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芙,青年作家。曾出版《姑娘,你有權活得體面》等多部作品,并創辦女性自我成長微信公眾號“林一芙”。
我念的中學是當地的農民工子弟學校。
除了逢年過節會有“送溫暖”的團隊到我們學校資助貧困生外,這個升學率排名總是吊車尾的學校,幾乎無人問津。
我上中學的那一年,學校操場還沒有鋪塑膠跑道,冬天跑起步來會灌進一嘴的沙子。
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總是不耐煩地說:“你們到樓后面站一會兒吧。”因為沒有訓練場地,所有人都只能乖乖地抱著球在窄小的樓間通道里來回滾。一節課45分鐘,對于我們這群有力沒處使的熊孩子來說,是枯燥而乏味的。
但這符合大多數人對農民工子弟學校的理解——在這樣邊緣化的學校里,孩子能有個書讀就不錯了,談什么藝體教育。
我們學校有個美術老師,姓陳。
她教我們的時候很年輕,三十出頭,沒結婚,養了一只叫Bobby的哈巴狗,喜歡穿顏色鮮艷的棉麻衣服,戴夸張的大耳環。在我們這個小城里算是異類。
她的辦公桌上除了作業以外,總擺著最新一期的《昕薇》和《悅己SELF》。每當她帶著一身香水味遠遠走來,牽著孩子的家長表面上向她問好,背地里議論她:“瞧那個30歲還不結婚的騷貨。”
小城里的人不憚用最惡毒的言語來攻擊她,因為她從不惱也從不辯解。
家長之間傳著她的風言風語。有人說,看見她從一個男人的車上走下來。另一個人就回應道:“可不是嘛,30多歲的老姑娘,還穿得像一個小姑娘似的,不知羞。”周圍發出一片“嘖嘖嘖”的聲音,其中裹挾著心照不宣,就好像大家都親眼看見了似的。
她不管那些流言蜚語,依然我行我素,衣服的顏色愈加妖冶濃烈,遠看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在我們這所農民工子弟學校,人們從沒有見過像她這么固執的美術老師。
快到期末考試的時候,數學老師想要占用美術課評講試卷。
“排的就是我的課。”
她霸占著講臺不肯下去。抱著一沓卷子的數學老師只得悻悻地退出教室。
我們很少見到美術老師生氣,唯一的一次是美術老師要教我們國畫,讓我們提前準備工具。
我們班有48個人,帶齊工具的人數只有個位數。
“你們一點都不尊重我的課堂!”美術老師用手指關節敲著講桌。
她是真的惱了,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怒氣,但她的每一個動作又在盡量抑制自己的情緒:“這節課我不上了!”
那時候我們還年少,并不知道是什么導致了老師突如其來的憤怒。
美術老師飽受家長的詬病,學生也無法體諒她的美意,就連我們的班主任都有意無意地讓我們離那個“奇怪的女老師”遠一點。
但我真的很喜歡美術老師。
一方面是因為我真的喜歡畫畫,另一方面是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我喜歡她鋪滿辦公桌的時尚雜志、衣服、口紅,以及……一個手提包。
美術老師有一個很好看的手提包。包體是撞色的菱格紋,顏色跳脫又扎眼,包帶上系著綠白相間的絲巾。
14歲的我從來沒有出過小城,見過的手提包僅限于雜貨店柜臺里的那些。老舊的款式、拙劣的針腳、劣質的包邊,完全無法和美術老師的手提包相提并論。
每次下課鈴響起的時候,我都期待著美術老師將包提起。它是那么輕巧,金屬扣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響是那么好聽,簡直令人迷醉。
我開始幻想著10年后的自己,也提著這樣一個手提包,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里。
我想要一個和美術老師一模一樣的包——這是我14歲時說不出口的奢望。
美術老師每節課都會挑選一些名畫,彩印出來讓我們欣賞。其中就有波普藝術名家安迪·沃霍爾最經典的《瑪麗蓮·夢露》——畫面中,有色彩斑斕如萬花筒一般的瑪麗蓮·夢露。
全班同學都“哧哧”地笑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夢露捂著裙子的畫面。男生們在幻想她底褲的顏色,卻又不好意思笑出聲來,只能偷偷捂著嘴;女孩們想著裙子下纖細白滑的大腿,幻想那是自己10年后的樣子。
那時候的我已經14歲了,開始長出微微的乳峰。同班的女生對于這件事情避之不及,越來越多的人穿起了松松垮垮的校服,弓著背走路。
為了穿寬松的校服上衣,只能搭配同號碼的寬大校褲。女孩們將褲腳卷到腳踝上,然后在雨天的黃泥操場上,褲腳被踩得破破爛爛。
可我不喜歡。
我喜歡日式的校服,把身體包裹得緊緊的。照鏡子的時候,身體側面就好像山峰起伏般格外好看。
我央求母親把校服改小一點:“衣服大了不好看。”
