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文書說理：內涵界定與原則遵循

潘自強 邵 新

裁判文書是司法的最終產品,說理是裁判文書的靈魂。當前，人民法院的裁判文書說理水平已經有了較大提高，但不可否認，裁判文書說理不足的現象仍然普遍存在，直接或者間接地損害了司法公信力。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增強法律文書說理性，推動公開法院生效裁判文書”；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再次強調，“加強法律文書釋法說理，建立生效法律文書統一上網和公開查詢制度”。兩個《決定》的前述內容為人民法院裁判文書說理改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新的動力。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2014-2018）》對“推進裁判文書說理改革”進行了具體部署，因此，深化和繼續推進裁判文書說理改革刻不容緩。在規范和強化裁判文書說理之際，筆者認為，有必要對裁判文書說理的內涵及原則予以進一步明晰和準確把握。

一、“裁判文書說理”及相關概念的厘清

在展開討論裁判文書說理內涵和原則之前，我們有必要厘清裁判文書、庭審說理、判后說理、裁判理由、法律論證、法律推理等范疇與裁判文書說理的關聯。

（一）裁判文書與裁判文書說理

裁判文書，舊稱“判詞”，又稱“例案”文章，“乃專門之學”，其有特殊的制作規律。裁判文書是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審理民事、刑事、行政等案件過程中制作的法律文書。①我國當下司法實踐中，裁判文書存在不同的種類，包括判決書、裁定書、決定書、調解書；適用于不同的審判領域，包括刑事審判、民事審判、行政審判、國家賠償、執行；適用于不同的訴訟階段，包括立案、一審、二審、再審、執行；適用于不同的訴訟程序，包括普通程序、簡易程序、特別程序、督促程序、公示催告程序，等等；適用于不同的案件，包括簡單案件、復雜案件；適用于不同層級法院，包括基層法院、中級法院、高級法院和最高法院。理解“裁判文書”應重點把握以下三個方面：

1.裁判文書的效力承載主體不同于制作說理主體

裁判文書的效力承載主體是人民法院，裁判文書的制作主體是承辦法官。裁判文書說理與裁判文書效力是性質不同的兩件事，裁判文書說理或不說理，與其效力沒有關系。盡管我國生效的裁判文書均應加蓋人民法院印章，以表明人民法院代表國家行使審判權，而有別于西方大多數國家法官獨立司法的做法，但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提出“完善主審法官、合議庭辦案責任制，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以及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法發［2017］13號）提出，“獨任法官審理案件形成的裁判文書，由獨任法官直接簽署。合議庭審理案件形成的裁判文書，由承辦法官、合議庭其他成員、審判長依次簽署；審判長作為承辦法官的，由審判長最后簽署。審判組織的法官依次簽署完畢后，裁判文書即可印發”。顯而易見，法官既是裁判文書制作的主體，當然也是裁判文書說理的主體。

2.裁判文書記載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的具體過程

裁判文書是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國家審判權，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和審理終結后，根據當事人對案件的意見和對案件事實的查明、認定，并根據法律、法規及有關司法解釋的規定，對案件中的程序問題和當事人的權利、義務、責任問題作出關于法律如何適用的具有法律約束力的訴訟文書。換言之，裁判文書是體現司法權威與審判獨立的司法產品。

3.裁判文書全面反映人民法院審理案件過程

裁判文書是記錄裁判過程、公開裁判理由，向社會展示法院公正司法形象的載體，是審判活動的綜合體現，必須全面反映人民法院案件審理“證據→事實→適用法律→裁判”的過程，包括案件基本信息、審理過程中的程序性事項、審查判斷證據、認定案件事實（主要事實和爭議事實）、法律適用和自由裁量等。

（二）庭審說理、判后說理與裁判文書說理

庭審說理是指人民法院在開庭審理過程中，法官或者檢察官就案件本身進行釋法說理。說理的主體既可以是法官，也可以是檢察官；說理的對象可以是案件當事人及現場旁聽人員，也可以是通過庭審直播的觀看庭審的網民；②如2016年1月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以“網絡圖文、視頻、微博直播”等方式公開審理“快播案”。說理的時機和場合只能是法庭審理案件的過程中，具體包括事實調查過程中的說理、證據分析與評判過程中的說理、法庭辯論過程中的說理等；說理的方式可以從案件事實歸納、法理闡述、犯罪主觀分析和法治宣傳等多個方面,用鮮活的案例開展說理工作,讓庭審成為法制教育的課堂。

