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風
針對外逃人員的缺席審判制度應當遵循公正司法的宗旨,符合國際法為刑事司法確定的最低保障標準,并盡量同作為刑事司法合作伙伴的外國的相關法制相互兼容,從而有利于最大限度地尋求和實現境外追逃追贓的國際合作。為此,我國關于刑事缺席審判的立法應當認真研究國際社會普遍接受的法律規則,借鑒各國相關立法和司法實踐的經驗與教訓,特別注意正確設定對逃匿境外人員適用缺席審判制度的基本條件,科學、恰當地解決向境外被告人送達訴訟文書問題,并明確規定受到缺席審判者在引渡回國后將享有引渡合作中我國所承諾的法律保障。
在針對逃匿境外人員的缺席審判問題上,早期的制度有著很寬泛的適用范圍,只要被告人逃到國外,一概可以對其進行缺席審判,甚至可以在經過通緝和搜尋逃匿者仍然杳無音信或者逃匿者對已經開展的刑事訴訟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予以審判。由于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4條第3款(丁)將被告人“出席受審并親自或經由他所選擇的法律援助進行辯護”規定為“在判定對他提出的任何刑事指控時,人人完全平等地有資格享有的”最低限度的保證,缺席審判的上述早期做法被認為剝奪了國際法為刑事訴訟被告人規定的最低權利保障,并成為缺席審判制度受到廣泛詬病的主要原因。
客觀地講,適度的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在一定情況下是具有積極意義的,當被告人因某些合理的阻礙原因(例如:在國外患有嚴重疾病不能遠途旅行,在因特定的外國法原因不能接受引渡,在境外因其他犯罪正在服刑或受到羈押,等等)而不能親自出庭受審時,缺席審判可以使相關的訴訟活動不被延誤或者擱置,有可能有助于公正司法的實現。問題的關鍵是:對于這種“適度的”缺席審判制度來說,被告人對審判的缺席應當是其自愿決定的,并且被告人在作出該決定時知曉相關的刑事訴訟活動正在進行,知曉放棄出席庭審可能給自己帶來的法律后果。
2016年3月9日歐盟發布了《關于強化無罪推定的某些方面和強化刑事程序中參加審判權利的指針》(以下簡稱《指針》),該《指針》認為,“被調查人和被告人參加訴訟的權利不是絕對的,當滿足一定條件時,被調查人和被告人應當有可能放棄參加訴訟,只要這種明示或者默示的放棄是以并非模棱兩可的方式表達的”,①Directive (EU) 2016/343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9 March 2016 on the strengthening of certain aspects of the presumption of innocence and of the right to be present at the trial in criminal proceedings,(35).因而,《指針》允許歐盟各成員國通過立法建立缺席審判程序,以便在被調查人或被告人不在場的情況下對其作出有罪或無罪裁決,同時要求各成員國按照一定的標準統一設計缺席審判制度,使缺席審判制度符合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以及《維護人權和基本自由權歐洲公約》規定的原則。《指針》為缺席審判規定的最重要條件之一是:被調查人或被告人適時地知曉相關訴訟的存在以及不出庭的后果。②參見上引《指針》第8條。這里所說的“知曉”是指實際知曉,比如:被調查人或被告人接受了向其本人發出的傳喚通知,在了解被訴情況后為自己聘請了辯護人,或者在相關刑事訴訟中曾經被采取過強制措施。這種實際知曉也可以根據特定事實加以推定,比如:被調查人或被告人拒絕接受傳喚通知,或者有意躲避針對其本人的文書送達。根據歐盟2016年3月9日《指針》的要求,在推定知曉的情況下,需注意考查主管機關在通知當事人方面的“盡職(diligence)”程度以及受送達人在收受向其送達的信息方面的“注意”程度。③參見上引《指針》序言部分(38)。
