良家婦女,殺害無辜。艾弗勒蒙德公爵的馬車壓死農民加斯帕德的孩子,拋下一個金幣就想給孩子償命。當人們把金幣拋回車上時,侯爵發怒了,竟想把這些人從世上消滅光。但人們都靜默著,沒有一個人反抗。在以侯爵為代表的貴族的殘暴統治下,農民的處境非常悲慘。大街上葡萄酒桶壞了,酒流出來,在大街上流淌,饑餓的人們用雙手掬著喝酒。他們臉上刻著饑餓的標記,除了典刑和武器外,街上沒有任何繁榮的事物。農民只有兩種命運,要么被餓死,要么被囚禁在監獄里。農民公眾對貴族充滿敵意,但他們卻不敢反抗。貴族不斷制造一個個血案,卻沒有人站出來堅決反抗。狄更斯同時描寫了法國大革命中公眾空間的憤怒性。他們懷著饑餓和復仇的情緒,他們奮戰、尖叫、齊射、咒罵,利用火炮攻占巴士底獄。此外,狄更斯還描寫了貴族與平民的疏離性。馬內特醫生被年輕的艾弗勒蒙德倆兄弟請去給被他們迫害的年輕女子看病時,他親眼目睹了艾弗勒蒙德倆兄弟對佃戶及下人的冷酷。當正直的馬內特醫生為受害者申訴時,他們卻把馬內特醫生關進巴士底獄長達18年之久。狄更斯還描寫了公眾空間的欺詐性。在第二、三次審判達奈時,是在巴黎的革命法庭上受審。那是沒有法的法庭,完全由公眾的好惡來判斷。只要被懷疑是共和國的敵人,就該判死罪。群眾不分青紅皂白,橫掃一切。英國群眾的憤怒和不滿,法國革命前夕的怒潮,都體現了公眾空間的欺詐性和不可預知性。
狄更斯在這部小說里描寫了西德尼·卡頓在法院的職場空間。西德尼·卡頓是一位律師。他不是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自始至終籠罩著一層神秘浪漫的色彩。他早年受過良好的教育,他是律師斯特賴佛先生的伙合人。斯特賴佛先生無論在哪兒辦案,卡頓總和他在一起。他們一起參加巡回審判,即使在那種場合,他們仍會像平常一樣縱飲、喝酒到深夜。卡頓的主要任務就是為文件做摘要,但卡頓對這些工作總提不起精神,缺乏在這個行業的進取心。空有真才實學和對露西美好的感情卻無法也不能振作起來,不為自己謀幸福,自暴自棄,對工作也沒有熱忱。職場空間的壓抑、沉悶,使卡頓這樣的人,過著得過且過的生活,常懷無用武之地的感嘆,唯獨在審判達奈的法庭上,他初露才華,利用自己與達奈相似的外表,解救了達奈。他雖被上流社會視為墮落,但內心深處卻保留著一份純真的真情,只有他對露西的感情,才是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狄更斯在這部小說里最早描寫的是馬內特醫生的家庭空間。在20年前,法國博韋的馬內特醫生娶了一位英國小姐,不料,馬內特醫生不久失蹤,他的妻子后來郁郁而終,他的女兒年幼的馬內特小姐被醫生一家忠實的朋友洛里先生送到英國長大。為了不讓馬內特小姐擔驚受怕,她的母親謊稱馬內特醫生已死。原來,馬內特醫生當年被年輕的艾弗勒蒙德倆兄弟請去給被他們迫害的年輕女子看病時,他親眼目睹了艾弗勒蒙德倆兄弟對佃戶及下人的冷酷。當正直的馬內特醫生為受害者申訴時,艾弗勒蒙德利用貴族特權,以行政手段緊縮醫生的生存空間,把馬內特醫生關進巴士底獄,醫生在獄中偷偷寫下血書,控訴貴族的殘暴罪行。這一行動的后果卻成為日后德法日太太(醫生當年診治的年輕女子一家唯一的幸存者)利用記錄的結果指證達奈而復仇的根源。在洛里先生的帶領下,露西終于見到了“起死回生”的父親———馬內特醫生。總之,馬內特醫生在家庭空間里遭到來自三方面的壓力:貴族艾弗勒蒙德的迫害;自己妻女的無助;德法日太太對女婿達奈的指控。這些都使他在家庭空間無所歸依。出獄后,他雖然回歸家庭,有女兒露西陪伴,但因為當年對露西未盡到撫養責任而內疚。他甚至有時精神恍惚,一旦聽到有關監獄中的事情就驚恐萬分。狄更斯通過對家庭空間的描寫,探討了社會問題、人的尊嚴問題和家庭責任問題。而與馬內特醫生破碎不堪的家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貴族艾弗勒蒙德的家庭空間,他年輕時就破壞了自己佃農——年輕女子的家庭空間,造成年輕女子的丈夫和弟弟慘死的嚴重后果。艾弗勒蒙德公爵的家庭里一直充斥著罪惡,他利用特權胡作非為,視人民如草芥,霸占良家婦女,殺害無辜。在革命者德法日夫婦家里,也就是他們經營的酒店,是革命者聯絡的場所,也是各種暗探出入的場所,是德法日太太通過編織記錄罪犯的場所。
