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青,李 賀
(1.沈陽師范大學 社會學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2.沈陽化工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遼寧 沈陽 110142)
隨著中國社會結構的轉型和社會治理現代化進程的演化,社會建設、社會治理等概念已經成為主流話語。如何進行社區建設和社會治理,不論是學術界還是政府界,都看到了重建社區的重要作用,并在這一領域進行了許多探索和嘗試。以往試行的幾種模式,如安徽的銅陵模式、貴州的貴陽模式和沈陽市沈河區的“1+X大黨委”治理模式,其目標都是重建社區的歸屬感和社區的凝聚力,促進社區居民參與實現社區自治。多年來,社區建設和基層治理雖然在扶貧濟困、兜底式救助、環境綜治等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績,但是這些治理模式仍然帶有政府管控和治理縱向到底的行政化色彩,不能滿足因為單位制消解及社會流動而回到社區的所有居民的差別化需求,使社區居民在社區行動與參與中產生只見物業管理公司卻不見社區組織的一種誤讀。而之所以會出現這一誤解,究其原因是由于居民對社區的參與意識不夠,社區居民缺乏再組織化的載體,居民不能形成守望相助的社區共同體。而若實現居民的再組織化,重建社區社會資本,使居民產生認同與歸屬感,社會組織在培育社會資本中將發揮重大作用。本文將對社會組織如何培育和重建社區社會資本進行可操作化分析,為原子化個體社會走向再組織化尋找新的路徑。
社區社會資本是社區發展與社區歸屬感營造的動力與源泉,其存量多少是檢驗社區建設和發展程度的重要指標,是社區精神發育的真正內涵,也是社區營造成功的關鍵。自從20世紀90年代,隨著全球結社運動的興起,社會資本的研究日益成為熱點,成為具有一定解釋力的分析工具。但是,如何界定社會資本,不同學科有不同的理解。在社會學領域,布迪厄、科爾曼和帕特南都對社會資本的意涵進行了闡釋。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認為,“社會資本是真實或虛擬資源的總和。對于它的成員而言,社會資本是一種某種程度上被制度化了的相互認同的關系,是一種持久擁有的網絡,故此它是逐漸積累而成的”[1]。在布迪厄看來,社會資本是一種制度化的關系網絡,這個關系網絡與某個群體的身份有關,獲得這種身份就為個體贏得聲望,并為獲得物質、情感或象征性利益提供保證??茽柭鼜膫€人層面對社會資本進行了表述,“社會結構資源作為個人所擁有的資本財產叫作社會資本。社會資本不是某些單獨的實體,而是具有各種形式的不同實體。其主要有兩個共同特征:它們由構成社會結構的要素組成,主要存在于人際關系和社會結構之中。此外,它們為嵌入社會結構中的某些個體行為提供便利”[2]。科爾曼的社會資本具有四個特征:生產性、不完全替代性、公共物品屬性和不可轉讓性。羅伯特·帕特南,則從地區和國家的宏觀層次描述了社會資本。他指出:“社會資本更多的是一種社會組織的特征,諸如信任、規范和網絡等,它們能夠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的效率。如同其他資本,社會資本是生產性的”[3]。社會資本促進了自發的合作,集體行動困境可以通過利用外部的社會資本加以克服,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的效率,追求共同的目標。
從上述各種概念界定中可以看到,社會資本是一種社會關系網絡或社會資源,涉及的主要因素包括關系網絡、規范、信任、認同與參與,同時也是動用稀缺資源的能力和機會。社會資本作為資本的一種類型,具有同人力資本、經濟資本和金融資本等一樣的共同特征,如資本的墊支性、運動性和生產性,同時又具有其自身獨有的個性:(1)社會性,社會資本是營造互惠合作的互動氛圍、塑造良性社會關系、促進集體行動的規范性和造就具有公共精神共同體的有力保證;(2)人格性,社會資本是在個人及個人構成的組織基礎上產生的,不可避免具備特定的人格屬性,具有一定的情感性,并非絕對的市場理性;(3)無形性,社會資本嵌入于人際關系網絡之中,無具體形態且難以精確計算,屬于無形資本;(4)集體性,社會資本從組織和國家層面上講屬于集體物品,不能為個人獨自占有,體現的是不同個體間的共生關系。可見,社會資本即為社會成員用來處理共同問題的社會責任、共同規范網絡的力量,是社會成員所擁有的社會關系或動用短缺社會資源的能力,是嵌入于特定場域范圍內的成員所形成的各種類型的社會關系、網絡、制度,連同成員間擁有的共同價值、規范和信念等。社會資本包括關系網絡中的成員參與、互惠、信任與合作、社會規范、集體財產、個體能動性等。