判后說理，又稱法官判后答疑釋理，是指案件宣判后，當事人對裁判有異議、疑問來訪的，由原承辦法官對裁判有關程序適用、證據認定、裁判理由等向當事人解釋說明，以達到服判息訴的效果。判后說理可以是口頭答疑釋理，也可以是書面的答疑釋理。其性質屬于涉法信訪制度的范疇。

裁判文書說理是法官在制作裁判文書過程中立足于事實、證據、法律展開的，圍繞案件爭議焦點、裁判論點和推理過程，論證裁判主文的合法性和正當性的活動。裁判文書說理既是對法官制作裁判文書的基本要求，也是裁判文書的重要內容。裁判文書說理，既包括庭審中審查判斷證據、認定案件事實、訴訟各方爭議焦點的說理，還包括法律適用、自由裁量的說理。因此，不能簡單地將裁判文書說理等同于庭審說理或判后說理。

（三）法律推理、法律論證與裁判文書說理

法律推理（legal reasoning）是從一定的前提中，以法律和法學中的理或理由為基礎，按照一定的推論規則或規律，為法律適用提供正當性證明的邏輯思維活動。③［美］史蒂文·伯頓：《法律和法律推理導論》，張志銘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導言”第1頁。英美法系習慣于使用法律推理，側重經驗分析，偏向于體現在個案的分析過程中。

法律論證（argumentation或argument）是指在法律訴訟過程中訴訟主體運用證據確定案件事實得出結論的思維過程。大陸法系習慣于使用法律論證，側重理論建構，希望將哲學領域的論證問題與法律實踐結合起來，建立起適合于法律實踐的論證理論。

從思維順序的角度來說，法律推理是從前提得出結論，法律論證是以論題證立對象。由此可見，法律推理和法律論證的研究對象大體一致，存在轉換的可能。因此，有人認為，廣義的法律推理的目的在于證立理由運用者所主張的法律論點（或結論），與法律論證概念是基本同義的。④雷磊：《規范理論與法律論證》，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3頁。裁判文書說理是通過說理證明裁判結論的正當性，在相當程度上與法律推理、法律論證存在交叉，且主要是使用法律推理進行法律論證。因此，沒有必要將裁判文書說理與法律推理、法律論證截然對立起來，在研究裁判文書說理時，可以直接使用法律推理和法律論證的相關成果。

（四）裁判理由與裁判文書說理

理由是指事情的道理、原由、依據。顧名思義，裁判理由是指支持裁判結論的道理、原由、依據。說理是說明理由的過程；裁判文書說理是說明裁判理由正當、合法的過程。

裁判文書說理是法官思維在裁判文書的展現，其產品是“裁判理由”。裁判文書說理是手段和方法，裁判文書沒有說理，便沒有裁判理由。因此，裁判文書說理不可等同于裁判理由，更不可等同于裁判文書說理部分，即目前裁判文書樣式中的“本院認為”部分。

二、裁判文書說理的內涵界定

裁判文書是記錄裁判過程、公開裁判理由，向社會展示人民法院公正司法形象的載體，是最具權威的法律文書，其中“理由是判決的靈魂，是將案件事實和判決結果聯系在一起的紐帶”。⑤周道鸞：《法律文書教程》，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11頁。英國最高法院前任院長廖伯嘉勛爵曾言，“沒有理由的判決是非正義的，甚至都不成其為判決”⑥［英］杰里米·庫珀：《英國法官如何進行裁判說理》，楊小利譯，載《中國應用法學》2018年第2期。，“裁判文書說理的水平，反映了一個國家法治文明狀態，也是衡量一個國家的法治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⑦沈志先：《裁判文書制作》，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頁。

關于裁判文書中的理，綜合學界和實務界的看法，可分為事理、法理、學理、情理和文理，并且說理性強的裁判文書應該立足事理、嚴守法理、輔以學理、佐以情理、善用文理。⑧胡云騰：《論裁判文書的說理》，載《法律適用》2009年第3期。那么，何為裁判文書說理，筆者認為，裁判文書說理是獨任法官或者合議庭在制作裁判文書過程中圍繞審查判斷證據、認定案件事實、法律適用等方面的爭議焦點、裁判論點和推理過程，論證裁判主文的合法性和正當性的活動。具體來說，其包括“審查判斷證據說理”“認定案件事實說理”“法律適用說理”和“自由裁量權說理”四種類型或者四個方面內容。