因此,狄更斯在這部小說里所描寫的公眾空間、職場空間和家庭空間是社會空間的主要表現形式。個體生活與社會空間融合后便會產生精神和社會特質,與社會語境和人際交往有機結合產生獨具特色的空間意義(龐好農,2017)。挑戰社會倫理底線的行為,必然會引發人際關系張力和身份認同危急,縮小或毀滅自我的生存空間。
空間遷移是空間變化發展的一種表現形式,指的是在一定語境下人從一個空間轉移到另一個空間的行為或過程。人們通常借助空間轉移方式來追求自己的財富夢或政治野心,實現自我身份的轉變,但通常會困于非此即彼的閾限空間(趙莉華,2011:2)。狄更斯在《雙城記》里描寫了馬內特醫生和達奈在英法兩國所經歷的城市空間遷移和生死空間遷移,展現了空間遷移的理性和非理性,揭示了空間遷移與人性之間的交替更迭。
城市空間遷移指的是人們從一個城市遷移到另一個城市的過程。城市符號象征著對自然的征服。這種對自然的消滅和抹殺給都市人帶來不可磨滅的影響,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也逐漸壓抑和褪去自身的自然屬性,從而導致人格的不健全和身份感的異化。(李圣昭、劉英,2014:57)狄更斯在這部小說里描寫了兩個城市遷移事件:馬內特醫生事件和達奈事件。達奈事件為馬內特醫生事件提供了機會。在倫敦久居的達奈,經過法庭的第一次審判,被判無罪,本來生活已趨于平靜。不料,法國大革命爆發后,他忠實的仆人加貝爾被關進監獄。加貝爾給達奈寫了一封信,稱自己被巴黎革命群眾誤解被關進監獄,請求達奈去法國救他。達奈收到信后,悄然前往巴黎,搭救加貝爾。達奈是帶著美好的愿望去進行自己的城市空間遷移的。在這部小說里,狄更斯還描寫了一個被迫的城市空間遷移事件。在看到達奈留下的信后,馬內特醫生與露西也來到巴黎,與原先來到巴黎處理特爾森銀行事務的洛里先生會合。不料,達奈卻被作為非法移民關進福斯監獄,這個事件使達奈與妻子分離。接著,馬內特醫生利用自己蹲過巴士底獄的經歷,成功解救達奈出獄。
在這部小說里,狄更斯還描寫了生死空間遷移的故事。生和死是人生的兩大節點。生和死的轉換必然導致當事人命運的改變。狄更斯講述了馬內特醫生和達奈生死空間遷移的故事。馬內特醫生失蹤后,他的女兒認為馬內特醫生已經不在人世。在馬內特醫生被艾弗勒蒙德挾持到他們家附近的一幢孤零零的大房子給年輕女子治完畢病后,了解了整個事情的真相,他為女子一家寫的申訴信落入艾弗勒蒙德之手,因而馬內特醫生被關進巴士底獄。他的妻子為了不讓女兒露西擔驚受怕,騙她說馬內特醫生已死,當露西后來得知馬內特醫生竟然還活著時,竟然暈了過去,覺得難以置信。這是虛擬生死空間的現實版再現。達奈在福斯監獄被馬內特醫生救出后,由于德法日夫婦的控告及醫生在巴士底獄書寫的事實,又再度入獄,被判處上斷頭臺的酷刑。這時,西德尼·卡頓進行了周密的安排。他利用自己與達奈外形相似的特點,成全露西一家,頂替達奈上斷頭臺死亡,使達奈起死回生。馬內特醫生和達奈的人生歷程演繹了生死空間的瞬息遷移,揭示了當時貴族一手遮天、濫用特權,以及民眾濫用法律、傷及無辜的社會現實。
貴族與平民的階層空間遷移是這部小說描寫的另一個亮點。小說從達奈與叔父的對話以及達奈后來的遭遇,揭示了達奈身份遷移的窘境:在對待農民的態度上,叔父艾弗勒蒙德對農民橫征暴斂,草菅人命,壓死農民小孩不管不顧;面對農婦乞求給她錢安葬她丈夫的要求無動于衷;他年輕時霸占良家婦女,并使她家破人亡。而達奈同情農民,對貴族制度極為厭惡,痛恨自己的貴族身份,對農民不收租稅,放棄了自己的貴族封號,但他還是被法國農民認為是局外人和他者,盡管有忠實的仆人加貝爾作證。而在他叔父看來,對農民的鎮壓是唯一經久不衰的哲學,他仍然要維護家族的榮譽和安寧。對于他侄子的想法,他表示無能為力,叔父對侄子放棄貴族身份的做法很憤怒,甚至想讓仆人放火燒死他。由于不利的社會環境,對達奈生存空間的擠壓,達奈只好僑居英國,改名換姓,以教書為生。狄更斯關于身份遷移問題的描寫,旨在展現當時貴族階級與農民階級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以及達奈對不合理社會制度的反感、憤怒和抗爭。
