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亮
當代著名詩人王家新談到新詩教育問題時,曾說過這樣一句發人深省的話:“詩歌的教育不僅是為了孩子,也是為了詩歌,更是為了一種語言和文化的未來。”①深刻認識到詩歌教育同民族語言與文化未來的發展緊密相連。新詩教育伴隨著新詩的興衰已走過了百年的歷史,今天,我們站在了21世紀,透過新詩發展的現狀來反思當代新詩教育問題,我們又會得出怎樣的結論呢?如果說詩歌的語言活力代表著一個民族語言所能達到的高度,那么,當下大眾對于詩歌的不屑,對于新詩的陌生,恰恰展現了今天的中國民族語言的乏力和文化的危機,而這一切不得不說與新詩教育的失范密切相關。中國自古就有 “詩教”傳統,反思新詩的教育問題,進一步健全完善中國文化教育制度體系,羅振亞教授的新詩教育理念與實踐實際上為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大眾對于新詩的陌生,同新詩教育的失格有著很大的關聯,而這其中,最大的認同危機來自于新詩 “新”在何處?今天中國的新詩教育,無論是作為通識教育還是學科教育,對于新詩標準的確立一直缺乏理論敏感度,以至于人們對新詩的解讀、欣賞、評析還延續著傳統的審美標準,即將古典主義詩學視作鑒賞與批評的重要理論標尺。在這樣的背景下,新詩的優劣完全依賴于古典詩學的評判,而與其所建構倡導的現代詩學無關,新詩的 “新”只體現在語言之新,是用現代白話重新粉飾包裹的古典情景,新詩教育尚未建設成為一套成熟、系統的現代模式。那么,新詩究竟 “新”在何處?我們又如何修正新詩教育體系,使之對于新詩的發展和推廣能發揮良性的促進作用呢?
羅振亞教授在他的新詩研究過程中,一直十分注重對新詩 “新”質的挖掘。在他的教育教學實踐活動中,也有意側重于將古典詩學與現代詩學相對照進行講解,突出現代詩學的新質特征。比如,他認為 “與以清晰的畫面造就意境的古典詩歌不同,新詩重視隱顯適度的意象鑄造與非常規組合。新詩中除了少數直抒胸臆外,大部分都避開了直抒胸臆的窠臼。采用 ‘思想知覺化’的方式進行隱約的抒情,即把思想還原為知覺,通過意象這一情緒的客觀對應物或象征的營造加以寄托、暗示”。在解讀、鑒賞新詩意象問題時注重提煉新詩意象與古典意象間的差別, “傳統詩人講究 ‘以類為類’,現代詩人則講究 ‘以不類為類’”②,因此,他在講授海子的詩歌時,以 “月亮”的傳統內涵為參照,來鑒賞分析海子詩中的 “月亮”意象,并指出新詩擅于運用意象間的非常規組合方式傳達出復雜的思想與內涵。而在新詩語言方面,羅振亞也注重在美學層面提煉新詩語言的審美質素, “注重發掘語言潛能,突破用詞、語法和修辭規范,以對語言自覺性與修辭性的重視,擴大語言的張力,使熟悉的語言給人以陌生的感覺”③。
另一方面,大眾對新詩鑒賞能力的不足也與教材中涉獵新詩內容過少、選篇過于類型化、 “經典化”有很大關聯。目前,幾乎所有的大學語文教材都收錄了徐志摩的 《再別康橋》、戴望舒的 《雨巷》、艾青的 《我愛這土地》、余光中的 《鄉愁》、舒婷的 《致橡樹》等詩篇,這些經典之作已然構成人們對新詩的基本認識,稍加變化的詩作則被視為“異類”難以為大眾所接受。新詩教育只圍繞經典化的詩作展開,而對新詩近20年的發展變化視而不見,這也是新詩在朦朧詩后走向邊緣、走向小眾、走向孤獨的另一層原由。羅振亞的詩歌研究,一直致力于追蹤新詩變化發展的新動向,其著作《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已成為80年代后先鋒詩歌研究的經典之作,近幾年他持續關注 “90年代詩歌”、 “新世紀詩歌”的發展動態,并且十分注重將自己研究的最新成果在課堂上與學生們分享討論,將課堂與詩歌現場的發生動態緊密相連,使學生時刻關注最 “新”的詩歌形態與研究成果。新詩雖遠未 “完美”,但不完美、欠完善恰恰是其可以不斷標 “新”立異的助推力,新詩的 “新”正是其發展的動力源,而羅振亞教授的新詩教育正體現出了這一點。
