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林,馬宜民,唐季沖
(華東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江西 南昌330013)
白蛇傳作為中國民間四大傳說之一,在中國文學浩瀚豐富的精怪文化群中,可以成為經典人物之一的原因當然與其美貌善良、忠貞勇敢的性格特征是分不開的,但更重要的是白娘子作為蛇女承載了源自蛇女母題中的諸多文化內涵。白蛇傳中最重要的要素就是蛇女,蛇女形象由惡變善直接影響了白蛇傳故事的發現歷程;而“蛇女”作為女性生殖崇拜的殘留,其形象的發展必會遭到男性話語權的左右,從“蛇女”到“白蛇女”的轉變正是男性審美心理主導下的結果。
白蛇形象的形成并不是偶然的,它與中國的蛇崇拜文化密切相關,在圖騰崇拜和生殖崇拜結合下產生的蛇女形象是白蛇形象的源頭,蛇女形象在早期社會里意義重大,白蛇傳中最重要的要素是幻化為人的“蛇女”,而從遠古神話時期的傳說到魏晉志怪小說的盛行,從單一蛇神崇拜到吉兇兆并存,“蛇女”從來都不是新生事物,“蛇女”是一個傳播符號,在民間有共通意識,她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產物,“蛇女”吉兇不定的性情,為后世白蛇形象不斷發生改變也提供了參照。
蛇女形象的產生是受早期圖騰崇拜和生殖崇拜的影響,人類社會初期,自然環境的惡劣,人們崇拜動物旺盛的生命力和生殖力,蛇由于其神珌性、適應性強、生命力旺盛燃起了先民的信仰之火,被當做是生命之源、自然之神,蛇崇拜一經產生迅速傳播,中國的多個民族都有強烈的蛇崇拜歷史,蛇成了圖騰神。
在蛇崇拜思想的影響下,產生了許多蛇吉兆的軼事。資料記載“春秋時期的齊桓公看到了兩頭蛇,非常害怕,以為自己命不久矣,神巫告訴他,見到兩頭蛇是大吉之兆,結果齊桓公不僅沒死,多年的頑疾也不治而愈了”;《山海經·大荒西經》記載“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顆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顧頊死即復蘇?!鄙咴谙奶斓耐懫ぶ厣袨?,被民間神化為蛇具有死而復生的非凡功能,葉舒憲認為:“自我修復生命的蛇,意味著長壽或不死”,所以在民間,蛇還有延年益壽的主觀寓意,《博物志》卷四記載“屠龜,解其肌肉……遇神蛇復續。”在漢魏六朝筆記小說中,蛇常常與龜、鶴等長壽吉祥動物類比,這一類動物都具有延年益壽的特點。另外,民間有“夢蛇入懷生貴子”的說法,這些都表示蛇是吉兆的象征。
受大量蛇吉兆的影響,早期時候的蛇女大都充滿神性,劉斧《青瑣高議后集·卷九》“李百善救蛇”一節,李百善救的蛇不是普通的蛇,乃龍王之子,為表感謝,龍王以其女妻李元,助元登第后離去;洪邁《夷堅志·支戊卷》中也有“司戶與妻恩愛,其妻亡故后才化為蛇形”的故事;這些故事或多或少的反映出在蛇崇拜和生殖崇拜的雙重影響下,蛇女成為了擁有神力的不凡之物,蛇女也多代表這吉祥有福的寓意,這成為白蛇性格溫潤的品質源頭,為白蛇傳故事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神話基礎。
但同時,人們對蛇的崇拜又始終伴隨著恐懼,既崇拜它的力量,又害怕它的神秘,對蛇的態度充滿矛盾,蛇在象征吉兆的同時又經常與兇兆聯系在一起。如《左傳·莊公》曰:初,內蛇與外蛇斗于鄭南門之中,內蛇死,六年而厲公亡;《敦煌本夢書》就有記載夢到蛇,表示“多有徙事”;《搜神記》卷六“趙郭蛇”記載,蛇出現在孝文廟前,衛太子就遭遇禍事;卷七“武昌大蛇”還記載神祠之前出現蛇,不久王敦謀逆帶來災禍。蛇的出現也經常讓人心懷不安。
而隨著人們對于自然的認識進步,蛇崇拜不斷隕落。父系氏族建立以后,更是否定女性的社會權利,迫切輸出統治意志,致使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一再被降低,蛇女的地位也迅速由神格降為妖格。蛇女在民間信仰里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圍繞在蛇女身上的神圣光環也不復再現。一方面,蛇本身貪婪可怕、冰冷惡毒的汁液等本身的劣性開始顯露出來,蛇的貪婪秉性與女性的愛占小便宜天性相似讓人反感恐懼;蛇的柔軟軀體像女性扭動腰肢形態;蛇的外表華麗內在冰涼對應女性的貌美心狠;蛇在原型母題中所代表的生殖文化又讓蛇與女性、與情欲密不可分。蛇開始與女性緊密聯系在一起代表著情欲原罪,蛇女開始更多的呈現出充滿欲望、恐怖駭人的負面形象。