“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小孩子的衣服舒適才重要嘛!”母親嘴上這么說,但還是幫我把校服改小了。
就這樣,我成了全班唯一一個穿著合身校服的人。
我們學校的課間操是由班委們輪流領操的,那段時間恰好輪到我領操,不知道誰傳了一句“初二(3)班的領操胸那么大還挺著”這樣的話。跳躍運動的時候,其他班的好事小男生盯著我議論:“她跳了,她又要跳了。”每當我跳得稍高一些,人群里就會爆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
我覺得害怕了,好像自己背地里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我不敢跳,只能微微地做出一個動作,但背后仍然傳來一陣哄笑,令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根。
我開始厭惡這套校服。我暗暗發誓,回家之后就把它永遠壓在箱底,再去買一套和大家一樣松松垮垮的校服,這樣就不會被人取笑了。
那天下午,我去辦公室拿美術作業。和往常一樣,全班48個人,只有20個人交了作業。
美術老師正在接電話,讓我先坐在她的座位上。我坐在她的凳子上,穿著改小的校服,夢想中的手提包近在眼前。我忍不住偷偷地伸手摸了摸,手感是沙沙的,和母親在折扣店買的幾十塊一個的包完全不一樣。做完這蓄謀已久的舉動,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得償所愿的小偷。
美術老師打完電話,余光瞥到我改小的校服。
“改得好看。”她不經意地說。
可這4個字,好像敲在我的心上。
“盡管我和別人不同,但我是好看的、漂亮的、令人欣賞的……”這種從未有過的念頭,突如其來地沖進了我的腦海里。
我戰戰兢兢地說了一句一直想說的話:“老師的包真好看啊,我也很想有一個。”
“這個包很難買到了。”她拿作業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幾秒,好像從未想到有人能欣賞她的品位,“你很喜歡嗎?”
聽到這句話,我掩不住失望,但仍木訥地點了點頭。
她像是個受寵若驚的小孩,還有幾分“我也是這么覺得”的得意,隨即把包上的絲帶摘下來,遞到我手上,說:“不用失望,雖然包買不到,但這個絲巾送給你吧。”
我得到了夢想的手提包上的一條絲巾,如同做夢一般。
中考的前100天,學校舉行了一個誓師大會。那天我穿著改小的校服,偷偷地把美術老師給我的絲巾系在脖子上。
我昂著頭,覺得自己很美。
班主任在臺上痛心疾首地說:“你們要把頭磕破了念書啊。我們跟別人拼不了師資,我們拿不到最權威的預測考題。你們只能靠自己拼啊……”
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脖子里。絲巾上帶有體溫,別人看不見,可我自己可以感覺到。
此刻的班主任也不再面目可憎,而是圓乎乎的有一丁點兒可愛。我抬眼一看,突然有一種神奇的幻覺:班主任的形象就好像安迪·沃霍爾的畫,一下子變幻出朦朦朧朧的7種顏色——一會兒是鐵青的,一會兒是慘白的,一會兒是鮮血一樣鮮艷的紅……
當我欣賞自己,我開始覺得整個世界都美得像一件易碎的藝術品。
我的中學時代,距現在已經10年了。
前一段時間,我有幸受邀參加了波普藝術真跡珍藏展的開幕式。揭幕的瞬間,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學時代的操場上。
那個白凈消瘦的美術老師,提著綠白相間的手提包站在黃沙漫天的操場上。
“無論何時都要堅持自己,不要因為畏懼人言,而敷衍自己的人生啊!”她伏在我耳邊說道。
她在疲憊的世界里活得像個姿態昂然的女英雄,撞向每一堵堅硬冰冷的墻,哪怕頭破血流,也依然生猛——盡管在那個閉塞年代的學校里,連堅持美都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
但她的的確確用一只手提包,影響了一個女孩的14歲。
就像電影《熔爐》里說的那樣:“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讓我們不被世界改變。”
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努力尋找一個理由,讓生命不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哪怕一路風塵仆仆,哪怕被人看輕指責,我們仍舊是為了享受美而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不僅僅是在制造“活著”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