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婭楠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000)
“歸來”的前提是身體或靈魂的出走。20世紀20年代,沈從文以一個“鄉下人”的身份來到大都市,初入文壇到主筆編輯,文學青年到大學教授,地域、身份與靈魂的四處輾轉,最終使其選擇精神上的“回歸”——鄉土文學創作。筆下人物形形色色充滿喜怒哀樂,湘西世界豐富多彩充滿人間煙火,是“人性”的具體縮影。流淌著中國少數民族血液的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在絲綢易馬的古道上與這位“鄉下人”遙相呼應:出生在一年一度大遷徙的北塔山牧場,因父母工作調動成為白房子(非傳統草原生活)里的白娃娃,途徑鬧市卻也最終選擇將身心安放在哈薩克的“罌粟花”(夏牧場)里,在“驢殺星”(北斗七星)格外明亮的草原上,并在臍血浸染的地方以純真視角尋找最初的人性與美好。
海德格爾認為“詩人的天職是返鄉,惟通過返鄉,故鄉才作為達乎本源的切近國度而得到準備。”[1]31不管是烏拉勒別克(哈薩克語,歸仔的意思)沈從文,還是烏拉麗罕(歸妞)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二者的文學創作皆是一種精神上的無言契合——“返鄉”,鬧市中的抽身,喧囂中的詩意“歸來”,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創作視野上,鄉土寫作,且多是審美式的謳歌;審美風格上,詩意書寫,崇尚自然與女性之美、感傷之美。
沈從文的童年與少年時期是在家鄉鳳凰縣度過的,一個苗族、土家族、漢族等多民族混雜居住的地方。雖然這個家鄉早已滿目瘡痍,苦難重重,但并不影響他的熱愛程度。相反,在受盡上層知識分子的冷眼、市井小民的市儈、都市生活的虛偽、求生求學的艱難之后,執起筆來的沈從文更多是想“寫點我在這地面上二十年所過的日子,所見的人物,所聽到的聲音,所嗅到的氣味”,讓自己的精神世界在喧囂中得以“寧靜”與“回歸”。從一只小狗到古老的渡船,從河街小樓到被大雨猝不及防沖倒的白塔,從“家鄉一條延長千里的沅水”到沅江的各個碼頭,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沈從文的筆下萬物有靈,湘西秀美的自然風光和古樸風情更是一幅躍動的神韻圖景,成為《湘行散記》的“本源”所在。似無論幸福與苦難,皆是從生活里長出來的。而時隔約半個世紀后的葉爾克西,哈薩克的罌粟花(夏牧場)則是其創作的“源泉”:老天爺的廁所,從氈房天窗灑落在被垛和花氈上的太陽光,火塘里沒有燒完的柴火,牧民身上的混合維生素味兒,已經結了痂的青色牛糞,精美的巧克力豆——羊糞蛋,永不歇息的駱駝刺,喜好攀巖爬嶺上躥下跳的“靈異山羊”,“嗯嗯”低沉的紅色奶牛,轉場不忍離去的大黑狗……花草樹木山、山川河流,雖一個在西北長廊、大漠腹地,一個在云霧繚繞山清水秀的南方小鎮,但在沈從文與葉爾克西的筆下,都被賦予了靈性,賦予了他們那份充滿人性的深沉的愛。