實際上,逃匿境外人員對相關訴訟的知曉這一基本條件將查無下落的外逃人員排除在缺席審判程序的適用范圍之外。顯然,對于外逃之后查無下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缺席審判不利于保障其參加訴訟的權利,尤其是辯護權和知情權,此種做法有違“正當程序”的要求。基于這樣的認識和理念,一些國家對刑事缺席審判制度進行了重大改革,限制了對外逃人員缺席審判的適用范圍。根據意大利2014年以前的《刑事訴訟法典》,“缺席審判程序曾經是完全可以針對那些查無下落的被告人進行的,這些人并不了解針對他們所提起的訴訟,盡管如此,缺席審判的判決仍然是不可撤銷的。”④ALESSANDRA CAPPA, Penale contumacia, DIGESTO DELLE DISCIPLINE PENALISTICHE, anno di pubblicazione: 2013 -aggiornamento, Pluris, Wolters Kluwer ITALIA.2014年4月28日意大利頒布了題為《在獄外監禁性刑罰和刑罰制度改革問題上對政府的授權以及關于通過交付考驗而中止程序和針對查無下落者中止程序的規定》的第67號法律,宣布從《刑事訴訟法典》第419條中刪除“在不出庭情況下,將進行缺席審判”一語,不再籠統地對所有不出席庭審的被告人適用缺席審判程序。⑤LEGGE 28 aprile 2014, n. 67 Deleghe al Governo in materia dipene detentive non carcerarie e di riforma del sistema sanzionatorio.Disposizioni in materia di sospensione del procedimento con messa alla prova e nei confronti degli irreperibili, Art. 9.根據新的法律規定,如果對于逃匿的被告人因查無下落而不可能送達訴訟文書,法官將依照《刑事訴訟法典》第18條第1款第2項的規定宣布“暫緩進行訴訟”;自決定暫緩訴訟之時起經過1年,或者在該期限屆滿前發現有此需要,法官可以決定重新尋找被告人以便送達訴訟通知。如果被暫緩的訴訟程序仍未重新啟動,隨后每滿1年的期限,作出一次類似的決定,⑥參見《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第420條-4和第420條-5,中譯文載《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下)》(《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編輯委員會),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3頁。直至查明被告人確切下落為止。
意大利2014年第67號法律將“知曉已對其提起的訴訟程序”規定為缺席審判的基本條件,并將“查無下落者”排除在缺席審判程序的適用范圍之外,對于意大利一直堅持的傳統缺席審判制度來說,這具有顛覆性意義,人們甚至認為這是對缺席審判制度的廢除。⑦“缺席審判”在意大利法律術語中的表述是contumacia,自2016年第67號法律頒布之后,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不再使用contumacia一詞,法律改用assenza dell’ imputato(被告人缺席)。“對于查無下落者,基于保障的精神,訴訟程序打上了休止符;對于新界定的缺席者,訴訟程序則以粗放的限度繼續采用對抗制方式進行,并且繼續保障辯護權,成為一種缺欠‘直接關系人’參加的刑事訴訟。”⑧PAOLO TONINI e CARLOTTA CONTI, Il tramonto della contumacia, l’alba radiosa della sospensione e le nubi dell’ aseenza“consapevole”, LEGISLAZIONE PROCESSO PENALE, 5/2014,p.518.這種新的缺席審判程序體現了對被告人知情權和辯護權的保護,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表現出對被告人在是否參加訴訟(包括是否拒絕參加訴訟)問題上所做抉擇的特別關注。
在引進缺席審判制度時,我們應當認真研究該制度在當今社會的演進趨勢,用其所長,避其所短,使之與我國刑事法制的基本價值取向和國際法人權保障的基本原則相吻合。關于定罪量刑的缺席審判不同于關于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中的“缺席審判”,前者針對的被告人并判定其刑事責任問題,后者則對物不對人,只判定財物的性質和歸屬問題;前者是不折不扣的刑事訴訟,后者則具有比較鮮明的民事訴訟特征。在針對外逃人員采用缺席審判程序問題上,應當堅持刑事訴訟的最低保障標準,將外逃人員知曉針對其本人的刑事訴訟情況確定為基本條件。