從社會資本主體縱向層次性角度來考察,社會資本可分為個人社會資本、組織社會資本、社區社會資本、社區間社會資本和國家社會資本等不同類型[4]。這些不同類型的社會資本間相互聯系,形成互動型的社會網絡。其中社區社會資本更體現了社會資本的實質內容,是社區的關鍵內涵,不僅涵蓋個人社會資本、組織社會資本,同時又是連接社區間社會資本和國家社會資本的紐帶[5]。本文中提到的社會資本主要指的是社區社會資本。
“社區”一詞,最早源于德國社會學家騰尼斯《社區與社會》一書。騰氏認為,社區主要存在于傳統的鄉村社會中,是由具有共同習俗和價值觀念的同質人口組成,是基于親情血緣關系而結成的社會聯合體。它是社會成員之間關系緊密、互幫互助、充滿人情味的社會聯合體,連接社會成員的是基于共同利益的血緣、情感和倫理團結紐帶,在共同情感基礎上形成了親密無間、相互信任的關系[6]。社區不僅僅是地域共同體,同時還是血緣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共有的文化意識及親密無間的關系是社區的精髓。社區內部的集體意識、價值規范、認同感、信任和互惠合作關系,是社區實質性要素,而這些社區要素本身即是社會資本的重要內涵和表現形式。對于作為地域共同體的社區而言,空間和地域是依托,社會資本是內核,社區社會資本是以社區為依托或載體而形成的集體性社會資本[7]。社區社會資本是社區的活力源泉,社區建設的過程實質就是社區社會資本培育和創造的過程。
中國傳統社會是儒家思想倡導的“倫理本位”社會,是按血緣親疏,以自己為中心,由近及遠,形成一個仁愛倫理主導的長幼尊卑有序的“差序格局”社會結構。個人因血緣內生于這個“差序”關系網絡之中,人們依賴血緣為基礎的關系網絡,守望相助,遵守共同的社會規范,建造生活共同體。社會憑借關系網絡,等級有序,各安其分,各司其職,維持井然的社會秩序,維系傳統社會的良性運轉,防止社會失范或解組。這種“差序格局”式的社會關系網絡,成為傳統社會重要的社會資本。中國傳統社會即以差序格局下的社會資本作為維持經濟生活和情感依賴的保障。即使在晚清時期,中國遭遇外來列強的強勢壓力,社會系統遭遇“總體性危機”,面臨政治解體和社會解組,但是這種差序格局下的熟人世界的社會資本,成為動蕩年代的一種重要的社會安全網。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之前,中國城鄉一直處于“單位制”和“人民公社制”管理之下。在城市里,單位掌管了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吃、穿、住、用、行等,甚至連個人家庭糾紛也是由單位來解決,人們此時是“單位人”,依附于單位這一高度議行合一的組織之中。社會被統合進單位之中,“單位人”的工作世界與生活世界相互重疊,個人社會關系封閉并嵌入在單位世界中,無法超越僵化的單位組織界限。此時的社會資本表現為以單位為閾限的“同志式”交往關系,傳統社會中的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原生社會資本盡管存在,但已經不再是社會的主流。“單位熟人”成為社會資本存在的主要方式,社會資本的發展受到固化的單位體制限制,失去了社會資本培育發展的土壤,同時抑制了社會活力,社會資本在單位內部流動,形成特有的“單位熟人”的社會保護方式。正是這種“單位熟人”互惠的社會資本保護機制發揮的安全網作用,使基于業緣為基礎的社會資本成為取代血緣為基礎的社會資本的建構成為可能。
