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黛
(中山大學 哲學系(珠海),廣東 珠海 519082)
傳世本*王弼、河上公等傳世本大同小異,本文如無特殊說明均用王弼本。《老子》第6章謂:“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1]16其中,“谷神”二字解法眾多。自近幾十年《老子》古本相繼出土以來,以“谷”為“穀”的讀法幾乎是不攻自破了。“谷”字,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兩種幾乎全作“浴”*除第39章“谷無以盈將恐竭”,帛書乙種仍作“谷”之外,其他皆作“浴”。字,郭店本作“浴”者凡五處*第33章“川谷之于江海”、第41章“上德若谷”的“谷”字,郭店簡皆作“浴”。第66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句中傳世本有兩個“谷”字,郭店簡有三個,皆作“浴”。,北大漢簡本一處*第15章“曠兮其若谷”,“谷”字北大簡作“浴”。,結合《說文解字》“泉出通川為谷”[2]570的說法,那么,“谷”為山谷之谷、而非五穀之穀,成為一個板上釘釘的結論。于是,河上公“養神則不死”*河上公章句把“谷”讀為“養”,其實是從“榖”引申而來,認為“谷神”是“養神”之意,謂“人能養神則不死也”。 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1頁。、高亨“生養之神”*高亨《老子正詁》讀為“榖”,以“谷神”為“生養之神”。參見高亨:《高亨著作集林》第五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頁。的注解,就成為無根之談了。然而,問題遠未解決,“谷神不死”一章仍然令人疑竇叢生。“谷”字讀作“欲”還是“谷”?它是名詞還是動詞?“谷神”二字在構詞上是什么結構?它與后文的“不死”又是何種關系?這些都還成問題,仍然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谷神”一詞常常被讀作“谷之神”,這種讀法在構詞上是偏正結構的,高亨的“生養之神”即如此。排除谷物生養之義,我們依然可以讀作“山谷之神”。如,王弼注曰:
谷神,谷中央無谷也。無形無影,無逆無違,處卑不動,守靜不衰,谷以之成而不見其形,此至物也。[注]《王弼集校釋》,第16-17頁。“谷中央無谷也”句,樓宇烈改為“谷中央無者也”;“谷以之成而不見其形”句,樓改為“物以之成而不見其形”。其實,原文文意更通,這里采用未改之前的文本。
王弼以山谷的空虛無物之處作為山谷之神,說這空虛之處雖然無形,卻是山谷得以成形的憑借。再如,劉笑敢說“谷神直接來源于山谷的形象”,它描述的是“虛空、幽深之物的神秘、玄妙的作用”[3]137。這些都是作“谷之神”來讀的,只是在“谷之神”具體指什么上有所不同。
另一種讀法是在構詞上把“谷”與“神”并列。如,朱謙之明確反對“谷”“神”連讀,他說:
唯《老子》書中實以“谷”與“神”對。三十九章“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即其證。[4]26
第39章“神”“谷”并列是這種讀法的重要旁證,傳世本原文如下: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
在這里,天與地,神與谷,萬物與侯王,是兩兩相對的。天與地的相對自不待言,萬物與侯王在《老子》中也常常對舉。如,第32章“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第37章“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萬物為多,侯王為一,兩者相反相成。在《老子》中,常有以侯王輔萬物之自然的意思,這是二者能對舉的意義所在。帛書與北大漢簡本第39章無“萬物得一以生”“萬物無以生將恐滅”兩句,行文沒有傳世本那樣整齊,在天、地、神、谷之后只提及人的代表侯王,與《易傳》的天、地、人三才結構相似。不過,這仍不影響天與地、神與靈的相對。這樣,根據第39章中神與谷的對舉,我們可以推測,第6章的“谷神”也很可能讀作“谷與神”,而非“谷之神”。