歸納起來,上述對刑事訴訟的知曉基本上可涵蓋以下五種情形:(一)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逃匿期間通過其親屬、辯護律師、我國外交或領事機構、外國主管機關獲得了關于刑事訴訟的通知或文書。(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在境外患有嚴重疾病、正在服刑或受到羈押等原因無法直接參加我國的刑事訴訟,表示愿意接受或者請求進行缺席審判。(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所在地國家的法律限制(例如:不引渡本國國民、不存在引渡條約關系等)不能接受引渡,表示愿意接受或者請求進行缺席審判。(四)有證據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拒絕接受向其轉遞、送達的訴訟通知或文書。(五)有證據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有意躲避或者銷毀、隱匿向其轉遞、送達的訴訟通知或文書。
全國人大2018年5月10日公布《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見稿規定,“被告人收到傳票和起訴書副本后未按要求歸案的,人民法院應當開庭審理”,這一規定是對實際知曉條件的確認,但是,該規定過于籠統和滯后。處于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拒絕簽收有關文書,有意躲避對其實行的文書送達,或者故意銷毀、隱匿向其送達的訴訟文書,這些情形在境外文書送達中是常見的,它們算不算所謂“收到”?促成逃匿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相關訴訟情況的實際知曉是一件十分困難、多費周折的工作,應該在案件的調查和審查起訴階段就著力進行,提起公訴后著手則太晚了;如果將“收到”訴訟文書這一條件設定在提起公訴之后,由于法院難以在有限時間內完成送達程序并滿足“收到”條件,則可能導致一些已提起公訴的缺席審判案件積壓在法院,甚至使得倉促啟動的缺席審判程序夭折或者不了了之。
我國相關法制應當按照實際知曉的標準對“收到”一詞作出解釋,把向境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送達訴訟文書,促成其實際知曉訴訟情況并為此搜集和提供證據確定為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的職責,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訴訟情況的實際知曉確定為啟動缺席審判程序(提起公訴)的前提條件。基于這一前提條件,法律應該將下列情形排除在缺席審判程序的適用范圍之外,即: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潛逃后,經過主管機關的搜尋,包括借助國際執法合作的搜尋,尚未查明并鎖定其下落,因而無法通過任何方式向該人告知訴訟信息,也沒有證據證明該人是在有意躲避相關通知。在潛逃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查無下落或者完全不可能向其發出訴訟通知的情況下,檢察機關不應當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⑨全國人大2018年5月10日公布《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見稿為缺席審判程序規定的公訴條件是:“認為犯罪事實已經查清,證據確實、充分,依法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沒有將已查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的確切下落規定為提起公訴的必要條件之一。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查無下落情況下提起公訴,啟動缺席判決程序,客觀上構成對上述人員知情權、辯護權、參與訴訟權等個人權利的漠視,有悖“正當程序”原則,同時也是對寶貴司法資源的浪費。正如前面所論述的,是否排除此種情形,這構成現代缺席審判制度與早期缺席審判制度的分水嶺。對一個湮沒無聞者進行缺席審判近似于對死亡者的審判,不僅無助于營造刑事司法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效果,而且可能產生弱化正義感的心理效應。
