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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黑腳”的歷史與現實

2018-04-03 12:27:06倪復生
法國研究 2018年3期

倪復生

一、前言

阿爾及利亞一直被法國人視作是法國的一部分,經濟發達,城市繁榮。北方三省阿爾及爾、奧蘭以及君斯坦丁省是歐裔定居者的聚集地,外觀與法國無異。到 1954年,經過124年的殖民統治,占首都阿爾及爾人口三分之一的法國殖民者和其它的阿拉伯人及柏柏爾人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和睦的殖民關系,到處是一幅寧靜的和平景象。

在該國,地位最高的是100萬左右的法國人(也稱黑腳),處在第二地位的穆斯林,人口約800萬。1959年,黑腳人數達到102.5萬人,占阿爾及利亞總人口的10.4%。①房建國:《美國對阿爾及利亞政策研究》。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第69頁。黑腳占比在 1926年達到 15.2%的歷史峰值之后開始下降,這是由于穆斯林人口的快速增加所致。黑腳人口在部分地區如安納巴、阿爾及爾、奧蘭高度集中,奧蘭的歐洲裔人口比例在1959年一度達到49.3%。盡管1945年5月少數穆斯林人口要求獨立遭到法軍的鎮壓,但彼時(1945-1954)生活在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的穆斯林人、歐洲裔和猶太人之間的割裂尚不足憂。②張慶海:《阿爾及利亞戰爭前后法國的種族主義》, 載《世界民族》2003年第1期,第12頁。

慘烈的二戰后,非洲大地獨立潮風起云涌。英法德荷比等殖民地都紛紛獨立。隨著歲月的流逝,黑腳們囿于自身利益而固守在阿爾及利亞的殖民統治已經愈發不合時宜。但由于法國政府在勞民傷財的印度支那戰爭敗北,讓法國政府有心對于地中海對面的黑腳們加以變革,卻無力實施,也因黑腳們在法國議會中的實力而不敢得罪。同時,法國為了捍衛大國最后的尊嚴,也不愿意放棄殖民多年的阿爾及利亞。由此,妥善解決阿國殖民問題的時機就這樣錯過。

1954年11月1日萬圣節期間,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FLN)在全國發起一系列的襲擊,這預示著阿爾及利亞爭取獨立的革命拉開了序幕,阿爾及利亞自此陷入了暴力之中。導致阿爾及利亞真正陷入混亂的是1955年8月的殺戮事件,即在康斯坦丁地區,數以百計的黑腳和溫和的穆斯林在這年的8月20日被民族解放陣線殺害。在法國,此次屠殺的新聞圖片受到了政府的嚴格審查,目的在于淡化此次屠殺的惡劣影響。當時,人們還以“事件”一詞來形容這次沖突,但隨后這次“事件”逐漸演變成了真正的內戰(這里的內戰僅是指發生在阿爾及利亞境內各派勢力之間的戰爭,不是部分法國學者將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認為是分裂法國地中海兩岸領土的內戰)。

經過近8年的血腥戰爭,在1962年3月,戴高樂政府與阿爾及利亞達成了埃維昂協議(Accords d’évian),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宣告結束。阿爾及利亞人此時面臨三種選擇:獨立、完全法國化或者成為一個與法國保持聯盟關系的國家。最終,通過全民公決,阿爾及利亞選擇了獨立。獨立之后,約 100萬在當地的“黑腳”(pieds-noirs )被要求離開。此時的黑腳們被官方稱為“回歸移民”(rapatriés )。但經過132年的殖民,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或官方認可的法籍人)的成分已變得極其復雜,對于如何界定黑腳,眾說紛紜。

二、“黑腳”的詞源、定義和文化內涵

“黑腳”這個稱謂,若不做深究的話,均是“指阿爾及利亞法國人,并由此擴展,一并指稱包括獨立之前在法屬北非定居的歐裔法國人,包括直到1956年3月依舊在作為法國保護國的突尼斯和摩洛哥的歐裔法國人,包括直至1962年7月為止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以及阿爾及利亞獨立后留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①Ni valise ni cercueil, les pieds-noirs restés en Algérie après l’indépendance, préface de Benjamin Stora,Arles, Actes Sud, janvier 2012.