還有一種讀法是將“谷”“神”“不死”三者并列。司馬光說:
中虛故曰谷,不測故曰神。天地有窮而道無窮,故曰不死。[注]司馬光《道德真經論》,轉引自朱謙之《老子校釋》,第26頁。
嚴復的解釋與此相似:
以其虛,故曰谷;以其因應無窮,故稱神;以其不屈愈出,故曰不死。三者皆道之德也。[5]1077
這一讀法是以“玄牝”指代“道”,把“谷”“神”“不死”分別看作是“玄牝”的三種特性,稱為“道之德”。如此一來,“是謂玄牝”之前是三個并列的名詞。其中,“不死”是指“不死之特性”,是作名詞用。
然而,考察《老子》中“是謂”句的用法,卻與此不合。《老子》中“是謂”凡24見,其中,包括第6章在內共有三章是兩三個“是謂”接連疊用[注]有些章中不止出現一處“是謂”,但每一處是各說一個相對獨立完整的意思,這種情況不算作連用。如第27章先有“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一處,后又有“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兩處各自獨立。的情況。查閱其每一處的用法,大致可以發現這樣一條規律:“是謂”之前是對一種或幾種情況的詳細描述,“是謂”之后是對這些情況的總結性稱呼。表現在篇幅上,“是謂”之前字數多,“是謂”之后字數少。比如: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第10章)
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第13章)
物壯則老,是謂不道。(第30章)
有時,“是謂”后的總結性稱呼不止一種,所以便要連續用兩三個“是謂”來引出它們。比如: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之極[注]“配天之極”,所引樓宇烈校釋本原作“配天古之極”。朱謙之《老子校釋》引武內義雄之說,謂“古字衍文”,“俞樾《老子平議》有考證”。此處從其說而改之。。(第68章)
由此數例可以看出,“是謂”引起的是對前面所述具體情況的概括稱呼。我們甚至可以猜測,“是謂”后的“玄牝”“玄德”“寵辱若驚”“復命”“不道”“不爭之德”等,很可能是上古流傳的一些特定俗語、成語,是早已存在的。而《老子》文本中的“是謂”句法,正是對這些成語的說明和陳述。“是謂”之前的文字,既然是陳述,那么,哪怕句子很短,也一定是完整成句的。要成句就一定要有謂語。比如第10章的“生而不有”,“生”和“不有”都是謂語動詞,“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也以此類推。而當幾個“是謂”接連出現時,實際上是幾個總結性稱呼共用同一個陳述,所以看似在第二、三個“是謂”之前缺乏完整的陳述句,實則并非如此,因為這種情況應當就整個句群來看。上引第68章即如此。幾個“是謂”之前,仍然是完整的陳述。在《老子》的所有“是謂”句中,找不到一個是僅以名詞開啟該句群的。
同理,“谷神不死”是有關“玄牝”的描述,這個描述中“不死”應當是謂語。如果把“不死”與“谷”“神”相并列,就會因缺少謂語而不能成為一個描述了。其下一句“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之所以“是謂”之前只有名詞,是因為這是同一個句群。在這個句群的開頭,已經有所陳述了。
此外,另一個證據是:類似于“谷神不死”的句式在《老子》中還有很多,如第5章的“天地不仁”、第18章“六親不和”、第24章“企者不立”、第71章“圣人不病”等。此數例皆由“不”字引起一個否定性詞組作謂語。在“天地不仁”中,“天”與“地”并列,但我們無法將“不仁”也與之并列;“六親不和”,明顯“不和”是對“六親”的陳述……同樣,“谷神不死”中,“谷”和“神”并列,但“不死”卻不能與之并列,而是對前兩者的陳述。
我們在文法上將“谷神”讀作“谷與神”,那么,這樣讀在義理上究竟有何意義?