訴訟文書的送達是對逃匿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開展缺席審判的必備條件和基本權利保障。對逃匿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送達訴訟文書的方式一般可歸納為以下幾種:(一)通過刑事司法協助送達;(二)通過外交或領事機構送達;(三)公告送達;(四)向辯護人送達;(五)受送達人接受的其他方式。從比較法和國際法的角度考察,這些送達方式有著各自的優勢,也各有其短板,需要結合具體的情況選擇適用,或者多管齊下,酌情并用。
向境外當事人送達訴訟文書是狹義刑事司法協助的事項之一。一些國家的刑事訴訟法將此明確規定為向處于國外的當事人送達訴訟文書的主要方式,例如,一直保留著缺席審判制度的保加利亞《刑事訴訟法典》第178條(5)款規定:“對于在國外的自然人或機構應依據與相應國家的法律協助協議送達,如果沒有這樣的協議,應由外事部送達。”⑩保加利亞《刑事訴訟法典》中譯文載《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上)》(《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編輯委員會),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頁。我國《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見稿也作出了類似的規定。?全國人大2018年5月10日公布《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見稿中的相關表述是:“人民法院應當通過國際條約中規定的司法協助方式或者受送達人所在地法律允許的其他方式,將傳票和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副本送達被告人。”通過刑事司法協助向境外人員送達訴訟文書最大的優點是:能夠最充分地保障送達行為的合法性和有效性,使送達行為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得到各方最廣泛的承認。即使是受送達人拒絕接收文書,司法協助程序也能提供相應的送達證明,為缺席審判所要求的關于被告人實際知曉條件提供證據。
在國際刑事司法協助的立法與實踐中,向逃匿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送達文書可能遇到一定的法律困難或障礙。刑事司法協助中的文書送達通常是以證人、鑒定人為對象,尤其是在送達出庭通知問題上,往往會將被告人排除在刑事司法協助范圍之外,因為,從理論上講,關于文書送達的司法協助具有中立性和服務性,它不是單單地對請求方刑事追訴活動提供協助,同時也是為了不偏不倚地確保當事人的知情權和參加訴訟的權利,受送達人在接受傳喚通知后可以自主地決定是否出席庭審;而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送達則可能造成對受送達人不利的法律后果,比如:因送達傳喚通知而導致缺席審判程序的啟動;從另一方面講,一國傳喚處于另一國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出庭受審,應當通過引渡合作的途徑提出請求,被請求國有權根據相關的引渡條約和本國法律對是否同意引渡進行審查并作出決定,借助文書送達直接傳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前往請求國出庭受審,此種做法有規避引渡程序之嫌。基于這樣的考慮,我國與外國締結的一些刑事司法協助條約(協定)明確規定:“對于要求某人作為被告人出庭的文書,被請求方不負有執行送達的義務。”?見《中國和美國刑事司法協助協定》第8條第1款。我國立法機關正在審議的《刑事司法協助法(草案)》第24條第3款同樣規定:“對于請求送達被告人出庭應訴的傳票,中華人民共和國不負有執行送達的義務。”?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于2018年1月公開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草案)》征求意見稿。關于不負有向被告人送達傳喚通知的更為詳細的條約規范,參閱以下一覽表。