據拉魯斯詞典,“黑腳”一詞是由一個名詞和形容詞構成,其含義是“直到獨立時定居在北非的歐裔法國人。”②Définition du Dictionnaire Larousse en ligne . Larousse,www.larousse.fr.根據羅貝爾法語大詞典,“黑腳”是一個陽性復合名詞,其現代的意義出現在1955年,指的是“居住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把法屬阿爾及利亞當做自己的祖國的人)以及阿爾及利亞裔的法國人。”③Paul Robert, Alain Rey, Le Grand Robert de la langue fran?aise, définition 3 de Pied-noir, éd. 1990, tome VII, p. 390.

這兩個定義唯一共同的地方是均指20世紀60年代的自阿爾及利亞回歸法國的移民以及阿爾及利亞的歐裔法國人。這兩個定義間彼此的不同之處在于如何區分來自摩洛哥、突尼斯或北非猶太人以及法籍阿爾及利亞人在當地后裔的這類回歸移民。不同的定義體現了上述群體對‘黑腳’一詞接受或拒絕的態度。因此,作家休伯特·哈農(Hubert Hannoun)認為:“‘黑腳’不包括阿爾及利亞猶太人。凡是自1830年起便定居在阿爾及利亞從事殖民活動的全體歐洲人(其中主要是法國人)的后裔均可稱為‘黑腳’。因為猶太人早在2或3世紀便出現在阿爾及利亞,他們的到來遠早于法國人、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他們的歷史與黑腳的歷史迥異。”④Hubert Hannoun, La déchirure historique des Juifs d'Algérie, Le quotidien d'Oran, 24 juin 2004. sur le site www.sefarad.org.此外,這兩個定義也有著不同的時間外延。羅貝爾詞典中的黑腳詞條指的是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期間來自阿爾及利亞的當代人,而拉魯斯詞典則似乎更側重于該詞的歷史溯源。因此,根據拉魯斯詞典的定義,凡是自1560年起在非洲北部海岸法國領地(如法國在當地修筑的堡壘)定居的殖民者,均可謂是黑腳。

對黑腳一詞的詞源,《法語電子寶典》的解釋大相徑庭,它認為該詞是由“黑”和“腳”組成,上可追溯至1901年,那時專指“燃煤動力船的司爐工。”⑤Trésor de la langue fran?aise informatisé, sur le site du Centre national de ressources textuelles et lexicales. Available at: http://stella.atilf.fr/Dendien/scripts/tlfiv5/advanced.exe?8;s=3910542045;因為司爐工習慣在船上的煤倉里赤腳走路,故人稱黑腳。這些司爐工往往都是阿爾及利亞人,隨后“黑腳”一詞便擴展為指稱任何一位阿爾及利亞人。1917年,該詞獲得人們的認同,并在1955年得到歐裔阿爾及利亞人的實際使用,用以指稱“既非阿爾及利亞穆斯林人、也非法國法國人的一種身份。”⑥Dictionnaire de l'histoire de France, Paris, Larousse, octobre 2006, 2e éd. (1re éd. 1999), p.1176 .除了上述詞典對于該詞詞義的各種解釋之外,還有如下幾種民間說法。一種認為,早期來到北非的定居者試圖將沼澤地改造成為耕地(為此數千名定居者得瘧疾而死),黑腳是指他們在沼澤地忙碌一天后腳的顏色;第二種說法講的是釀酒工人在釀造葡萄酒時,需要赤腳踩壓葡萄,從而導致腳為黑色;第三種說法認為,有一群年輕的摩洛哥法國人,他們是美國電影愛好者,他們模仿美國印第安人一個名字叫“黑腳聯盟”的部落,將自己命名為黑腳;最后一種說法稱,在法國對阿爾及利亞進行殖民的初始,第一批到達的歐洲裔軍人,均穿著黑色的行軍靴,故而被稱為黑腳。

一些熟悉軍隊生活的人認為,黑腳這個詞在傳至阿爾及利亞前已于1951-1952期間便開始在法國軍營中使用,當時指的是來自北非的法國新兵。此外,實際上,在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之前,除了用“阿爾及利亞人”或“北非人”來指稱阿爾及利亞法國人或北非法國人,并沒有其它通用的稱呼,而阿爾及利亞當地土著人被稱為“阿拉伯人”或“穆斯林”。