（一）審查判斷證據說理

審查判斷證據是法官進行裁判的第一道程序，更是準確認定案件事實、正確適用法律、恰當運用自由裁量權的基礎和依據，因此，裁判文書說理的首要要求就是對“審查判斷證據”進行說理。根據我國相關法律及司法解釋的規定，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圍繞“證據采納”進行說理。“證據采納”說理關鍵在于說明為何“納”和“信”，具體包括“舉證”“質證”和法庭“調查核實證據”的情況；根據“證據規則”，運用“邏輯推理” “經驗法則”“司法推定”“司法認知”等方法的情況；對證據“三性”進行全面、客觀、公正的審查判斷以及是否采納的情況等。實踐中，裁判文書要避免出現對證據記“流水賬”，證據種類、名稱列了一大堆，卻不說明采信證據的過程和理由；相反，存在多個證據沖突的情況下，裁判文書更應該說明理由。

第二，“針對同一事實的數個證據”的證明力和“全案證據”的充分性進行說理。我國《民事訴訟證據規則》第77條和《行政訴訟證據規則》第63條分別規定了證明同一事實的數個證據之間證明力認定的原則。法官只需要在審查證據三性之后進行適用即可。對全案證據，應當從各證據與案件事實的關聯程度、各證據之間的聯系等方面進行綜合分析論證，說明各項證據效力如何，相互之間有什么聯系。

第三，圍繞“舉證責任”和“證明標準”進行說理。當舉證責任和證據的證明標準出現異議的時候，應當進行說理。刑事訴訟中舉證責任的分配遵循無罪推定原則，舉證責任一般由檢察院或者自訴人承擔；民事訴訟中舉證責任分配遵循“誰主張，誰舉證”原則；行政訴訟中舉證責任分配遵循“誰主張，誰舉證”原則和公平原則。實踐中，也會存在例外情況，此時應當針對舉證責任為什么轉移進行說理。如刑事訴訟中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舉證責任由被告人承擔、刑訊逼供罪中舉證責任由警察承擔，民事訴訟中根據法律和司法解釋無法確定舉證責任承擔時，可以依據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綜合當事人舉證能力等因素確定舉證責任的承擔。此外，有的證據由法院依職權調查，應當說明為什么依職權調查，形成了哪些證據材料，是否經過當事人質證。證明標準在三大訴訟法中存有差別，即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是“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是“事實清楚、證據充分”，行政訴訟的證明標準是“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

第四，圍繞“排除非法證據”進行說理。凡是當事人及其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提出非法證據申請時，法官應當對證據的合法性進行審查，并在裁判文書中闡明是否排除該證據及其相關理由。尤其在死刑案件中要嚴格把握，避免出現“真兇伏法”“亡者歸來”等情形。當然，在不同案件類型中，可能存在的非法證據類型、程度、后果等有很大的差別，在進行非法證據排除說理時，也要區別對待，繁簡有度，詳略得當。目前，司法實踐中已出現了一些排除非法證據的個案，并在裁判文書中進行了說理。如楊增龍故意殺人案中將刑訊逼供取得的非法證據予以排除，并公布排除理由，“公安機關訊問錄音錄像和指認現場錄音錄像均存在瑕疵，詢問錄像不是同步錄制，指認現場錄像中顯示指認過程不完整”。⑨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二、三、四、五庭主辦：《刑事審判參考》，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2集(總第108集)，第26～31頁。王平受賄案中未對辯護人提出的非法證據進行排除，并公布未予排除理由，“雖然訊問筆錄與訊問錄音錄像內容存在部分不一致，但訊問錄音錄像內容證明偵查機關不存在取證不合法的情形，對訊問筆錄個別內容與同步錄音錄像不一致的部分，由于不影響該訊問筆錄的真實性，兩者不存在重大實質差異，故對有關詢問筆錄可以采納”，⑩詳見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黔高刑二終字第7號刑事判決書。等等。

（二）認定案件事實說理

案件事實是裁判的前提和基礎，是法官在訴訟過程中基于審查判斷后所采信的證據而認定的有關案件的具有法律意義的事實。認定案件事實說理是法的適用過程中承上啟下的環節，要以法律關系的構成要件為指導，在證據的支撐下高度概括事實要素，分析認定案件性質。