魏晉志怪小說盛行以后,筆記小說中充斥著大量的蛇妻、蛇女,相較于早期人蛇關系的嚴肅性,該時期對蛇女更多是獵奇把玩的態度。掌控話語權的男性一邊徹底毀掉早期女性生殖崇拜的殘留,將象征著繁衍生命的蛇女從神格降為妖格,還盡可能的將諸多不吉利的物象比附在蛇女身上,不斷扭曲蛇女的本性,將其塑造為讓人憎惡的異類;另一邊又不斷對充滿情欲寓意的蛇女意淫、想象,將其形象塑造為艷麗嫵媚來滿足自己的幻想?!吧吲毙蜗缶唧w轉變為“白蛇女”的過程,正是男性審美心理主導下的審美結果。
一方面,男性對于美女蛇態度嚴肅,將白色與蛇女結合在一起,加強它的恐怖、不吉利寓意。中國傳統文化中,白色是與紅色相對的概念,白色象征著一切不幸、厄運、兇兆?!抖Y記》中也有“素服,以送終也”的說法,由白色象征著不幸引申出來的白色象征著低賤、地位低下等意。從蛇神降格為蛇女,蛇的地位在文化中越來越低,而在精怪小說中,蛇女也多是圖人性命的惡物,將退卻神圣外衣令人憎惡的蛇妖與表示低賤的白色相結合更可以突顯人們最初對蛇女的厭惡態度。很顯然,將美女與不吉祥的白色結合在一起,塑造“白蛇女”形象除了有“搜奇記異”的功能,文人和民間傳說還能借助蛇化女子的故事起到警戒世人遠離美色的目的,正是符合男性社會的價值傾向。
“蛇女”作為女性生殖崇拜的殘留,其形象的發展必會遭到男性話語權的左右。歷史語境上,男性對“白蛇”有著報復性的毀滅心理,《漢書》記載:“高祖以亭長送徒驪山,夜行,經豐西大澤,有大蛇當道,把劍斬之,遂行。后人至者,見一老嫗哭蛇,曰:‘此白帝子也,向赤帝子過而殺之。’媼因忽然不復見?!睗h高祖斬掉具有女性生殖崇拜寓意的白蛇,代表著男性的初步勝利,“劉邦斬白蛇”甚至成為了文學文本中帶有明顯男權色彩的政治符號。魏晉著名志怪小說《搜神記》及《搜神后記》在中,大量的白蛇化女人故事,都運用異類變美女的想象思維,最大程度誣蔑和妖魔化女性形象,將不吉利的白色、恐怖的蛇妖形象和美麗的女子結合在一起,徹底否決女性的話語力量。
男性將白色比附于蛇女形象上,加深其恐怖意味;但同時,又對白色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節,白色與單純、美麗有關,將“蛇女”轉化為“白蛇女”的形象,符合男性對女性的審美想象,與男性審美心理密不可分。古代文本中的美好的仙女往往都是著白衣:《異苑》中徐奭見一白鶴化成之女子“姿色鮮白”;《漢武內傳·上元夫人》記載玄天二女,容貌上均“玉質凝膚,體輕氣馥,綽約而窈窕,絕古無倫?;蛐袩o影跡,或積年不饑……容冶妖麗”,仙女最主要的特質就是肌膚像玉一樣的光滑,白膚貌美,純凈唯美;《搜神后記》中的白水素女,就是典型的仙女形象,她是白水之河的神女,品質善良溫柔,外貌素雅白凈。這些仙女無論是著裝還是本身氣質膚色都是與白色相關,代表著最美好的容顏,滿足人們對于美人的終極幻想,塑造出令人憐愛的白蛇形象。
“白蛇”形象集中了人類對蛇精特點的全部想象——外表看起來美麗非凡惹人憐愛,內心卻是陰冷恐怖陰險毒辣。當然,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白蛇形象也逐步與她一開始的認定大相徑庭,一方面,明清之后,白蛇不斷被世俗化、理想化、豐富化,有了更豐富的情感,不再給人以冷淡、不吉的感覺,反而白色象征純潔無瑕、高貴優雅;另一方面,隨著時代不斷進步,社會思潮的發展,人們對白蛇更多的是充滿同情心理,白蛇身上寄托了人們對于自由愛情和美好理想的追求,白蛇身上的“妖氣”不斷被沖淡,最終成為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綜上,蛇女形象是神話時期民間集體無意識的產物,在傳統文化中,隨著蛇崇拜的隕落,人們對蛇態度矛盾,蛇的預兆意義也從吉兆轉為吉兇兆并存,“蛇女”也從讓人崇拜的蛇神逐漸過渡為讓人害怕的蛇妖,蛇女形象的兩面性是后世白蛇性情不斷變化的基礎,也是民間接受白蛇形象不斷變化甚至出現反差的基礎心理。同時,“蛇女”到“白蛇女”形象的奠定,是受男性審美效果的直接影響,男性將“白”比附于“蛇女”身上,使其呈現出既殘忍、恐怖又漂亮、嬌媚的矛盾性,白蛇也最終成為最經典的民間故事形象之一。本文探討白蛇傳中最重要的“蛇女”元素其源流和演變歷程,梳理清楚蛇女形象與后世文本中的白蛇女形象之間的關系,可以理解中國文化中對于蛇女的矛盾情結,了解白蛇形象在發展過程中的多元性,從而對白蛇傳在歷代的發展變化有更好的認知。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