社會學家勒內·多梅爾格(René Domergue)的社會學研究表明,自阿爾及利亞回歸的移民本身對黑腳這一身份的認同存在著顯著差異。認同這一身份的是“真正的黑腳”,而在被移民大潮裹挾的移民中,有不少人并不認可自己的黑腳身份。他舉了定居在塞文山脈的回歸移民瑪麗的例子,當問她是不是黑腳時,瑪麗回答:“不,根本不是。我出生在突尼斯。突尼斯人不是黑腳。這個詞指的是阿爾及利亞人。”第二次問的是一個名為雷蒙德的摩洛哥回歸移民,他回答勒內說:“我是黑腳。 我1947年出生在摩洛哥,我是真正的黑腳。黑腳一詞在摩洛哥要比在阿爾及利亞更早為人所知。我在 1962年之前就已聽到過這個詞。”①René Domergue, L'Intégration des pieds-noirs dans les villages du Midi, 2005, p. 86-87.

勒內還收集到一對北非猶太人回歸移民夫婦的女兒就黑腳一詞的看法,她說:“我不接受這個詞。我覺得我是非洲人。黑腳是法國人造出來的一個詞。我家的根不在這里。我們是阿爾及利亞的法國猶太人。我們和非猶太人的文化根本不相同。②René Domergue, L'Intégration des pieds-noirs dans les villages du Midi, 2005, p. 88.不少猶太人除了不認可自己的黑腳身份之外,還將自己定義為“柏柏爾猶太人”,如帕特里克·布呂埃爾(Patrick Bruel )或埃里克·載穆爾(éric Zemmour),他們認為,“用黑腳一詞是用來稱謂在法國殖民者以及伊斯蘭教到來之前就已定居阿爾及利亞的猶太人是不準確的。”③Conversation avec Claude Askolovitch, Plon, 2011, p. 40當然,也有猶太人的看法與此相反,如1987年,以法國猶太人恩里科·馬西亞斯(Enrico Macias)為代表的另一種觀點就認為“黑腳不僅是指天主教徒,也指穆斯林和猶太人,因為他們共同形成了北非社區。”④Plateau Mamère, Villalonga, Macias 1 en direct de Nice, MIDI 2-27/06/1987. Available at:http://www.causeur.fr/marseille-immigration-fn-insecurite-corruption-36235.html#這個定義與拉魯斯的定義相異,拉魯斯詞典認為黑腳只是指歐裔阿爾及利亞法國人,不包括穆斯林和猶太人。

從上述詞典定義、社會學研究和民間傳說中可見,“黑腳”一詞的詞源和指稱是難以確定的,其使用是籠統而模糊的。更有一些人認為“黑腳”一詞為貶義詞或具有侮辱性而拒絕承認這種稱呼,他們更喜歡“阿爾及利亞法國人”一詞(他們被遣返法國時,法國官方稱之為“回歸移民”),這種稱謂更正式,也更符合現實。

法國部分歷史學家們以 1962年的大規模移民回歸的事實為依據進行了考證,指出阿爾及利亞的黑腳(或稱回歸移民)由三大團體構成:1、阿爾及利亞歐裔回歸移民:俗稱黑腳,他們人數最多。1962年,約80 萬黑腳離開阿爾及利亞,其中512000人在當年的五月至八月間離開阿爾及利亞返回法國;2、阿爾及利亞猶太裔回歸移民:經常也被認為是黑腳,至1962年,在阿爾及利亞猶太裔共計約為12萬人,其中約11萬人于1962年定居在法國;3、法籍穆斯林回歸移民(RMF),在獨立前也被稱為北非裔法國人(FSNA),這個群體包括以幾個亞群體:鄉村民兵、協助法軍的現役或雇傭軍以及法式化的精英(高級官員、“雙學院”院士、眾議員、參議員等),在 1968年的人口普查中,這類群體人口共計138458人。①Abderahmen Moumen, Entre histoire er mémoire: les rapatriés d'Algérie: Dictionnaire bibliographique,préface Jean-Jacques Jordi, éditions Gandini, 2003