如何對案件事實認定說理，大陸法系國家主要有三種模式：一是以法國為代表的判決要旨式，事實認定部分以判決要旨形式出現；二是以德國為代表的證據分析歸納式，將證據認定作為事實認定的前提,先對證據具體內容及理由逐一評述,再對予以認定的證據所證明的事實加以總結；三是以日本為代表的焦點歸納分析式，判決書圍繞有爭議的事實和證據進行說理。?王貴東：《判決理由模式之比較》，載《貴州社會科學》2007年第10期。根據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制訂的《人民法院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第五項事實認定部分規定?認定的事實，應當重點圍繞當事人爭議的事實展開。按照民事舉證責任分配和證明標準，根據審查認定的證據有無證明力、證明力大小，對待證事實存在與否進行認定。要說明事實認定的結果、認定的理由以及審查判斷證據的過程。，我國事實認定說理模式屬于證據分析歸納式兼焦點歸納分析式說理。由此，我國裁判文書中對案件事實說理要求主要體現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對案件“主要事實”的認定應說明依據和理由。要避免空洞模糊、不說理由的表述，如刑事案件認定事實后寫到：“上述事實，有檢察機關提交，并經法庭質證、認證的下列證據予以證明”；民商事案件則是“以上事實有合同、證人證言、鑒定意見等在卷為憑，本院予以采信”。

第二，對案件“爭議事實”的認定要圍繞當事人爭議的事實展開，結合庭審舉證、質證、法庭辯論及法庭調查核實證據的情況，寫明事實認定意見和理由。

第三，對案件“依據間接證據認定的事實”需要更加嚴密的說理論證。間接證據不能單獨證明案件的主要事實，需要與其他證據結合起來，圍繞間接證據之間是否存在印證關系、是否能夠形成完整的證明體系等進行說理，以確保事實認定的準確。

第四，對案件“采用推定方法認定的事實”應當說明推定啟動的原因、反駁的事實和理由，闡釋認定事實的形成過程。司法推定是認定案件事實的輔助方法，往往是對無法查明或者難以查明案件事實無須證明而設立的合法性認定方法，直接影響當事人的實體權利。實踐中，切不可因南京“彭宇案”?該判決書具體表述：根據日常生活經驗分析……如果被告是見義勇為做好事，更符合實際的做法應是抓住撞倒原告的人，而不僅僅是好心相扶；如果被告是做好事，根據社會情理，在原告的家人到達后，其完全可以在言明事實經過并讓原告的家人將原告送往醫院，然后自行離開，但被告未作此等選擇，其行為顯然與情理相悖。詳見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2007）鼓民一初字第212號民事判決書。事實認定分析論證不當而因噎廢食，裹足不前。雖然我國現行法律未對司法推定的適用程序作出任何規定，但為了規制法官謹慎穩妥準確地利用推定方法來認定案件事實，應當對“推定啟動的原因、反駁的事實和理由”進行闡釋。

（三）法律適用說理

法律適用是在查明案件事實的基礎上尋找合適的法律規范，并在法律規范和案件事實的基礎上推理形成裁判結論。可見，法律適用的兩個環節是“找法”和“判法”。“找法”即發現的過程（process of discovery），法官是如何得出判決結果的；“判法”即論證的過程（process of justification），法官是如何公開地證明判決是正當的。?Cf. Bruce Anderson, “Discovery” in Legal Decision- Making, Netherlands: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6, P.1.因此，法律適用說理具體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要對有關法律條文進行充分說明。對于法律規定比較原則或者條文復雜，訴辯雙方對法律條文理解有分歧的，應當在裁判文書中對該法條的具體含義作出準確的解釋，并闡明適用該法律條文的理由。二是要把具體案件事實和適用法律緊密結合起來（兩者之間的“耦合”有時需要多個回合），對適用法律的具體理由進行闡釋，對法律背后的精神進行闡述，并承認法官解釋的存在。簡言之，法律適用說理的應有之義包括“援引法律規定之原因”和“法律與事實相涵攝之情況”。具體來說，裁判文書中對法律適用說理要求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對已查明的案件事實所適用的法律沒有爭議的，法官可以直接引用相關法律法規，因為法條本身就是一種理，法官只要讓人確信他作出的判決正確地適用了法律就可。