隨著中國經濟和社會改革的不斷拓深,市場力量在中國的崛起和發展,“單位制”逐步解體和消解,國家將市場從單位的裹挾下釋放出來,從原有的議行合一體制形成了國家與市場兩分社會。市場化倡導工具理性為基礎的行為邏輯,人們之間交往更多的基于功利性的考量,而不是非理性的互惠原則,整個社會是以個體利益最大化為行為準則的陌生人社會,以單位為基礎的社會資本開始逐漸減少,以往熟知的“熟人社會”逐步消失。此時,人們彼此間關系的維系不再是出于信任,而是基于金錢等利益的考量,市場理性取向的社會關系紐帶導致人們之間關系冷漠,彼此之間疏離,社會凝聚力降低,歸屬感和認同感弱化,致使社會資本失去其生長發展的空間,總體社會資本存量日趨減少,人們的社會生活日益走向原子化。同時,隨著“單位制”解體,社會空間擴展,原有行政化的社會生活逐步回歸社會,“單位人”成為“社區人”,“單位中國”走向“社區中國”。而此時的“社區人”不同于傳統社會的社區人,受現代主義思想影響,人們思想更為獨立,注重私人空間,人與人之間關系疏離,人際關系淡漠,原來傳統社會牢固的情感紐帶不復存在,共同體凝聚力削弱,歸屬感和認同感降低,個人紛紛從原有的社會關系中脫離開來。此外,由于數字網絡技術的迅猛發展,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娛樂方式及交往方式更趨向“虛擬化”,人與人之間當面交流的機會逐步減少,不利于情感的維系和關系網絡的維護?!拔覀冇欣碛上嘈派钊氲募夹g發展正使我們利用閑暇時間的方式更加‘私人化’和‘個體化’,因而也使得許多社會資本形成的機會喪失”[8]。社會資本的流失,導致人們之間關系的冷漠和疏離,而中國當下面臨的社會發展的危機,如人口的大規模流動、人口老齡化浪潮、社會風險的增多等,需要重建社會資本,形成新的社會保護機制。
20世紀90年代以來,為培育和建構新的社會資本載體,重建溫暖和睦的社會生活共同體,中國政府開始了以社區為單元,進行社區建設,重建社區社會資本的嘗試。代表性事件就是1998年,在政府體制改革方案指導下,民政部將原基層政權建設司更名為基層政權和社區建設司,全面推動了社區建設在國家范圍內的發展。如今政府亦把社區建設提高到了“改革、發展和穩定的高度”。但是中國的社區建設是政府主導下的社區建設,帶有行政化傾向,街道及居委會成為社區建設的主要實施主體。居委會雖然在法律上規定為自治組織,但其承擔了計劃生育普查、社保、低保、就業、環境衛生檢查等大量上級布置的行政工作,自主開展社區管理與服務的時間和精力越來越少。社區的人事選拔任命和財政撥款均牢牢掌控在上級政府的手里,居委會干部成為準行政人員,居委會選舉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民主選舉,多為上級指派,居委會干部和居民更加認為自己是行政人員,導致居民參與社區生活、社區發展和社區建設的可能性很小,削弱了居民作為主人參與社區事務的主動性與積極性。可見,社會資本的培育與重建需要新的力量作為鏈接的紐帶,社會組織的作用正日益得到重視和體現。
中國民間意義上的社會組織,在中國經濟和社會轉型過程中,在制度性空間的釋放過程中應運而生。作為社會組織特別是社區類型的社會組織,在鏈接社區居民、挖掘社會資源、進行社區動員等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將單個的原子化的個體進行了再組織化,成為建構社區社會資本、推進社區建設、實現基層自治的重要載體。根據不同類型社會組織對社會資本的不同影響,有學者將社會組織劃分為公益類(public benefit)、互益類(member benefit)和綜合類(mixed benefit)組織三種類型[9]。結合當前東北地區社會組織發展現狀,本文中所提及的社會組織指的是專業社工機構和社區內生的社區社會組織。這兩種組織更偏向于公益類組織,因其開展的活動和服務均是無償的慈善性質,同時它又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成員的需求,其社工服務是以滿足服務對象需求為導向。為解釋社會資本的生成和增長,本文將社會資本解構為四個方面:成員參與、社會支持網絡、信任與合作、歸屬感與認同感,重點探討這四個要素與社會資本的關系。