在此,我們需要對“谷”與“神”的不同意象作出深入的解讀。“象”恐怕是先秦哲學文本最鮮明的特色。《周易·系辭傳》將遠古哲學的言說方式精辟地概括為“圣人立象以盡意”“系辭焉以盡言”。與傳統西方哲學用精密的分析推理來建構哲學體系不同,先秦諸子時代的思想典籍幾乎無一例外地充滿了譬喻、形象,就連以邏輯分析見長的公孫龍子也從不吝嗇譬喻、物象的使用。“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系辭》)是古代哲人最重要的言道方式。《周易》是通過“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而成卦成文的;孔子以為“能近取譬”才可謂“仁之方”;《老子》《莊子》的很多哲學表達同樣是寓于形象的。在各種形象、物象之中,道得以以一種文學化、藝術化而同時又極為深刻、極富哲學性的方式呈現出來。因而,探索、揭示詞句所顯示的意象,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古哲人的真意。
此處我們不難發現,“谷”與“神”兩字顯示的形象不同。“谷”的形象是凹陷的,“神”的意象卻是伸展的。由此推知,“神”與“谷”表達的意義恰恰相反,一個是容納,一是個伸展。山谷的凹陷形象自不必多言,“神”的伸展意象,漢人古訓早有揭示。
漢人釋“神”用聲訓,具體有三種。
其一,訓為“伸”或“申”。如:
神者,伸也,伸復無已,終而復始。(《論衡·論死》)
神者,申也。怪者,疑也。(《風俗通義·怪神》)[注]所引兩條皆轉引自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599頁。
此外,《爾雅·釋詁》有如下詞條:
從、申、神、加、弼、崇,重也。[6]27
晉人郭璞解“重”為“重疊”。在該詞條所舉的六個字中,“申”“加”固然有重疊義,“從” “弼”“崇”三字郭璞也能解通,唯獨“神”字何以有重疊意,他說“未詳”[6]27。其實,“神”有“重”之意,并不難解。“神”之所以可表達神奇、不測,與其伸張、展開的意象有關,其伸展的結果即是對其自身的重現。“神”者一定不是屈曲收縮的,其意旨能出乎意料地得到伸張、實現,這才讓人有神奇之感。如果不能引而伸之,“神”便不神、不靈了,就成了《老子》所說的“神無以靈將恐歇”。“神”可釋為“重”,就來自于它的伸展意象。
其二,訓為“信”。如:
神農,神者,信也;農者,濃也。(《風俗通義·皇霸》)[注]轉引自《故訓匯纂》,但該書引此條誤作《白虎通義》,當改為《風俗通義》,第1599頁。
訓為“信”,實是因為“信”通“申”,仍是取引、伸之意。這種用法極常見,《系辭》“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即如此。
其三,訓為 “引”。如:
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說文解字》)
神者,引物而生。(鄭玄注《禮記·禮運》“列于鬼神”)[注]轉引自《故訓匯纂》,第1598頁。
綜上,申、信、引三種古訓,皆引而伸之之意。不只是漢人,《廣雅》有“神,引也”條[注]此是王念孫據《玉篇》引《廣雅》而補。參見王念孫:《廣雅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印影版,第42-43頁。,朱熹解《中庸》“鬼神之為德”,亦沿用古聲訓,謂:“以一氣言,則至而伸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7]25