第二，對已查明的案件事實所適用何種法律、具體法律條款、條款含義等存在爭議的，應當在裁判文書中闡明法律含義及法律適用理由，說明法律與事實相涵攝之情況以展示法官“判法”的心證過程。尤其是隨著新型疑難復雜案件的增多，如何準確選擇法律、合理解釋法律、正確適用法律，對每一位法官都是現實考驗。如我國首例冷凍胚胎繼承案的二審判決書中對“胚胎”的法律屬性進行了闡釋，并對不適用《繼承法》作出了合理的解釋。?詳見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錫民終字第01235號民事判決書。我國首例由代孕引發監護權糾紛案判決書中對不適用《民法通則》第16條第2款規定而適用《〈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2條第2款之規定進行詳細說理，并對《婚姻法》中親子關系認定原則和《收養法》的擬制血親關系進行釋法說明。?詳見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滬一中少民終字第56號民事判決書。

第三，對法律適用存在法律競合或法律沖突的，或者適用法律原則的，法官應當依法作出法律適用的選擇，并在裁判文書中說明選擇的理由。對于法律競合或者法律沖突的情況，不同的法領域都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和解決原則，如民法中“特別法優于普通法”原則，刑法中“特別法優于普通法”“重法優于輕法”原則等。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通過的《關于裁判文書引用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的規定》?《規定》第7條規定：人民法院制作裁判文書確需引用的規范性法律文件之間存在沖突，根據立法法等有關法律規定無法選擇適用的，應當依法提請有決定權的機關作出裁定，不得自行在裁判文書中認定相關規范性法律文件的效力。亦規定了引用順序等問題。對于窮盡法律規則而適用法律原則的情況，應嚴格限制適用、詳實正當說理，避免“向一般條款逃逸”和“法律軟化”，如果能夠依照類推適用等方法補充法律漏洞時，法官不得直接適用法律原則。?梁慧星：《民法解釋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13頁。如2001年四川“瀘州二奶案”的二審判決書?具體表述為：《民法通則》第7條明確規定“民事活動應當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此即民法的“公序良俗”原則。作為現代民法的一項基本原則，“公序良俗”原則充分體現了國家、民族、社會的基本利益要求，反映了當代社會中居于統治地位的一般道德標準，就其本質而言，是社會道德規范的法律化，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起著使社會道德觀念取得對民事主體之民事行為進行內容控制的重要功能，在法律適用上有高于法律具體規則適用之效力。“公序良俗”原則所包括的“社會公德”與“社會公共利益”，又可稱作“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兩者的概念基本一致，相輔相成。在確定“公序良俗”原則中“社會公德”或“社會公共利益”的法律內涵進行具體法律適用時，必須也只能通過不同歷史時期法律具體規定所體現的基本社會道德觀念和價值取向加以確定。因此，并非一切違反倫理道德的行為都是違反社會公德或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但違反已從道德要求上升為具體法律禁止性規定所體現的維持現行社會秩序所必須的社會基本道德觀念的行為則必然屬于違反社會公德或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依法應為無效民事行為。在本案中，遺贈人黃永彬與被上訴人蔣倫芳系結婚多年的夫妻，本應按照《婚姻法》第4條的規定互相忠實、互相尊重，但黃永彬卻無視夫妻感情和道德規范，與上訴人張學英長期非法同居，其行為既違背了我國現行社會道德標準，又違反了《婚姻法》第3條“禁止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法律規定，屬違法行為。黃永彬基于其與上訴人張學英的非法同居關系而訂立遺囑將其遺產和屬于被上訴人的財產贈與上訴人張學英，以合法形式變相剝奪了被上訴人蔣倫芳的合法財產繼承權，使上訴人實質上因其與黃永彬之間的非法同居關系而謀取了不正當利益。《民法通則》第58條規定“民事行為違反法律和社會公共利益的無效”，因此，遺贈人黃永彬的遺贈行為，應屬無效民事行為，無效的民事行為，從行為開始就沒有法律約束力。詳見四川省瀘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1）瀘民一終字第621號民事判決書。援引《民法通則》中“公序良俗”原則認定遺贈人對“二奶”的遺贈行為為無效的民事行為的說理。

第四，對公訴人、公益訴訟人和律師所提的不同法律適用意見，應當在裁判文書中逐一回應并說明“選此棄彼”的理由，避免出現“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某某請求不予支持”等毫無說理的回應。如醫生電梯內勸阻吸煙案的二審判決書?詳見河南省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豫01民終14848號民事判決書。不但充分回應了上訴人及其辯護律師關于法律適用的意見，而且就一審法院法律適用錯誤進行了充分說理。