在日常使用中,“黑腳”一詞幾乎就是“阿爾及利亞回歸移民”的同義詞,但二者的語級、語域有所不同。黑腳屬于常用語,它在歷史演變過程中曾有過一絲貶義色彩,“回歸移民”一詞是對“黑腳”一詞的委婉表達,它是一種行政用語。“回歸移民”一詞是依據一項行政法規形成的,這里的回歸移民包括自1962年起,在1962年7月5日獨立的阿爾及利亞以及撒哈拉這兩個實體中的法國行政省的所有“阿爾及利亞法國人”。“回歸移民”一詞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是一種“政治正確”,當時的法國政府用它來美化或中性化這種人口回流。而“黑腳”一詞實際上暗含有“被驅趕或被放逐”之意,官方用詞一般要避免使用它。

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回歸移民”都是法國國籍,其中包括大量的歐裔、部分北非猶太人和少量的穆斯林(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這些少量的穆斯林在1962年自動獲得法國國籍(他們是依據共同法而獲得公民資格的人,主要有軍警、法官、大清真寺神職人員、政府辦事員及其家人),而大多數穆斯林(依據本地法獲得公民資格的人)則在1962失去了法國國籍。

法國保護領地突尼斯(1881-1956年)以及摩洛哥(1912-1956年)在1956年結束保護時,也曾有大量的歐裔回歸移民,但卻波瀾不驚,因為這兩個國家屬于法國保護國,無關乎殖民。而阿爾及利亞自1848年至1962年一直是法國領土的一部分,它是法國在1830年和 1848年之間征服了奧斯曼帝國保護下的阿爾及爾攝政王朝后得到的新地盤,后被稱為“法國的領地。”法國在阿爾及利亞建立法國行政省之后,這個法國海外領地就像科西嘉島一樣成了法國領土的一部分。對于自己的領土和保護國(如摩洛哥、突尼斯),法國人的情感是非常不同的。如 1954年11月12日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打響之后,法國國民議會主席皮埃爾·門德斯·法郎士(Pierre Mendès France,激進社會主義分子)當即在國民大會上明確表示阿爾及利亞不能與突尼斯、摩洛哥相提并論,他說“保衛共和國的和平、團結、完整,我們責無旁貸。阿爾及利亞省是法蘭西共和國的一部分。一直以來,它是法國的,這點不可更改。擁有法國公民權的阿爾及利亞人,他們在議會中擁有席位,無論和平,還是戰爭,他們都一如既往地全力支持法國,以維護國家的完整。阿爾及利亞和法國不可能分裂。法蘭西、法國政府、法國議會,不管其主張為何,都不會在這個根本原則上讓步。將阿爾及利亞與突尼斯和摩洛哥相類比是極其危險和錯誤的。這是法國自己的事情。”①éric Roussel, Pierre Mendès France, Gallimard, 2007, p. 352.這種情感充分說明了阿爾及利亞黑腳們的回歸為何會如此引人注目。

黑腳一詞的出現也有其歷史必然性。法國法國人和阿爾及利亞法國人或是突尼斯或是摩洛哥法國人,他們在黑腳社區(阿爾及利亞的殖民者聚集區)共同生活著。剛定居下來法國人(或其它歐洲后裔)和在當地繁衍了幾代人的法國定居者(或其它歐洲后裔)幾乎沒有區別。黑腳一詞的出現剛好迎合了區分“阿爾及利亞法國人”(黑腳)和“法國法國人”的需要。此外,隨著二戰的結束,人們不再使用“阿爾及利亞人”一詞來稱呼阿爾及利亞法國人,而改用“黑腳”或“真正的阿爾及利亞人”,以免將他們與戰后蜂擁來到法國的阿爾及利亞其它土著人相混淆。因為一些黑腳們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阿爾及利亞人”,而阿爾及利亞穆斯林人不是真正的阿爾及利亞人,他們只是“土著人”。

對于居住在法國本土的法國人,阿爾及利亞法國人(黑腳們)則以用幾個詞語來指代他們,以示區別,如“法國法國人”、“法蘭鬼”(Frangaoui)”或“帕托斯”(Patos,西班牙語,指鴨子,指在艦艇舷梯上搖搖擺擺走路的水兵)。正是出于身份界定的心理需求,在大批移民回歸法國之后,黑腳一詞在法國以及阿爾及利亞出現了大規模的使用并廣為人知。阿爾及利亞法國人主動以黑腳一詞來標識自己的身份,以示和法國法國人相互區別,這其中大致有三個動機:1、表示對自己特殊身份的認同;2、出于對曾經的法國阿爾及利亞的懷念,如曾定居在阿爾及利亞的法籍人,在回歸法國之后仍強烈要求在其公民編碼中(INSEE)保留其出生省份的代碼,如阿爾及爾為91,奧蘭為92、93,康斯坦丁為93等;3、移民回歸后目睹了一個陌生的敵視他們的法國(盡管官方宣傳用語很溫馨),他們需要團結在“黑腳”這一共同的旗幟下,以便抱團取暖。為了更好地說明本土法國人的這種敵視情緒,稍后會引述一則費加羅報的報道,以加深對此的了解。