《說文解字》以“神”為形聲字,謂“從示申聲”[2]3。其實,“神”字的聲符“申”不只表聲,與字義也大有關系。文字學上對形聲字聲符表意的研究由來已久[注]這一理論可以追溯到《說文解字》的“亦聲”字,漢代的《釋名》廣泛地使用聲訓,也反映了古人對語源的推求。晉人楊泉、宋人王圣美明確地以聲符系聯詞族,建立“右文”說。“右文”即是指聲符(往往在字的右邊)承擔核心的表意功能,而形旁只表達事物的類。清人段玉裁、王念孫等于此也多有創發,近人楊樹達、黃侃、章太炎、劉師培、沈兼士、唐蘭等,更是在聲符與意義關系的理論和字例舉證上都有精湛的闡述。,近人楊樹達、黃侃、劉師培、唐蘭等對此尤為強調[注]比如,楊樹達說“吾國語言義逐聲生”,又指出“形聲字義但寓于形而不在聲”這種理論不可通,因為它將“中國文字離語言而獨立”。黃侃曾說“所取之聲,必兼形、義方為正派”,劉師培說“字義咸起于右旁之聲”。唐蘭把表意的聲符稱謂形聲字的“語根”,說:“由一個語根作聲符,而加上一個形符來作分別,主要的意義在聲符。”參見楊樹達:《形聲字聲中有義略證》, 《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頁。 黃侃述,黃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9頁。劉師培:《中國文學教科書》(第一上),《劉申叔先生遺書》第67冊,寧武南氏校印本,1936年,第5頁。唐蘭:《中國文字學》,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80頁。。雖然未必所有聲符都表意,但以聲符為語根,建立同聲符的家族類似詞群,并由此探討該語根及其所孳乳出的整個詞群的意義,可以成為我們探索詞義、開掘文本哲學意蘊的有效方法。在此,要理解“神”的意義,通過構建申、神、伸、呻、紳等詞群,我們便不難發現聲符“申”有延伸、拉長的意象。于是,“神”的延展、伸張意味也不言而喻了。
這是從文字、訓詁上解析“神”字的意象。就《老子》文本來看,“神”字七見,涉及四章,各處詞性不同,但核心意義是一致的。第6章“谷神不死”,第39章“神得一以靈”“神無以靈將恐歇”,“神”為名詞。第29章“天下神器”,“神”作形容詞。第60章較費解,謂:“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圣人亦不傷人。”前兩處“神”可看作動詞或形容詞,后兩處為名詞。古人有鬼神信仰,“其鬼不神”是說在一個有道的天下,鬼不顯示出神跡,不顯示出那種神乎其神的作用。此后又補充說明,這并非是說鬼無有神力,而是其神力并不傷人,讓人對此沒有特別的感知,就好像鬼并不存在,或者即使存在也并無神力一樣。這正如《莊子·繕性》所謂“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不管“神”字是名詞、動詞還是形容詞,它所表達的神奇之處要得以“伸展”“實現”才可稱得上“神”。
另一方面,“谷”的凹陷形象與“欲”字之意暗合。段玉裁認為“欲”字之所以從谷,即“取虛受之意”[2]411。凹陷之“谷”有所缺失,有待充滿,所以《老子》說“谷得一以盈”,若“無以盈”便會枯竭。“欲”是指由缺失所造成的動能,山谷的形象便是對這種缺失的詮釋。宋人晁說之謂:“谷,古文欲字。”[注]同上,段玉裁注所引。而郭店竹簡《老子》中“欲”寫作“谷”者就多達七處[注]《老子》第30章“不以兵強天下”,郭店簡作“不谷以兵強于天下”;第15章“保此道者不欲盈”、 第46章“咎莫大于欲得”、第64章“圣人欲不欲”的“欲”皆作“谷”;第57章“我無欲而民自樸”作“我谷不谷而民自樸”。。由此,回歸到“谷”字的原始意象上去,便實在無須糾結是讀作“谷”還是“欲”[注]但如果讀作“欲”,且像想爾注那樣理解為“欲令神不死”,就不妥了。參見饒宗頤:《老子想爾注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9頁。。