（四）自由裁量權說理

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在審判執行工作中切實規范自由裁量權行使保障法律統一適用的指導意見》提出，“自由裁量權是人民法院在審理案件過程中，根據法律規定和立法精神，秉持正確司法理念，運用科學方法，對案件事實認定、法律適用以及程序處理等問題進行分析和判斷，并最終作出依法有據、公平公正、合情合理裁判的權力”。在司法實踐中，法官的自由裁量必然存在于審查判斷證據、認定案件事實、法律適用和形成裁判結論的各個環節中，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應當堅持合法、合理、公正和審慎的原則，還應當在裁判文書中進行充分論證運用自由裁量權的依據和闡明自由裁判所考慮的相關因素。

對于審查判斷證據、認定案件事實和法律適用三個階段可能涉及到的文書說理已在前面論述，此處不再贅述。以刑事裁判為例，形成裁判結論環節可能涉及到法官自由裁量權行使的主要是量刑幅度的選擇和量刑宣告刑的確定，因此該環節的說理主要是論證量刑結果的適當性。在裁判文書中應對控辯雙方的量刑辯論意見進行評判，確認個案中需要考慮的法定、酌定量刑情節，進而論述各量刑情節對量刑結果的影響（從重抑或從輕、減輕、免除等），使量刑結果合乎邏輯、合乎情理，使案件當事人、訴訟參與人充分感受到裁判結果的合法性、合理性。實踐中，量刑說理多表述為：“根據被告人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情節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刑法》第××條之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具有……情節，予以從輕（重）處罰”或“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應在……量刑幅度內判處刑罰，原審根據其犯罪性質、情節，已經考慮……，因此對該辯護意見本院不予采納”。以上缺乏量刑結果產生過程的表述和論證，難以看出量刑的合理性。當然，實踐中也有針對量刑充分說理的裁判文書，如“快播”公司傳播淫穢物品牟利案一審判決書?詳見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15）海刑初字第512號刑事判決書。就快播公司及其直接負責人員的量刑進行充分說理，對公訴機關和辯護律師的量刑意見進行逐一評判，使得裁判結論依據充分、論證清晰、說服力強。

三、裁判文書說理的原則遵循

裁判文書說理的目標追求是論證裁判主文的合法性和正當性，應當遵循若干基本原則，即以若干原則作為一般性指引。筆者認為，裁判文書說理應當符合邏輯，依據法理，遵循合法性、正當性、針對性和必要性原則。

（一）裁判文書說理應當符合邏輯

符合邏輯是指裁判文書說理時要注意遵循邏輯規則，做到充分透徹。邏輯嚴密是裁判文書的基本要求，裁判文書說理需要實現事實與證據相對應，事實與法律相對應，裁判結論與訴訟主張相對應。具體來說，裁判文書說理的邏輯性原則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裁判文書說理應遵循形式邏輯和非形式邏輯。形式邏輯要求裁判文書以案件事實和法律適用為基礎，嚴格按照邏輯學三段論的推理規則進行說理，充分論證和闡明法律規范與案件事實之間的內在聯系，使事實、理由和判決結果相互聯系，思路清晰，層次分明，做到理由與事實一致，理由與判決結果一致。?賀小榮、王松：《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若干問題探析》，載《人民司法》2005年第12期。當然，傳統的三段論也存在諸多不足，法律大前提并非完美無缺，法律漏洞、法律競合等情況客觀存在，事實小前提也并不確定，事實與法律之間不是自動耦合。正如德國學者阿列克西所指出的，法律決策的證成可以分為“內部證成”和“外部證成”，前者的目的是保證從大小前提到判決結果的推理過程合乎邏輯，后者的目的是給前提本身提供正當性依據。因此，裁判文書說理很多時候不是簡單的適用三段論推理，還要進行復雜的法律論證。實際上，三段論的真正作用并不是從積極方面展示法官的裁判思維，而是從消極方面說明法官不得違背的思維進路。?羅燦：《推進裁判文書說理改革要避免的五大誤區》，載《人民法院報》2015年2月6日。形式邏輯的基本原理包括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和充足理由律。同一律要求在論證過程中，實際證明的判斷要和需要證明的判斷同一；矛盾律要求裁判文書說理不能前后矛盾；排中律要求法官的判決要觀點鮮明，是非明確，不能觀點含糊，模棱兩可；充足理由律要求每一個判斷都要有充足的理由。非形式邏輯是邏輯的一個分支，其任務是講述日常生活中分析、解釋、評價、批評和論證建構的非形式標準、尺度和程序。非形式邏輯要求裁判文書說理不可以違背日常經驗法則、常識判斷等，在依據法律、司法解釋規定外，法官可以運用公理、情理、經驗法則、交易習慣、職業倫理等論據論證裁判理由，以提高裁判結論的正當性和可接受性。如惠州“許霆案”的裁判文書巧妙地結合了情理和日常經驗對被告人犯罪行為及社會危害性進行了評判。?詳見廣東省惠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惠陽法刑二初字第83號刑事判決書。