“田園牧歌”式的寫作是沈從文詩意“回歸”的杰出代表,豐富的童年生活和人生經歷是曲譜,人間的悲歡離合是歌詞,對女性與大自然的贊美及人性的謳歌則是所要表達的中心思想,雖然其中還流露著些許傷感。年輕美麗的夭夭一跨進屋,就“只把一雙放光的眼睛盡瞅著我”,“我”也“本能地感覺到了這個小婦人是正在愛著我的”。或許本可以擦出愛的火花,但夭夭心里清楚,這個與尋常水手不同,有著一張“白臉”和一身細毛軟料的男子是不會和她發生長久關系的,當然,這并不妨礙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無邊無際地幻想。這就是可愛的夭夭,沈從文筆下自然女性的代表,朝氣、自由、大膽、健康,雖然她十九歲時便被一個老煙鬼霸占。“千年的風已經磨蹭掉了她的臉,但一點也沒有磨掉她充滿著母愛的目光。”[2]55葉爾克西筆下三千年的坎普洛依(哈薩克語,坎普洛:老大媽;洛依:思;坎普洛依大致是“祖母思”的意思),站在綠色的山坡上,圓潤的臉,豐滿的身體,像復活節島上的石人一樣注視著遠方,雖不能語,但目光卻深邃、厚重,似在告訴世人這片草原是母性的草原,哈薩克的游牧文化是在母性的光芒中滋養長大的。雖然讓人痛心的是,“他兩手交叉著放在胸前,表情淡然,目光平靜,語氣也有些許平緩。在綠色背景前,在明媚的陽光下,他的表情、目光、語氣,使我突然覺得我們都有點像石人,凝固在這明媚的陽光下”[3]51(“他”指跟拍攝影師)。這種細膩、真摯、詩意的描寫方式,以及對現實生活中空洞“石人”的自我反思,恰如沈從文對人性的思考,對湘西那片土地道不完的愛,神圣而又美麗,深沉而又感人。
從一個只有高小文憑其他一無所有的“鄉下人”,到世人羨慕的主筆編輯、大學教授,沈從文接受著城市的一切好與不好,一切幸福與苦難,正如其所說,哪怕住上十年,他也不能適應或者不愿意適應城市,所以為人生而藝術,沈從文只能選擇回歸,選擇寄托,選擇現實與夢幻的交織。60后女作家葉爾克西雖不曾走過上個世紀20年代沈從文所走過的路,但對“白房子里的白娃娃、以白手黑手論人”是抗拒的。出生在北塔山腳下的葉爾克西更愿意做一顆粘在馬屁股上的奧甘花(牛蒡草);做一個望山就是淚,像狼崽兒一樣會對著空山嚎叫的哈薩克;做一只小椋鳥,“來年會回到阿同敖包的山頂上,生兒育女。”這種跨越民族與時空的精神上的無言契合是震驚世人的。
喧囂鬧市的歸來,必然選得一席之地棲息,而沈從文和葉爾克西則雙雙將人性視為嶄新的棲息之地,文學創作的大本營。
沈從文在《抽象的抒情》一書中曾寫到:“照我所思,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4]290大致意思:依照我所思索的,就能了解我,讀懂我;依照我所思索的,就可以多一分了解人生,認識人性。充分證明沈從文把對人生的了解與人性的解讀視為己任,并予以文字書寫。“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曬得黝黑,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堆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和山頭黃鹿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5]393被人詢問起來時又會伸著倔強的小脖子回答道:“我是翠翠。”在生命的長河里悄悄編織“愛情”的美夢,自然而來,自然而去,時而嬌怒,時而傷感,瑣碎情緒在點滴中浸潤心田,恰如春日里的一陣微風。三三則是還沒有長大的翠翠,夏日里更愛坐到風涼的地方吹風,用包谷桿子做成一個個小籠子,用捉蟈蟈打發漫長的下午時間,也會逐趕蠻橫無理的雞,打抱不平。冬日里則同貓兒狗兒這些小伙伴蹲在火桶里,撥灰煨栗子吃。這樣的角色在沈從文筆下還有很多,《菜園》里的玉太太,《旅店》中的黑貓,《阿黑小史》中五明的姑媽,《雪晴》中的巧秀媽,《邊城》里的老爺爺、船總順順、英勇多情的水手等等,都是沈從文筆下“自然人性”的書寫,一種健康、優美,自然但卻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與此同時,“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石頭打她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6]247,沈從文以鄉村自然人性為參照,還塑造了一個異化人性的世界。