中外刑事司法協助條約關于不負有向被告人送達文書義務的規定?本表由碩士研究生李涵笑整理編輯,使用的資料援引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反腐敗追逃追贓條約法規匯編》(G20反腐敗追逃追贓研究中心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一國派遣到外國的領事官員有權“依現行國際協定之規定或于無此種國際協定時,以符合接受國法律規章之任何其他方式,轉送司法書狀與司法以外文件”,?參見《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第5條第10項。此種文書送達的對象是特定的,只能是派遣國的國民。從一定意義上講,通過外交或領事機構送達也可以理解為國際司法協助的形式之一,但與“積極”司法協助不同,它是接受國向派遣國提供的“消極”司法協助,即采用默許和不干預的態度認可派遣國領事官員在接受國境內行使一定的司法管轄權。此種“消極”司法協助比較常見的是在民商案件領域,對于刑事案件也可以有限度地實行,我國對外締結的一些刑事司法協助條約對此作出確認,例如,《中國和加拿大刑事司法協助條約》第18條規定:“一方可以通過其派駐在另一方的外交或領事官員向在該另一方境內的本國國民送達文書和調查取證,但不得違反駐在國法律,并不得采取任何強制措施。”通過外交或領事機構向處于駐在國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送達刑事訴訟文書具有簡便和快捷的優點。在采用此種送達方式時應當特別注意以下兩點:第一,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已取得外國國籍時,不宜采取領事送達。第二,在領事送達時嚴格遵守駐在國的法律,不得采用任何強制措施,比如,不能強制受送達人簽收訴訟文書,當受送達人不允許執行送達任務的領事官員進入其住所時,不能強行進入和留置文書。
公告送達一般是民事訴訟中采用的送達方式之一,它一般適用于當事人住所不明,或者不能得到有關國家的司法協助,或者送達遇到其他不可克服的障礙的情況中。?參見徐宏:《國際民事司法協助(第二版)》,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頁。此種送達方式也被一些國家運用于犯罪資產沒收程序當中,比如,在美國對犯罪資產的民事沒收程序中,如果被送達人下落不明,或者采取其他方式無法送達,或者財產權利人不明確,則可以在全美范圍內發行的《紐約時報》上實行公告送達。?參見王俊梅:《美國民事沒收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6~85頁。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也規定采用公告的方式解決送達問題。公告送達是在沒有其他有效送達手段可采用情況下不得不采取的做法,有時候并不能滿足讓受送達人“實際知曉”的要求,一般不宜在刑事訴訟中采用。如果于不得已的情況下在具有懲罰性的法律程序中采用,為了滿足“正當程序”的要求,需要設法采用其他法律措施予以補充,以達到實際知曉的標準。在李華波違法所得沒收案中,我國主管機關為了滿足新加坡法律在承認與執行外國沒收裁決問題上規定的條件,向新加坡提出了送達文書的司法協助請求,成功地委托新加坡主管機關將我國特別沒收程序的公告內容向李華波夫婦以及新加坡大華銀行、新加坡星展銀行、新加坡海灣金沙酒店、新加坡圣淘沙名勝世界等其他7名利害關系人實行了補充送達。?參見陳雷:《特別沒收程序與國際追贓工作實務》,中國方正出版社2018年版,第150頁。
向辯護人送達是一些國家在針對逃匿者的缺席審判中采用的一種文書送達方式。例如,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規定:當被調查人或被告人有意逃避預防性羈押、住地逮捕、出國禁令、居住義務或有關監禁決定的執行時,法官可以宣布其處于逃匿狀態,同時為無辯護人的逃匿者指定一名辯護人。“在一切問題上,逃匿或者脫逃的被告人由其辯護人代表。”“向匿逃或者脫逃的被告人送達文書采用向其辯護人交付副本的方式實行”。對于查無下落的被告人,法官也為其指定一名辯護人,查無下落者由辯護人代表,“采用向辯護人交付副本的方式實行送達”,“以此種方式執行的送達具有充分的效力”。?參見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第296條、第165條和第159條,中譯文載《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下)》(《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編輯委員會),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1651頁、第1652頁和第1674頁。向辯護人送達的前提條件是為被告人合法設立辯護人,這種設立既可以通過被告人或其近親屬聘請辯護律師的方式實現,也可以通過司法機關為被告人指定辯護律師的方式實現。雖然向辯護人送達文書不能等于受送達人對文書內容的實際知曉,但此種方法為采取進一步靈活多樣的送達步驟提供了可能,辯護人作為被告人的訴訟代表在與被告人聯系方面有可能享有得天獨厚的條件。