第二，裁判文書說理應遵循法律邏輯。法律邏輯是研究法律及司法實踐中的思維形式、思維規律、思維方法的應用邏輯學。?陳康揚、潘利平主編：《法律邏輯》，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法律邏輯要求裁判文書說理在形式上遵守裁判文書制作規范；語言表述上符合法律規范、嚴謹科學；在證據審查和認定事實的過程中嚴格遵守證據規則；在法律適用和形成裁判結論過程中進行法律解釋和法律推理。

第三，裁判文書說理應遵循訴訟邏輯和審判邏輯。訴訟邏輯要求裁判文書對訴訟各階段全面反映和記錄，對訴訟各方在法庭辯論中的主張與抗辯、舉證與質證、論證與反駁等進行回應，并闡明理由。不同審判領域的裁判文書說理應當分別遵循民事訴訟邏輯、刑事訴訟邏輯和行政訴訟邏輯。就刑事訴訟而言，“四要件犯罪論體系”即犯罪客體—犯罪客觀方面—犯罪主體—犯罪主觀方面，與“三階層犯罪論體系”即構成要件該當性—違法性—有責性，就反映了不同的邏輯思維。審判邏輯要求裁判文書說理過程必須全面反映人民法院的審理過程和結果，不得遺漏案件審理的程序性事項、訴訟各方的訴訟主張、公訴及辯護意見等。

（二）裁判文書說理應當依據法理

裁判文書是法官記錄和反映審理民事、刑事、行政等案件過程和裁判結果的載體，同時具有法律屬性和寫作屬性。具體來說，裁判文書說理的法理性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第一，裁判文書說理應同時遵守法律和語文維度的具體規律，即遵守事物條理層面的“法理”。第二，裁判文書的制作和說理始終離不開實體法學、程序法學、證據法學等眾多法學學科基本理論的指導，即遵守法學層面的“法理”。加強裁判文書說理的法理性，對案件(簡式裁判文書除外)適用法律的精神和法理予以必要的解釋，補充法律漏洞，解釋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原因和合理性，促使當事人服判息訴。?同注?。

（三）裁判文書說理應當遵循合法性原則

裁判文書說理的合法性原則即裁判文書說理應合乎法律，做到“有法必依”。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強調“推進嚴格司法。堅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健全事實認定符合客觀真相、辦案結果符合實體公正、辦案過程符合程序公正的法律制度”。合法性原則貫穿于裁判文書說理的方方面面，具體來說，裁判文書說理的合法性原則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第一，對審查判斷證據的說理應嚴格遵守《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則》《關于行政訴訟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等相關證據規則。第二，對認定案件事實的說理應在審查判斷證據的基礎上，結合庭審舉證、質證、法庭辯論等情況，嚴格遵守《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的相關規定認定案件事實。第三，對適用法律的說理應當嚴格遵守《立法法》《關于裁判文書引用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的規定》等適用法律的相關法律法規以及《民法》《刑法》《行政法》等實體法律法規的相關規定。第四，對行使自由裁量權的說理應當遵守相關法律規定。

（四）裁判文書說理應當遵循正當性原則

裁判文書說理的正當性原則包括以下三個層面：第一，裁判文書說理的內容要正當合理，傳達社會正能量，宣揚正確的價值觀，將法理和情理融為一體。如“狼牙山五壯士”名譽侵權案一、二審裁判文書?詳見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14）海民初字第13924號民事判決書和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1民終1563號民事判決書。有力維護了英雄形象，弘揚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于歡故意傷害案二審刑事判決書?詳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魯刑終151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堅持法治、道德與倫理相結合，體現了法理情的有機統一。朱振彪追趕交通肇事逃逸者案?詳見河南省灤南縣人民法院（2017）冀0224民初3480號民事判決書。支持鼓勵見義勇為，捍衛善良風俗。第二，裁判文書說理要遵守“禁止向一般條款逃逸”的規則，不能借口符合情理突破法律規定。第三，裁判文書說理應平等對待訴訟各方，回應訴訟各方的意見。第四，裁判文書說理應符合“正當程序原理”和“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和內在精神。

