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民族大學 北京 100000)
有人說,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應該叫“集體行動的困境”,因為他整本書所講的都是大集團和小集團行動的困難(特別是大集團),因為這樣更易于本書的理解,也更符合本書的主題。但是這么做可能會使讀者過于注重本書的結論而忽視其中的內在邏輯。在讀完本書后,我讀了一些人對本書的質疑,其中有我贊同的也有我不贊同的(將在后文討論),但大多數的質疑,我認為是過于針對結論而不是其中邏輯,使得這些質疑經不起仔細推敲。例如,奧爾森在書中說,小集團比大集團更有效。于是,有人找了一些(或者很多)現實中小集團比大集團更有效的例子來反駁奧爾森的結論。其中有的例子忽略了奧爾森的前提條件,有的忘記了奧爾森的補充,有的其實恰恰印證了奧爾森的觀點。為什么會如此呢?我認為正是他們過于重視結論而忽視邏輯,而奧爾森的邏輯,在我看來,恰恰是本書的精華所在。為此,我們應該先回顧一下奧爾森的“邏輯”。
奧爾森說,在大集團中,除非存在強制或其他特殊手段,有理性的、尋求自我利益的個人不會采取行動以實現他們共同的或集團的利益。這里有幾點需要注意。
首先,在本書中奧爾森主要討論的是大集團。什么是大集團呢?成員數量要達到多少才能稱之為大集團呢?對此,他沒有明確的說明,但他提出了兩個大集團非常重要的特征:第一,在大集團中,沒有一個成員能夠單獨提供集體物品。也就是說,如果有成員想要單獨提供集體物品,那么他的成本必然大于他的收益。第二,成員間彼此注意不到其他人是否在提供集體物品。這樣,盡管我們依然對大集團的概念很模糊,但至少一個大集團應該具備這兩個條件,而不是僅僅根據人數。王剛(2013)認為,奧爾森的大集團和小集團只是根據人數來劃分的。這樣,當100人的集團跟200人的集團比時,就是小集團,而跟50人的集團比時就是大集團。一個集團既可以是小集團,又可以是大集團,由此想要說明奧爾森對小集團和大集團的概念模糊不清。但即使是一個一萬人的集團,如果有人能夠單獨提供集體物品的話,根據奧爾森的定義,它也應該是一個小集團而不是大集團。
其次是理性人假定。雖然在開篇奧爾森說到“追求自我利益個人”,但在第二章的分析中,奧爾森說到:“唯一的要求是在大集團或大組織中的個人的行為應該是理性的,及不管他們的目標是自私的還是無私地,但他們實現這些目標的手段應該是有效率的和有實際意義的。”對此,他舉例說:“無疑,用一只鉛桶可能無限小地降低河水低高度,就像獨個農民限制自己的產量可以無限小地提高價格一樣,但是在兩例中效用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而且那些為了獲得微不足道的改善而犧牲自己的人甚至得不到無私行為應得的贊揚。”由此可以看出,相較于亞當·斯密,奧爾森的“理性人”的條件是更加寬松的,他只要求人們的選擇是有效率的而不論是否為了實現自我利益的最大化。當然,“尋求自我利益的個人”會更加強化奧爾森的觀點,但即便人是無私的或者是利他的,只要他是理性的,他就不會有動力提供公共物品(因為他的邊際效率接近于0)。
最后,是他的前提條件——“除非存在強制或其他特殊手段”。這里的其他手段指的是選擇性激勵,這種激勵是一種針對個人的私人物品,也包括如友誼、社會地位等情感上的激勵(奧爾森稱之為社會激勵,但他認為社會激勵只存在于小集團)。因此,在探討大集團時,必須要考慮它是否存在選擇性激勵。高春芽(2008)認為集體行動的邏輯能夠解釋為什么有一半的美國公民不參與投票,但不能解釋還有一般的美國公民不參與投票。但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盡管不是所有)都可以用選擇性激勵來解釋。