總之,狄更斯從城市空間遷移,生死空間遷移和身份遷移三個方面描寫了在倫敦和巴黎這兩個城市空間里馬內特醫生和達奈對自身身份的困惑和迷茫,同時還揭示了空間變換后的身份焦慮和惶恐感,演繹了個體和群體之間的斗爭和妥協。
狄更斯在《雙城記》中描寫了空間重構中的計謀———空間重構中的改名換姓。主人公達奈采用改名換姓進行自我空間的重構,達奈本是貴族艾弗勒蒙德后裔,露西的丈夫,馬內特醫生女兒的女婿,他不滿叔父對農民殘酷統治,因此他改名換姓、僑居英國,以教學為生。還描寫了普羅斯小姐的弟弟所羅門也采用改名換姓的身份進行自我空間的重構,普羅斯小姐本來認為她弟弟所羅門有天分,會成為最拔尖、頂了不起的人物,卻沒有想到她弟弟也曾進過三次監獄、賭博、借錢不還,后來改名約翰·巴薩,成為一個受雇傭的暗探和賣國賊,一個厚顏無恥的賺血腥錢的家伙。狄更斯還描寫了西德尼·卡頓,一個律師的自我空間重構過程,他本是一個律師,在第一次庭審時利用自己與達奈外貌相似的特點,救了達奈。最驚心動魄的描寫是在達奈第三次入獄后,他設計與達奈互換身份,改名為艾弗勒蒙德,頂替達奈上斷頭臺,完成了對露西愛的承諾。
《雙城記》還描寫了個人空間重構過程中的冷酷和公眾的濫用法律。德法日太太是一個極端的復仇主義者,她本是被貴族艾弗勒蒙德公爵迫害佃戶一家唯一的幸存者,在法國大革命的恐怖統治下,她變得殺人毫不手軟,采用編織手法記下一個個仇人的形象,為了替她一家復仇,她懷著“不把達奈全家斬盡殺絕決不罷手”的強烈仇恨,磨刀霍霍,殺氣騰騰;大街上囚車隆隆,刑場上斷頭機咔咔作響,慘不忍睹。這一切都是那樣陰森可怖,野蠻兇殘,缺乏理性。最后陪西德尼·卡頓上斷頭臺的姑娘,曾經是個窮苦的縫工,跟達奈一起蹲過福斯監獄,罪行是搞陰謀,她沒有犯過罪。但仍然懷著為共和國而死的善良的心理而死。
狄更斯在這部小說里描寫了空間重構中的自我克制和空間重構中的虛擬性。律師卡頓盡管對馬內特小姐一往情深,但他克制自己的感情,以朋友的身份與醫生一家相處。但律師斯特賴弗先生就不同了,他在和律師卡頓喝酒時,自我吹噓,認為他比卡頓更善于與女人交際,他還說要與馬內特小姐結婚,并且對卡頓稱馬內特小姐為金發娃娃而憤慨不已,斯特賴弗認為馬內特小姐面對他這種富裕、有地位的男人,一定會答應嫁給他。因此,他下定決心要去向馬內特小姐求婚。如他先正式邀請馬內特小姐游沃爾克斯霍爾游樂園被拒絕,約馬內特小姐游蘭尼拉游樂園,又被拒絕。他決定到馬內特小姐家親自登門拜訪,路過特爾森銀行時,他決定先向洛里先生透露他要求婚這一想法,洛里先生大為吃驚,他覺得求婚不會成功。他建議先讓自己代斯特賴弗詢問馬內特小姐,斯特賴弗先生得知馬內特小姐拒絕后,認為馬內特小姐裝腔作勢、虛驕、輕浮、沒頭腦,好像他自己是一個寬宏容忍、充滿善意的人,把洛里先生都搞糊涂了。由此可見,斯特賴弗先生想以充滿幻想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實現與馬內特小姐結婚的愿望,從而重建自己的個性空間。
在《雙城記》里,社會個性空間的重新建構是個人活動空間的重新組合;由階級利益和個體利益而形成的空間形態會造成人物關系的疏離,城市空間的重構過程是城市居民日常生活中的真實過程,是具體行為者能動的產物,同時又直接影響著人的行為、生活方式及價值觀。空間重構的實施行為和捍衛自我的人生追求會導致生存空間的壓縮和倫理空間的毀滅。
《雙城記》描寫了馬內特醫生和達奈、卡頓等人的生存空間、空間遷移和空間重構,使城市空間成為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有機統一體。“公眾空間”、“職場空間”、“空間重構”等概念界說了城市空間的物質性、社會性和精神性,展現了巴黎和倫敦這兩個城市自然主義小說的空間詩學,從空間角度顯示了狄更斯對法國大革命的獨特見解和思考。狄更斯從英法兩國政治、經濟、文化、道德、倫理等層面描寫了英法兩國尤其是法國的民族主義思想,弘揚了廣大平民的民族精神,強調了城市生存空間與平民意識形態的密切關系。《雙城記》中,城市空間對個體身份的同化和異化作用無處不在。在社會空間建構過程中,主體間的換位思考和平等交流是社會空間不斷融合的核心。城市空間理論為我們解讀狄更斯提供了新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