現階段的新詩教育愈發重視知識的理論性與系統性,這與中國教育總體以 “科學理性”為發展導向有很大的關系。知識的科學化有利于學科的發展,有利于學生系統掌握新詩的發展脈絡,但研究者同時也應該對這種過于理性的教育方向持警覺的態度,因為它已完全將新詩教育外化為一種 “知識”的學習與接受,而與內在生命和精神體驗缺少關聯。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偏離了新詩教育的初衷與重心。新詩批評一直存有這樣一種 “偏見”:詩歌不能翻譯、不能解讀,詩的 “詩味”、 “美感”恰恰在那不可言說的一剎那,所有的理性闡釋與分析都會淡化與詩相遇的一剎那所帶給我們的震顫。這種說法雖然過于 “玄妙”,但也道出了詩歌最曼妙的部分恰恰在于它關乎人類的生命力和精神體驗。現在的新詩教育在重知識理論、重系統學科的同時,往往忽略了這一點。
實際上,中國自古便有 “詩教”傳統, “詩教”一詞可追溯至 《禮記經解》: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 《詩》教也。”即肯定了 《詩》對人內在性情的教化作用。近現代教育也多有致力于 “詩教”精神傳承與挖掘的有識之士,林語堂先生曾言:“詩歌教會了中國人的一種生活觀念,通過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給予無限的深情,并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詩歌……醫治人們心靈的創痛;詩歌通過享受簡樸生活的教育,為中國文明保持了圣潔的理想。”④在林語堂筆下,詩歌的教育作用已經超越了所謂 “道德教化”,提升為心靈與精神的凈化層面,詩歌教育可以培養國民的詩性思維,進而追求一種 “詩意生活”的態度,豐富了情感的維度, “詩教”實際上是構筑人類精神家園最堅實的屏障。
羅振亞先生一直對將新詩教育發展成 “學科知識”秉持理性批判的態度。他認為,當下的新詩教育存在著科學至上的弊端,在唯 “物質論”的不斷裹挾與沖擊下,新歷史境遇下的 “詩教”愈發缺少對人類內在原生理想的哺育培養,更側重于將其發展成為系統化、理性化的學科知識。這種教育往往通過不斷地對文學理論與文學史知識進行強化訓練,鍛造了一批訓練有素的職業詩歌研究者,但是卻忽視了詩歌教育最重要的部分,那就是對詩性思維、詩性情感以及詩意人生的追尋。
事實上,羅振亞也一直致力于探索找尋學術規范、學科理性與文學感性、藝術詩教之間的平衡。從他的研究著作中,我們可以發現,一方面他的學術研究框架是非常系統與嚴謹的,既有縱向的歷史脈絡爬梳,又注重橫向上的比對與細節上的提煉,在行文中,充滿智性化的精辟論述力透紙背;另一方面,他一步步填充在縝密理性的邏輯枝干內的,是豐富騰躍的詩性思維和激情澎湃的詩性話語,而且這兩者并重的理念不僅體現在他的新詩研究中,更直觀化、鮮明地體現在他的新詩教育實踐中。正是因為他兼具學者、詩人的雙重身份,他的語言和文字永遠充滿著詩意,用 “理性的閃光、情感的激蕩”⑤來評述羅振亞的話語風格是再恰切不過的了。無論是在書桌旁還是在講臺上,我們都能透過文字理性的鋒芒感受他那一顆永遠跳動著的 “詩心”。這既體現在先生對知識的講解精準到位、脈絡清晰,更體現在那行云流水般的詩一樣的語言,將課堂繪制為一幅唯美飄逸的畫卷,令學生如沐春風。他從不把授課當作一門技術,專注于索然無味的歸納總結,而是視課堂為另一次全新的創作,是師生之間精神的交匯,以及一次次生命與精神力的點燃。