社區建設與治理,是一個社會協同治理的過程。只有協同治理,充分發揮社會組織在鏈接資源、專業化服務等方面的優勢,充分發揮基層民主的作用,推進社區、社會組織和居民的良性互動,才能將問題和矛盾化解在社區,開展更加全面、專業化的服務,全面促進社區發展,滿足居民多元化需求,共同締造幸福社區。近年來,隨著中國政府基層社會治理理念的變化,社會組織開始作為服務載體,以購買服務的方式,承接政府在基層社區的“最后一公里”服務內容和目標。居民民主議事會和自治組織的培育與建立,是社會組織開展服務項目的一種類型。居民參與社區民主議事會,參與社區公共事務,參與與居民生活息息相關的事務決策,既有利于培養居民自身處理社區公共事務能力,提升居民社區生活的參與程度和水平,又能夠不斷提高居民自治水平,促進社區社會資本的生成和增長。
隨著單位制的解體,社區成為承載社會服務、解決社會問題、化解社會矛盾的重要組織載體。社會組織的服務對象,多數為老人、殘疾人、青少年等弱勢群體,由于其掌握的社會資源有限,當他們遇到困難和問題時,只能向親屬和朋友求助,有時甚至求助無門。社會組織中的專業社工通過主動發現、介紹或轉介等方式,與這些服務對象建立聯系,并為其提供差別化的專業服務,以滿足他們的需求。此外,社會組織充分發揮其資源鏈接功能,引導企業、相關部門、社會大眾等對這些弱勢群體的關注,拓展了這些弱勢群體尋求幫助的渠道和部門,完善了他們的社會支持網絡,提升了其生活幸福感,有利于和諧社區的建設。此外,居民通過參加社會組織開展的各類活動,加強了相互間的交流和互動,有利于鄰里間社會支持網絡的形成。
由于對私人空間的注重,住房的商品化,以及門禁制度人為造成的住區隔離等因素,造成當前社區居民間關系疏遠,人際關系淡漠。而社會組織在社區內開展各種類型的社會工作服務項目,如為老人、青少年、殘障等社會工作服務項目,居民通過定期參加社會組織開展的各類服務項目和活動,彼此間從不認識到認識,逐漸從陌生人走向熟人,建立信任關系,營造了社區歸屬感。有些居民參加社會組織開展的各類活動后,成為社會組織的志愿者,自愿為社區內其他有需要的服務對象提供服務,并與之建立了深厚的信任關系。人與人之間關系更為融洽,形成了相互信任的關系,形成新的社會資本。
社區內居民通過參與社區事務、社區決策和社區生活,增強主人翁意識,更將社區當成自己的家園,而不僅僅是單純的居住地,不再對社區事務漠不關心。通過參與社區公共事務和社區決策,居民的參與意識和解決社區問題能力也在不斷提高,又進一步提升其參與社區生活和社區建設的熱情,形成一個良性循環,有利于社區內社會資本存量的增長。社會組織通過開展各項社工服務,解決了居民方方面面的各類問題及困難,并且通過建立社工站等方式與社區合作,提高了社區服務的水平,有利于增強居民對于社區的認同感及歸屬感,有利于共同社會規范的形成。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社會資本循著如下路徑生成和增長:社會組織通過開展社會服務和活動,提升了居民的成員參與度,拓展和完善了居民社會支持網絡,促進了居民間信任與合作的建立,增強了居民的歸屬感和認同感。這四個要素的提升,促進了居民社區滿意度的提高,進而促進了社區社會資本的生成和提升。
通過分析社會組織在社會資本培育過程中的功能,我們發現社會組織在提升居民參與、完善關系網絡、增強信任關系、提升歸屬感和認同感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促進作用,而參與、關系網絡、共同的社會規范均是社區社會資本的主要內容,可以說,社會組織在社區社會資本培育和創造過程中具有不可磨滅的功能。當前,“三社聯動”式的創新型治理正在全國范圍內積極推進。“以社區為平臺、社工為核心、社會組織為樞紐”的“三社聯動”模式,明確社會組織應充分發揮其樞紐作用,擔負實施社區服務的主要職能,是黨和政府的一大助力,是幸福社區建設和民主社區治理的中堅力量,承載著完善社區民主制度、保障居民享有民主權利、實現民主自治的重要使命??梢?,社會組織的功能主要包括:提高社區民主自治能力;彌補政府服務、治理的不足;降低社區治理的行政化色彩;依法反映不同利益人群的訴求;推動社區法治化、民主制度化、居民組織化的進程;保障政府管理與社區民主自治間的有序良性互動;推進政社合作、創造居民宜居環境、共同締造幸福社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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