在被告人同意包括默示同意的情況下,文書送達還可以采取其他比較快捷的方式,比如:通過郵寄或特快專遞、傳真、電子郵件、微信等手段,在這種情況下,需要注意獲取和留存發送和接收的證明,同時也要特別注意遵守被告人所在地國家的相關法律,在存在法律限制的情況下(比如,包括我國在內的一些國家法律是不接受郵寄送達的?我國全國人大常委會1991年3月2日在批準加入《關于向外國送達民事或商事司法文書和司法外文書》時聲明:反對采用公約第10條規定的郵寄送達方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進行送達。),上述送達手段最好由被告人的辯護律師出面使用。在利用通訊和網絡工具送達文書時,還應當掌握適當的規程,確保送達對象和告知范圍的準確性,防范某些逃匿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利用網絡傳播手段在缺席審判中公開混淆視聽、進行誤導性宣傳。
基于對以上五種文書送達方式的利弊分析,筆者認為:在針對外逃人員引入缺席審判制度時,我國相關立法和實踐在文書送達問題上應當以實現受送達人對訴訟情況的實際知曉為目的,充分估計通過刑事司法協助向處于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送達傳喚通知的法律困難,可以考慮先行向上述人員送達“案件受理告知書”“聘請律師通知書”等比較中性的文書;適當前移為處于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指派辯護律師的程序,在提起公訴之前,可考慮對查無下落的外逃人員實行“向辯護人送達”,以便通過律師設法完成缺席審判所要求的訴訟通知并達到使逃匿者實際知曉的目的;借鑒司法實踐中行之有效的經驗,允許采用受送達人接受的其他快捷方式送達關于缺席審判的訴訟文書。21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2017年1月5日發布的《關于適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2條第2款規定,“人民法院已經掌握境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利害關系人聯系方式,經受送達人同意的,可以采用傳真、電子郵件等能夠確認其收悉的方式告知公內容,并記錄在案”這是值得借鑒做法。
對于“缺席審判”,人們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當被告人由于患有嚴重疾病等意外事件、不可抗力或者其他合法阻礙原因而不能出席庭審時,或者當因擾亂法庭秩序而被帶離庭審現場時,許多國家的法律是允許在被告人缺席的情況下進行審判的,在這種情況下被告人仍然處于刑事司法管轄的有效控制之下,只是沒有出席某次庭審或者庭審的某一部分。針對逃匿境外者的刑事審判則代表著對缺席審判的另一種理解,在這種缺席審判中,司法機關完全失去對被告人的掌控,審理程序在一定意義上不具有控辯對抗的特點,甚至成為了一邊倒的糾問程序。這后一種意義上的缺席審判目前只在少數國家法律中保留,并且受到大多數英美法系國家法制的擯棄,因為“實行控告制的法律制度是不允許刑事審判在缺乏被告人的實際參與的情況下開展的。”22GIULIO CATELANI - DANIELE STRIANI, L’Estradizione, GIUFFRE’ EDITORE, Milano, 1983, P.327.