（五）裁判文書說理應當遵循針對性原則

針對性原則是指裁判文書說理時要注意針對具體對象和具體問題，做到有的放矢。一方面，隨著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逐步完善，法官更需要對訴訟各方的意見進行回應，尤其是要對不予采納的觀點說明理由，從而淡化裁判文書的威權色彩；另一方面，繁簡分流要求法官應當在裁判文書中圍繞爭議焦點分配說理資源，集中筆墨解決有爭議事項。具體來說，裁判文書說理的針對性原則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內容：第一，裁判文書說理應針對訴訟各方的主張來進行。對是否支持當事人的訴辯主張明確表態，分清是非，明確責任。如薄熙來案二審裁定書針對薄熙來提出的11條上訴意見、律師提出的4條辯護意見，逐一進行分析、論證、判斷。?詳見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濟刑二初字第8號刑事判決書和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魯刑二終自第110號刑事裁定書。第二，裁判文書說理應針對訴訟各方的爭點來進行，既包括訴訟各方對證據“三性”（關聯性、合法性和真實性）的爭論，也包括事實認定方面的爭論，還包括法律適用方面的爭論，甚至是某個量刑情節是否存在的問題。第三，裁判文書說理應針對不同的受眾來進行，案件當事人、與案件程序流轉相關的法官、法律職業共同體、社會普通大眾均會或多或少地直接或者間接地影響法官的裁判文書說理。以刑事案件為例，一審裁判文書說理主要針對公訴方的指控意見和被告方的辯護意見，二審裁判文書說理主要針對上訴人的上訴意見或檢察機關的抗訴意見，改判發回案件的裁判文書說理，還要針對下級法院的原審判決。

（六）裁判文書說理應當遵循必要性原則

必要性原則就是要求裁判文書說理應當“區別對待”和“適可而止”。具體來說，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法官應根據案件難易、訟爭事實、庭審情況的不同進行繁簡適度的說理。簡單案件簡化說理，繁難案件需要強化說理，亦即“簡案略說、繁案精說”。第二，法官在判決書、裁定書、調解書、決定書中的說理應存有差別。實體類的判決書、裁定書要求說理的程度較高，程序類的裁定書和決定書一般說理要求不高，調解書因雙方當事人的合意處分因素自然地會減少說理的必要性。第三，從協同性、配套性角度來說，不同的訴訟程序往往需要不同的裁判文書樣式，其中就包括對裁判說理作出不同的安排，普通程序需要制作“要式裁判文書”，簡易程序需要制作“簡式裁判文書”。第四，從不同層級法院功能的角度而言，四級法院制作的裁判文書的說理理應有別。基層法院和中級法院應該更加注重解決糾紛，高級法院和最高法院則應該更加偏重確立規則。?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完善審級制度，一審重在解決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二審重在解決事實法律爭議、實現二審終審，再審重在解決依法糾錯、維護裁判權威”。按照此種一審、二審、再審的功能定位，單純審理一審案件的基層法院的裁判文書說理要求有別于中級、高級、最高法院制作的裁判文書，同時中級、高級、最高法院各自制作的一審裁判文書的說理要求也有別于二審、再審裁判文書。第五，裁判文書說理應注意“度”的把握，一方面，從論點和論據的關系而言，既要求整個裁判文書的論據對于最終的裁判結論而言是充分的，也要求裁判文書中的每個論點均有充分的論據；另一方面，從具體標準而言，裁判文書既不能說理不到位、有欠缺，也不能繁瑣說理、啰嗦說理、“表演式”說理，而要謹守“中庸之道”，力爭“恰到好處”。

四、結語

法諺有云：正義是從裁判中發聲的。唯有裁判文書充分有效的說理，才能讓實現正義的過程以看得見的方式呈現出來。從理念上正視裁判文書說理的正當性，充分展示法官裁判的心路歷程，從能力訓練上提升法官事理闡述、法理分析、情理融入能力。在推進裁判文書說理改革的進程中，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裁判文書說理形式上的繁簡分流指引、規范上的技術規制和機制上的配套措施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