《八駿圖》里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卻不敢直視自己內心與欲望的小說家周達士和七位教授;《煙斗》里擔心失去工作惶惶不可終日卻夢想擁有一套精致煙斗的小市民王世杰;《嵐生和嵐生太太》里精神世界極度空虛的城市小資產階級嵐生和嵐生太太等等。這些受過高等教育,被世人稱為紳士淑女的,事實上卻如同蟲蟻的人,在沈從文筆下,早已是被異化人性閹割的廢人。但總的來說,無論是對自然人性的贊頌還是對異化人性的鞭笞,“人類生來不是為了像獸一樣的活著,而是為了美德和知識”[7]24,沈從文的潛意識里,追求的是有德行的自然人和社會人,是一種健康的有意義有價值的理想人性。
“哦!我的光明。瞧她這一雙駝羔的眸子,瞧她這胡拉萊的眼睛!哦,造物主啊,不要讓這塵世的浮躁迷惑了我的眼睛。就讓我跳進這些個小孩子的清泉一般的眸子里淹死吧!”[2]36擁有清泉般眸子的小孩固然讓人憐愛,但能發現這清泉的,也擁有一雙清澈眸子的,將陌生人家的孩子能認作“臍子”并疼惜地叫著“我的黃毛丫頭,我的黃毛丫頭”的慈善臍母,更值得世人贊美,傳統人性意義與生命的價值是葉爾克西永不停息所追逐的東西。電影改編版《永生羊》里,烏庫芭拉反抗家族婚姻與英俊瀟灑的“花騎”阿赫泰一見鐘情選擇私奔,凱斯泰爾明知道自己深愛的天鵝姑娘烏庫芭拉要跟阿赫泰逃跑,不但沒有阻止反而送上了自己親手做的馬鞍與祝福,這種對愛情的尊重與理解,與沈從文《邊城》里和弟弟儺送比賽唱歌追求翠翠最終失敗選擇出走的天保是如出一轍的,是人性散發的光芒。“歸來”的同時,葉爾克西還將審視的目光投射在城市底層:《枸杞》里為生計奔波的波拉特;沒有主見的萊萊;說大話倒賣免稅車輛實際卻做著販賣蘇聯婦女短褲和胸罩勾當的多斯坦;穿著高檔羊絨套裙過著上層人生活卻借著外甥女萊萊擴大交際影響力的舅舅、舅媽等等。這些都市中扭曲與墮落的靈魂,恰如沈從文筆下的“紳士淑女”,都是異化人性蠶食的結果,是兩位作家所鞭笞與否定的對象。
雖處不同歷史時空語境,但沈從文和葉爾克西這種贊美自然人性,鞭笞異化人性,追求理想人性的外部描述、內部反思的創作路徑是相似的,是可以稱作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的。
建造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是沈從文一直以來的人生期許;左肩是善神,右肩是惡神,被善神和惡神注視與批判著的葉爾克西也把“人性”視作寫作的最初起點。這種獨特的人性創作方式雖跨越不同民族與歷史時空語境,但卻有著相似的原因,筆者分別從民族地域特色和社會語境兩個角度進行考究分析。
出生湘西偏遠小鎮,祖母是苗族,母親是土家族,而父親卻又是漢族,加之湘楚文化中“巫”、“騷”、“道”三大精粹的影響,造就了沈從文人性創作胚胎的孕育與萌芽。湘西苗區,生存環境惡劣,世事變幻莫測,封閉落后的人們只能“一切都是命,萬事不由人”,將希望寄托于神靈,信奉神靈的存在,祈求神靈的保佑,崇拜與敬畏自然,因而塑造了其簡單、淳樸的民族風情,成為沈從文人性創作的土壤。湘楚文化以奇思異想的巫鬼文化為主體,融合楚地獨有的浪漫主義“騷學”以及追求本真任自然的漢族道家文化。一方面從人格氣質上影響沈從文,使得沈從文筆下的自然人性簡單淳樸,或是守護湘西的山水精靈,或是有著悲慘命運卻不隨意低頭的另類女子,或是用力量來詮釋陽剛健碩之美的葆力之士;另一方面,從生死哲學上產生深遠影響,使其追求本真看淡生死,對人性做出理性反思,欣賞贊美自然人性,鞭笞異化人性,追求理性人性。