針對逃匿境外人員的缺席審判遇到的最大法律麻煩出現在引渡合作中,由于世界上多數國家不接受此種缺席審判制度,依據在缺席審判中作出的定罪判決提出的引渡請求遭遇到普遍拒絕。以意大利為例,在與外國包括有著密切司法合作關系的歐洲鄰國的引渡合作中,針對被請求引渡人的缺席審判成為最讓意大利頭疼的拒絕引渡理由。一個最為知名的案件是Cesare Battisti引渡案。Cesare Battisti是意大利某一極左組織的領袖,因涉嫌恐怖主義犯罪被捕,1981年10月在喬裝成憲兵的同伙幫助下從獄中脫逃并藏匿在法國,1985年意大利法院通過缺席審判認定Battisti對四起謀殺罪和其他一些暴力犯罪負責,對其判處無期徒刑。該缺席判決得到意大利最高法院確認,隨后,意大利根據上述判決向法國提出引渡請求。法國逮捕了Battisti,但經過5個多月的審理最終拒絕了意大利的引渡請求,主要理由就是:引渡所依據的判決是在缺席審判中作出的,并且意大利未能提供引渡后對Battisti重新進行審判的保證。23SARA MENAFRA, Arresto in Brasile l’ ex terrorista Battisti, CRRIERE DELLA SERA, 18 marzo 2007.在法國躲過引渡風險的Battisti后來流亡到了墨西哥和巴西,一度在巴西獲得政治庇護,至今意大利仍未能實現對他的引渡。
對于根據缺席審判的有罪判決提出的引渡請求,許多國家都要求請求方作出承諾:在引渡后對被引渡人重新進行審判,這種關于重新審判的承諾有時候超出了請求方法律為受到缺席審判者規定的上訴或請求恢復原狀的救濟方式范圍。為了至少在歐盟范圍內避免這種法律尷尬,近十幾年來,意大利試圖與一些重點外逃目的地國家建立“超越引渡”的逃犯移交合作關系,例如,于2000年11月28日與西班牙簽署了《通過在共同司法區域采用超越引渡的措施追訴嚴重犯罪的雙邊條約》,允許雙方司法機關直接根據對方司法機關簽發的拘捕決定逮捕逃犯并進行移交,不再遵循傳統引渡制度的某些規則,也不再審查“缺席審判定罪的合法性”問題。24DDL - Ratifica ed esecuzione del Trattato tra Italia e Spagna per il perseguimento di gravi reati attraverso il superamento dell'estradizione in uno spazio di giustizia comun (Roma, 28/11/2000) - Relazione.這種超越引渡的移交逃犯做法后來被2002年出臺的歐洲逮捕令制度所采納,歐盟在2009年2月26日作出關于修改歐洲逮捕令制度的框架決議中甚至大大降低了關于在移交后對受到缺席審判者重新進行審判的要求,只要逮捕令簽發國說明已對逃犯完成了一定的告知程序,被請求國即可執行針對受到缺席審判者的逮捕令并移交受到缺席審判者。25COUNCIL FRAMEWORK DECISION 2009/299/JHA of 26 February 2009 amending Framework Decisions 2002/584/JHA, 2005/214/JHA, 2006/783/JHA, 2008/909/JHA and 2008/947/JHA, thereby enhancing the procedural rights of persons and fostering the applica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mutual recognition to decisions rendered in the absence of the person concerned at the trial, Article 2.但是,即使如此優惠的司法合作機制,仍然沒有讓意大利在缺席審判問題上躲過歐洲鄰國對其移交逃犯請求的苛責,這幾年鬧得沸沸揚揚的Melloni案就是一個實例。
Melloni是意大利公民,居住在西班牙,2000年6月因欺詐破產罪受到意大利費拉拉法院缺席審判,并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在缺席審判過程中Melloni聘請了律師并接受了所有的文書送達。2008年8月1日西班牙警察機關根據意大利法院簽發的歐洲逮捕令拘捕了Melloni,同年9月12日西班牙馬德里國家刑事法院作出向意大利移交的裁決。針對移交裁決,Melloni向西班牙憲法法院提出申訴,認為該裁決違反了西班牙《憲法》第24條第2款規定的正當程序保障。Melloni之所以提出這樣的申訴是因為西班牙憲法法院曾經于2000年和2006年分別針對兩個根據缺席審判的定罪請求引渡或者執行歐洲逮捕令的案件作出判決,認為:向其他國家移交受到缺席審判者的做法是對西班牙《憲法》規定的辯護權的侵犯,除非請求國確保重新審理的可能性。26FRANCESCO VIGANO, Obblighi di adeguamento al diritto ue e 'controlimiti':la corte costituzionale spagnola si adegua, bon grémal gré, alla sentenza dei giudici di lussemburgo nel caso melloni, DIRITTO PENALE CONTEMPORANEO, 9 marzo 2014.