“谷神”二字包含著容受與伸展兩種意象。“神”必要得以伸展才“靈”,否則便會“歇”;“谷(欲)”則必要得以充盈才能不竭。這兩條路向恰恰是相對的,一個是向外賦予、擴張的,一個是向內收藏、積攢的;一個是開創性的,一個是收獲性的;一個重在生,一個重在成。就人而言,“神”指精神的方面,“谷”則代表“欲望”,偏重物質形體的一面。《說卦》謂“乾為首,坤為腹”,與此神似。《彖傳》謂“乾道變化”,可見乾道重在應時之變,如“神”之不可測;《象傳》釋坤謂“厚德載物”,則坤道重在貞守累積,與“谷”之能容相類。《系辭》謂“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可見乾道重“始”,坤道重“成”。這些皆可與“谷神”相互發明。只不過乾為天,坤為地,“天無不覆,地無不載”,神、谷比之于天、地則更具象化,不如天地之大。
此外,《莊子》庖丁解牛一段,講“官知止而神欲行”,官、知為二,神、欲也為二。這里的神、欲并舉與《老子》第6章的谷、神并舉其實是相通的。庖丁在技藝未臻嫻熟時,須用官、知來解牛。驗之于我們自己費力完成某項技能的經驗,便能理解:官即管,是進行安排、規劃、駕馭的能力;知,是一種行動意識,是實施過程中那種刻意地、有明確目的地運用肢體的意識狀態。然而當技藝十分嫻熟時,行動起來不假思索、無須安排,這便是“神”;不必有明確的自覺意識,依靠身體自然而然的反應,或者說依靠肌肉記憶就能完成,有如某種原始本能,這就是“欲”。神與欲,前者是得之于心,后者是應之于手,它詮釋了心與身兩個層面。要達到“游刃于有余”的境界,這兩個層面缺一不可。用“官知”時,主體有意識地處理某個對象,身、心是緊張的;而“神欲行”時,已無所謂對象,心與身都處于自然放松的狀態,不需刻意作為,而以天然的神意與動力來批郤導窾。
所以,谷、神,或神、欲的相耦出現并非偶然,它們背后的哲學是共通的。谷和神在《老子》中是兩種獨立的存在,這兩種意象是可以分庭抗禮的,不能用一個去取代另一個,這就像天與地不可相互化約一樣。只有把兩者合起來才能完整的理解其意義。所謂“谷神不死”,是指谷和神都具有不死的性質,缺一不可。而大部分傳統解釋,因為讀作“谷之神”,且“谷之神”又是以“谷”為原型的,所以意義詮釋的重心只落到容受的一方面,而忽略了伸展的一方面。如果只有能容的一面,有谷而無神,就成了《莊子·應帝王》所謂的“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老子》此處說“天地根”,綿綿不絕、生養萬物,乃包含天、地兩者,如果有地而無天,便難以稱為“天地根”了。
其實,傳統解釋之所以強調“谷”所表征的容納性,而丟失了“神”的伸展意象,可謂事出有因。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老子》中像谷、神這樣兩個相對意象進行并舉的情況非常多,比如道與德、天與地、白與黑、雄與雌、無欲與有欲、妙與徼等。這提示我們,老子的哲學是完整的。另一方面,《老子》文本又常常強調兩者的其中一個,比如在雄、雌二者中強調“守其雌”,在白、黑中強調“守其黑”,在高、下中稱贊善處下等。鑒于這樣一種處卑守柔的哲學氣質,在谷、神二者中只注意到虛懷能容的一面就不足為怪了。
那么,為何《老子》文本只強調其中之一呢?拿谷與神二者來說,筆者認為,這是因為“神”這一方面不可人為,也就無須多加言語。《老子》第29章說:
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器,本來是人力鍛鑄的結果,不假人為則不能成器。然而一旦謂之“神器”,便不再是人可以鍛鑄的了,所以說“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神”之所以神,就在于它是人力所不及之處。若是人力尚可為,又豈能稱之為“神”?《中庸》所謂“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同樣的,《莊子》也說“神人無功”。若是需要勞心費力地“做功”才能成其功,哪還有絲毫神奇不測可言?所以,“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不過是自顧自地專一其精神(“其神凝”),并無任何刻意作為,便能“使物不疵癘而年榖熟”(《逍遙游》),這才堪稱神奇。