雖沒有湘楚文化的熏陶,但自幼聽著“白天鵝”故事長大的葉爾克西也在用哈薩克血液建造著自己的人性“希臘小廟”。“哈薩克”從默默無聞的小部落,逐漸成長到“大、中、小”三“玉茲”(部分),經歷“哈薩克大災難”,游離邊境“懇請內附”,反抗沙皇失敗被蠶食,最終被逼無奈選擇大逃亡走向祖國母親的懷抱從而安居樂業。這幾百年的民族史所沉淀的不僅是其“叨狼、姑娘追、賽馬、謊言歌、獵鷹、割禮、還子”等獨有的民族風情,更多的是生命活力與對人性的關懷。而經歷過北塔山牧場純真質樸童年與大城市繁華喧囂都市生活后依舊能返璞歸真,把《永生羊》、《草原火母》、《遠離嚴寒》、《枸杞》等獨特的哈薩克民族文學帶到中國文壇的葉爾克西,正是靠著這個民族多年以來所沉淀的東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民族地域滋養不同文化特色,但其對人性的思考卻是可以跨越民族文化與歷史時空的。
沈從文出生在上個世紀初,青年勃發正值我國新舊文化不斷沖擊碰撞的五四運動時期,因而五四精神是沈從文所處社會語境中的主流影響因素,其中,對完美理想人性的追求則正是受周作人“人學”新思想的影響。“我雖然時時刻刻為人生現象、自然現象所傾心,卻不知道為新的人生智慧光輝所傾心,我從他那兒知道了些新的,……他們那么熱心在人類行為上尋找錯誤處,發現合理處……不久我便被這些大小書本征服了。”[8]11表明沈從文開始從五四時期的“大小書本”(五四時期新刊物)中覺醒,考慮新的生命狀態,躍躍欲試,找尋更廣闊的精神天地。“從五四以來,以……原始的單純,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時代,一些人的文學趣味……非常貼切人的情感……所顯示的是平凡的人性的美。”[9]289這是沈從文在《論馮文炳》一文中對周作人的推崇,可見,其人性的寫作也是始于周作人、深受周作人的影響,不同的是,周作人在于玩味人間,而沈從文更多是生活游走于人間。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從事寫作的葉爾克西,雖不曾“在人類行為上尋找錯誤處,發現合理處”,但隨著改革開放,經濟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浪潮的掀起,新多元文化與舊文化對立碰撞,葉爾克西開始將其拳拳之情寄予筆尖,把尋找民族文化之根和民族文化的對外傳播視為己任,認為民族的民族性,不僅僅在于表現民族習俗,而更重要的是表現民族文化,文化是人們最好的溝通形式。因而,從八十年代的小說創作到詩歌翻譯、散文寫作,直至今日“觸電”模式下的文藝創作,葉爾克西始終把哈薩克“人性小廟”的建造視為己任,把突出新疆民族文化放在藝術創作的首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56個民族的偉大建設在西域大地上默默貢獻著自己的一己之力。此外,兩位作家的個人經歷對其人性創作觀的形成也都產生一定重要的影響,但恰如葉爾克西常言,作家總是將心舉在頭頂上,身體匍匐在養育他的大地上。創作與生活、人生經歷必然是不可分割的,因此筆者對此不作贅述。
沈從文、葉爾克西,兩位作家雖身處不同歷史時空語境,但其相似的人生“歸來”經歷、新舊文化沖突碰撞的社會語境、遺傳密碼里自帶的民族色彩及對故土的留戀,使其對筆下人物角色人性色彩的涂抹跨越民族與歷史時空,完成了中國文學史上一次成功的“歸來”中的人性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