考慮到2009年歐盟對歐洲逮捕令制度的修改,西班牙憲法法院在對Melloni案的審理中表現得比較謹慎,在作出判決前先向位于盧森堡的歐洲法院征詢意見,目的是想知道是否可以根據本國憲法的人權保障條款不執行2009年歐盟修改歐洲逮捕令制度的新規,即是否可以繼續將承諾重新審判作為移交受到缺席審判者的條件。 2013年2月26日歐洲法院針對西班牙憲法法院提出的三個問題作出判決,從確保歐盟法統一實施的角度,對上述問題給予了否定性答復,這才使得Melloni的申訴最終沒有得到西班牙憲法法院的支持。27值得注意的是,歐盟2016年3月9日發布的《關于強化無罪推定的某些方面和強化刑事程序中的參加訴訟權的指針》重申了受到缺席審判者在引渡或者移交后獲得重新審判的權利。參見該指針第8條第4款。
由于迄今為止我國刑事訴訟制度一直沒有關于缺席審判的規定,甚至不允許在遇到意外事件或不可抗力的情況下對被告人進行缺席審理,我國在關于國際刑事司法合作的立法中也對缺席審判抱著保留的態度。我國《引渡法》第8條(8)將“請求國根據缺席判決提出引渡請求的”規定為拒絕引渡的強制性理由之一,同時規定:只有當“請求國承諾在引渡后對被請求引渡人給予在其出庭情況下重新審判機會”時,才能作為例外加以考慮。我國與外國締結的雙邊引渡條約也都謹慎處理缺席審判問題,例如,《中國和法國引渡條約》第3條(6)項將“請求方根據缺席判決提出引渡請求,并且請求方沒有保證在引渡后重新進行審理”規定為“應當拒絕引渡的理由”。關于與缺席審判有關的拒絕引渡理由更為詳細的條約規范,參閱以下一覽表。

中外雙邊引渡條約以缺席審判為拒絕引渡理由的規定28本表由碩士研究生李涵笑整理編輯,使用的資料援引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反腐敗追逃追贓條約法規匯編》(G20反腐敗追逃追贓研究中心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中國和法國請求方根據缺席判決提出引渡請求,并且請求方沒有保證在引渡后重新進行審理。中國和墨西哥第3條(6)項第3條(6)項請求方根據缺席判決提出引渡請求,并且沒有保證在引渡后重新進行審理。中國和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請求方根據缺席審理提出引渡請求,但請求方保證被請求引渡人有機會在其出庭情況下對案件進行重新審理的除外。中國和澳大利亞第3條(7)項請求方根據缺席判決提出引渡請求,并且沒有保證在引渡后重新進行審理。中國和印度尼西亞第3條(8)項請求方根據缺席審理提出引渡請求,除非請求方保證在引渡后,被請求引渡人有權在其出庭的情況下進行重新審理。中國和伊朗第3條(6)項請求方根據缺席審理提出引渡請求。但請求方承諾在引渡后對被請求引渡人給予在其出庭情況下進行重新審理的機會的除外。中國和阿富汗第6條(7)項第3條(7)項請求方根據缺席審理提出引渡請求。但請求方保證被請求引渡人有機會在其出庭情況下對案件進行重新審理的除外。中國和塔吉克斯坦第3條(7)項請求方根據缺席審理提出引渡請求。但請求方保證被請求引渡人有機會在其出庭情況下對案件進行重新審理的除外。
在我國法律引入缺席審判制度之后,筆者不認為應當廢止現行《引渡法》第8條(8)項的規定,也不認為在今后締結雙邊引渡條約時應當回避缺席審判問題,因為以上列舉的法律表述和條約表述也是那些保留缺席審判制度的國家所愿意接受的。重要的是,我國相關立法需要注意到在引渡和遣返問題上對受到缺席審判者的特殊法律保障,不僅規定“對判決、裁定提出異議的,人民法院應當重新審理”,29這是全國人大2018年5月10日公布《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見稿中的表述。而且還應當規定:在引渡合作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向被請求國作出有關承諾的,人民法院也應當對被引渡人重新進行審判。此外,這里所說的“重新審理”,不同于再審,應當采用“恢復原狀”的訴訟制度,讓被告人回到接受缺席審判以前的法律地位,不宜稱其為“罪犯”;如果逃匿境外的已受缺席審判者接受“勸返”,自愿回國投案,在重新審判時仍然可以對其適用我國《刑法》關于自首的規定,以保持我國境外追逃刑事政策的連續性和靈活性,達到有效追逃、切實行使我國司法主權的最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