既然不可為,便難以多言,因為語言本身即是一種人為建構。如果一定要描摹它,就只能講“虛”“無為”。然而,過去我們看到《老子》講“虛”“無為”時,往往不加區分地把它歸入守雌之道。愚見以為恰恰相反。天的形象是清虛,地的形象是厚重安寧;相似的,神與谷二者中,神的關鍵在“靈”,谷的關鍵在“盈”。“靈”者無形而有驗,恰如《莊子》所謂“可形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齊物論》);“盈”者充實不虛,“在谷滿谷,在坑滿坑”(《莊子·天運》)。這一虛一實之中,《老子》講“虛”“無為”的部分應當是與“天”、與“神”相應的;而我們一貫注重的處卑守雌,則與“地”、與“谷”相應。
由此看來,《老子》不只有處卑能容之道,它所涉及的義理非常豐富,它的哲學對于上述兩方面都有所安頓。這樣的安頓可以從“虛其心,實其腹”(第3章)的說法中窺見一斑。“虛其心”是安其“神”,“實其腹”則如盈其“谷”。我們不必將這當作愚民之術來看,因為就連圣人也是要“為腹不為目”(第12章)的。實際上,人的生命本來有精神與物質形體的兩方面,這兩者正分別對應于“神”與“谷(欲)”。對于休養人的精神而言,清虛無為是不二法門。《莊子》也講“心齋”,謂“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人間世》)。而另一方面,延續形體生命靠的則是飲食之足。《老子》的智慧,就在于當虛者使之虛,當實者使之實,天與地并行不悖,神與谷互不混淆替代。
至此,我們清晰地看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的這一表述,以谷、神的對舉開頭,又以天、地的對舉結束。那么,中間的“玄牝”又當作何解?
主流解釋注重代表雌性特征的“牝”,而以“玄”為“牝”的修飾詞,甚至由此發展為女性生殖崇拜之說。實際上,玄、牝二字也很可能是并列結構,表達彼此相對的意義。
《淮南子·墜形訓》謂:
牝土之氣,御于玄天。[8]158
以“牝”修飾“土(地)”,而以“玄”修飾“天”,玄、牝二字如天、地一樣,是相對的。又如《周易·坤卦》上六爻辭 “龍戰于野,其血玄黃”,《文言》釋“玄黃”謂:
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
這里,“玄”代表“天”的顏色。此外,《莊子·在宥》篇也有“玄天弗成”之說。可見,玄與天常可連用。與之相反,牝則與“地”“谷”相應。《淮南子·墜形訓》謂:
丘陵為牡,溪谷為牝。[8]158
此即以“牝”稱呼“谷”。 由此幾例,我們可以猜測,玄與牝的意義正相反:玄表天,牝表地;玄為高者,牝為卑者。
其實,《河上公章句》就是在這樣并列相對的意義上來闡釋“玄牝”二字的。《老子》中的12處“玄”字,有9處河上公皆解作“天”。以“天”釋“玄”同樣是用聲為訓,這更可提示我們玄與天之間的意義關聯。《章句》指出“玄牝”兩字的不同,說:
玄,天也,于人為鼻。牝,地也,于人為口。天食人以五氣,從鼻入藏于心。五氣輕微,為精、神、聰、明、音聲五性。其鬼曰魂,魂者雄也,主出入人鼻,與天通,故鼻為玄也。地食人以五味,從口入藏于胃。五味濁辱,為形、骸、骨、肉、血、脈六情。其鬼曰魄,魄者雌也,主出入人口,與地通,故口為牝也。[9]140
《河上公章句》因特重養生術,故而在玄為天、牝為地之外,又指出二者于人則為鼻、為口。鼻之形高,如平地上的山陵;口之形則與能容的山谷相似。以之比類玄與牝,似亦不無道理。當然,這種解釋是否完全符合《老子》文本原意我們暫不討論,但至少可以說,它將玄與牝對立是頗有見地的。在第6章中,“玄牝”二字的相對,正與前面的“谷神”和后面的“天地”嚴絲合縫,而句中的兩個“是謂”便是三者之間一致性的標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