讓我們重新再回到奧爾森的邏輯。奧爾森認為如果沒有強制因素和選擇性激勵,則大集團不能夠存在。原因有兩點,第一個原因是建立在理性人(有效率的)假設上,由于大集團成員數眾多,任何一個成員參加或者不參加集團都不會對集團造成明顯的影響,因此,即使是一個想要為集團做貢獻的無私的人也沒有參加集團的激勵,因為他的決定幾乎不會對集團產生影響。就如為提高價格而限制產量的農民一樣,任何一個農民,即便他不生產任何產品,他也不會讓價格發生絲毫的變化,因為他的產量相對與總產量來說太小了,因此他就沒有動力去這么做。第二個原因是建立在“自私的人”的假設上的,即每個人都想要實現自身的利益最大化。由于對每一個成員來說,提供公共物品需要成本,而不提供集體物品也可以享受到其他成員的提供。因此,對一個“自私的”成員來說,他有足夠的激勵不提供集體物品,也就是我們經濟學常說的“搭便車”現象。從這樣的邏輯來看,為了增進成員共同利益的大集團既不可能被建立,也不可能持續,如果存在這樣的集團則肯定存在其他的因素(如強制或選擇性激勵)。理清了這樣的邏輯,一些對奧爾森的批判就可以輕易地進行反駁。我以一下幾點為例:
1.小集團更適合供給公共物品
王剛(2013)在列舉集體行動的邏輯存在的問題時,說現代社會發展的趨勢不符合奧爾森所說的小集團比大集團更適合提供公共物品。例如,小型的工會正在演變為全國性的大公會。這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小型工會與大型工會相比雖小,但不意味小型工會就是小集團。根據奧爾森的定義,小集團必須至少有一個成員即便負擔所有成本,也會有凈收益。而小型工會可能不滿足這樣的條件。第二,奧爾森并沒有說小集團比他集團更適合提供公共物品。奧爾森所說的是,在上述邏輯框架內(不存在強制,不存在選擇性激勵),小集團比大集團更容易(或更有效率)提供公共物品。并且,僅僅是提供而不是最終的結果。例如只由一家小型企業組成的游說集團和1000家小型企業組成的游說集團,前者肯定比后者更容易組織起來,因為它只需要比較自己的預期成本和收益,而后者則復雜的多,他要考慮到搭便車等眾多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前者比后者更適合組織游說集團。因為一個游說集團想要達成自己的目的往往需要得到政府的重視,1000家企業組成的集團顯然要比1家企業組成的集團更容易達到自己的目的。第三,在奧爾森的時代,美國已經存在全國性的工會。但這些工會的影響力卻弱于很多小型工會,這正是由于大集團的困境所導致。在考慮這樣的問題時需要更加細致的去研究,僅僅以工會的演化趨勢為例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2.生存倫理、精英治理和不確定性
(1)生存倫理
鄭子峰(2011)提出了其他一些能導致集體行動的情形。這里選擇這三個來說明其中的邏輯矛盾,其他的也與此類似。鄭子風以人民公社時期的生產隊為例,想要說明當人面臨生存條件的威脅時,會有額外的動力參加集體行動。但是,如果大集團中,單個成員的是否參加集體行動不會影響(或很小影響)集團的產出,個人就不會因為生存條件而參與集體行動。相反,一個收到生存威脅的人,他更有可能不參加集體勞動而進行私人勞動。這樣他就會有兩份收入(集體的和個人的)。正是因為這樣才需要相應的監督機制來防止搭便車的行為。況且,人民公社并不能被認為是一個成功的集體的行動,它可能是導致中國1958-1961年農業危機的原因之一(林毅夫),因此以此為例并不恰當。
(2)精英治理
鄭子峰認為精英人物憑借其卓越的人格魅力和能力能夠召集并率領廣大的成員參與集體行動。但精英為什么就能夠解決搭便車的問題呢?其成員要么是為了得到精英的認可和贊揚,這可視為一種選擇性激勵,要么就是對精英的盲目崇拜,從而變成一種非理性行為。并且,精英本身為什么要帶領成員參與集體行動而不是搭便車呢?如果是為了得到成員的支持或贊揚這樣一種心里滿足感,那也可以視為選擇性激勵。因此,這并沒有脫離奧爾森的分析框架。
(3)不確定性