多年來,我國教育一直圍繞 “應試”模式展開,新詩教育也存在這樣的問題,授課內容主要通過知識性介紹來呈現,圍繞一次次 “事件”勾勒新詩發展的脈絡,而對新詩所包蘊的現代精神、個體意識、審美內涵則較為忽略。
傳統教學模式是以教師為主體的,是所謂 “一言堂”式的填鴨式教學。這種教學思路實際上嚴重違背了新詩教學的初衷,新詩貴在對自由與平等的現代精神的追尋,新詩教育的整體模式也應該由傳統的 “一元”向現代的 “多元”發展,尋找更為開明、開放的教學方法。羅振亞先生熱衷于新詩教學模式的創新,一方面,針對詩歌發展的熱點問題讓學生們積極思考,暢所欲言,平等交流,在課堂上實現交鋒與對話,將課堂教學的主動權交給學生,真正實現由以教師為主導向以學生為主導的過渡;另一方面,努力打破傳統教學的客觀條件限制,經常邀請名師名家進行學術座談,打開學生的學習視野,實現優質學習資源的互通有無。此外,還定期組織讀書會、博士論壇等活動,將對話式教學的總體思路延伸至課堂內外,收獲了更為顯著的教學效果。
羅振亞先生新詩教學思路的不斷創新還體現于不因循守舊、與時俱進的胸懷與姿態。在科技爆炸的時代背景之下,創新應注重新詩教育與現代技術媒介的有機結合。依托南開大學優質學術平臺與教學環境,羅振亞組織參與了Mook(慕課)籌備與錄制,利用網絡教學平臺打破傳統教學時空的限制,形成多元化的課程資源,徹底貫徹自主學習的教育思路。另外,互聯網信息技術不斷刷新著詩歌創作的生態環境,微博、QQ、微信等網絡平臺由 “非主流”走向了日益核心的地位,成為創作與傳播新詩的有效途徑,網絡詩歌成為一股不可小覷的新興的詩歌力量,但也因此成為了滋生 “非詩偽詩垃圾詩”的溫床,沖擊著新詩創作的寫作倫理。羅振亞較早發現了互聯網這一優勢,也樂于在網絡上與學生們分享自己的詩歌創作,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與寫作熱情,如他的 《妻子的頭發》、 《孩子我們已沒有資格談論故鄉》、 《和老爸聊天》等詩作均在網絡上獲得了廣泛熱議;在他的影響下,許多弟子也開始利用網絡的優勢,使之成為傳統授課平臺的延伸,其中如陳愛中的 “陳齋新韻詩”至今已獲得萬余次的點擊率,其所推出的 “學院批評家”、“名詩名點”等版塊廣受好評;盧楨的 “地球溜溜噠噠”將域外行旅同新詩研究相結合,最大限度地開拓了新詩研究的文化視野。
新詩教育伴隨著新詩發展已走過百余年歷史,回溯過去不難發現,新詩教育的核心精髓與內在生命力恰好印證了新詩精神, “平民化”、 “通俗化”、 “大眾化”的總體傾向體現了新詩教育應惠及大眾,從整體上提升民族語言文化軟實力;新詩求新求變的反思意識,彰顯的是現代新詩教育的發展方向,不斷進行自我突破、與時俱進;新詩所追求的自由與平等之精神,正是新詩教育終極理想的體現,也是對人性解放、獨立人格的追尋。在未來,新詩教育必將繼續沿著百年新詩所指引的方向前行。
注釋:
① 參見霍俊明、岳志華:《展開的起點:新詩教育問題與反思》, 《江漢大學學報》 (人文科學版)2007年第4期。
②③ 羅振亞:《新詩解讀方法說略》, 《求是學刊》2007年第1期。
④ 林語堂:《中國人》,學林出版社2007年,第165頁。
⑤張清華:《“理性的閃光,情感的激蕩”——評〈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流派史〉》, 《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