鄭子風還認為,“搭便車” 現象往往發生在結果可預測的情形, 然而,并不是任何行動都導向一個可預測結果,當結果不可預測時,為了多增加一份合意結果的可能性,理智的個人選擇應該是和大家團結在一起,共同為集體利益努力。例如,拔河(更寬的范圍可以擴散到所有集體運動比賽)是一種未知結果的集體行動,沒有人知道誰會在這次比賽中獲勝,所以,理智的做法就是大家團結一致為戰勝對方而努力,否則任何一個人的“偷懶”都可能把勝利拱手讓人。首先,盡管收益是不確定,成本也是確定的。即便成本的多少不能確定,有無成本也是確定的。只要存在成本,當收益是確定的并且為正時,理性的為了個人利益最大化的成員都不會參與集體行動,而當收益不確定時,就更不可能參與集體行動了。其次,如果每一個成員都對結果有重要的影響,那應該被視為小集團而不是大集團。特別是拔河的這個例子并不恰當,與奧爾森所說的大集團相差甚遠。
當然,現實中確實有很多案例與奧爾森所說的并不相符。我認為這主要由于奧爾森對選擇性激勵的論述不夠充分,特別是他認為在大集團中不存在社會激勵。
根據奧爾森的理論,強制和選擇性激勵是大集團得以存在的原因。然而對于大集團來講,選擇性激勵指的是物質激勵,而不包括各種感情激勵(奧爾森稱之為社會激勵)。他把這歸因于兩點:第一,因為在大集團中每個成員的行為都不會對總體產生什么影響,所以其他成員不會去責怪他(因為沒有什么意義)。第二,在任何大集團中,成員彼此不可能都認識,所以即使一個成員沒有為其集團的目標作出什么犧牲,他的社會地位一般也不會受到影響。他舉了一個例子:“顯然,一個農場主不可能認識所有出售同樣商品的其他農場主;他會覺得他在其中衡量自己地位的社會集團與他在其中分享集體利益的集團沒有什么關系。因此,社會激勵不會引導潛在集團的成員去獲取一件集體物品。”我認為奧爾森這兩點解釋過于牽強。
首先,雖然每一個成員的付出對整體可能幾乎沒有什么影響,但對他們個人來說,這個付出可能是相當大的。例如一個10萬人的組織需要每個成員交1000元錢來服務某種共同利益,的確,對于任何一個成員他交錢與否不會對整個組織產生任何影響,但對于他自己來說,這一千元錢可能是很大一筆錢。當其他人發現他沒有交錢時,他們想的可能不是他對整個集團的影響,而是與自身進行比較:我交了1000元錢而他沒交。這種與自身的對比會使其他成員感到不滿,盡管那個沒有交錢的成員沒有對總體產生什么影響。正如賀雪峰(2007)在一項對荊門的農田水利調查后,他總結出了農民具有特殊的公正觀:農民不是根據自己實際得到好處的計算,而是根據與他人收益的比較來權衡自己的行動,問題不在于我得到多少及失去多少,而在于其他人不能白白從我的行動中額外得到好處。因此,只要服從集體的行動需要一定的成本,任何一個理性的成員都不可能對其他人的搭便車行為在心理上感到無所謂。
其次,社會激勵不僅可以來自分享激勵利益的集團。一個人的愛好、道德、人生觀和價值觀顯然也會影響他的選擇(諾斯)。如果提供集體物品符合他的價值觀,這顯然會激勵他采取行動。例如一個女權主義者會積極的為維護女權的集團服務。王剛(2013)強調了身份認同對集體行動的重要性。他認為如果一個成員對自己的成員身份有強烈的歸屬感或認同感,那么他就會被激勵提供集體物品。此外,如果一個人提供集體物品的行為受到他周圍的人(例如他的家人或朋友)的贊揚,他也會受到額外的激勵。并且當提供集體物品的成本非常小時,即使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也可以提供額外的激勵。例如,當工作人員勸說一個選民去參與投票,由于投票的成本并不大,這個選民可能就會因為一個不認識的人的勸說而去投票。
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在大集團中,也是存在社會激勵的,這種激勵多種多樣,并且可以促進集體的行動。但就如諾斯所說,這種激勵的效果可能與成本成反比,當成本越高,激勵的效果可能就會越弱。但無論如何,在大集團中加入社會激勵,無疑有利于我們解釋更多生活的案例,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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