黑腳一詞的出現,給法語帶來以“腳+顏色”的造詞法。在黑腳一詞廣為使用的同時,出現了“紅腳”、“灰腳”、“綠腳”和“粉色腳”等詞語。而值得注意的是,1995年,在遙遠的美洲,美國人也開始采用“濕腳”、“干腳”、“泥腳”和“懸腳”對來自古巴的不同類型移民加以稱謂。

所謂“紅腳”是指黑腳中的共產主義革命者(極少數的阿爾及利亞共產黨分子,托派或毛派成員)以及反殖民主義者,他們支持獨立運動和/或拒絕回歸法國,意圖建立阿爾及利亞共和國。這個詞在法國人心目中帶有貶義,一般用來指那些來到阿爾及利亞來檢驗其在法國無法實現的革命理想和理論的法國人;“灰腳”一詞常被用來描述黑腳和法國法國人聯姻的后代。“綠腳”一詞于1965年出現在媒體上,指的是1962年后依然留在阿爾及利亞的歐洲人,詞中的“綠”是以伊斯蘭教和阿爾及利亞國旗的綠色為依據。2012年,作家弗朗西斯·波爾諾(Francis Pornon) 首次提出“粉色腳”來指稱1962-1980期間援助阿爾及利亞的法國年輕人(用以替代服兵役)。①Francis Pornon, ?Après les pieds-noirs: pieds-rouges, pieds-verts, pieds-roses?, sur L'Humanité, le 4 juillet 2012. Available at: http://www.humanite.fr/monde/apres-les-pieds-noirs%3F-pieds-rouges-pieds-vertspieds-roses-500199

三、黑腳的回歸和融合

2012年費加羅報的一篇報道②Jean-Marc Gonin, “Les pieds-noirs,50 ans apres”, le 27 janvier 2012. Available at:http://www.lefigaro.fr/actualite-france/2012/01/27/01016-20120127ARTFIG00422-les-pieds-noirs-50-ansapres.php,對“黑腳”大規模回歸以及后來的融合過程做了簡單回顧,現摘譯如下:

1962年,如大堤決口,70萬阿爾及利亞法國人如潮水般蜂擁而至。……法國于1962年3月18日簽訂停火協議,開啟了阿爾及利亞獨立新篇章。然而,這些協議卻惹惱了在阿爾及利亞抗戰多年且殖民多年的部分法國殖民者和軍警。當地的法國秘密軍隊組織(OAS,反對阿爾及利亞獨立的地下軍事組織,巔峰時有1000 名武裝人員和3000名成員,目的是對抗戴高樂政府提出的建立阿爾及利亞人的阿爾及利亞,從而建立法國人的阿爾及利亞)隨后在阿爾及利亞展開系列暴力活動,不但打擊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游擊隊,還封鎖街道,抓捕、射殺當地同意妥協的法國人。絕大多數的黑腳不僅面臨著法國軍隊即將撤出不再保護他們,而且還面臨著自相殘殺和民族解放陣線(FLN)的暴虐這一雙重的壓迫。發生在1962年7月5日阿爾及利亞獨立日里的奧蘭大屠殺,數以千人被殺,而法國駐軍無動于衷,“要么行李,要么棺材”? La valise ou le cercueil ?這一現實,促使阿爾及利亞法國人最終下決心離開這個地方。

起初,黑腳們還認為這只是一場臨時撤退,過一段時間還可以返回搬家。1962年3月和9月間,阿爾及利亞的城鎮和村莊的歐裔人口逃離一空。在馬賽港和旺德爾(Port Vendres)港之間,船和飛機24小時不停轉運,將近70萬移民(占阿爾及利亞法國人口的70%)運回法國。很少有人能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搬家。大多數人只想坐船或飛機盡快逃離。人們匆忙收拾箱子,每個家庭成員攜帶一個或兩個。有些人還想著在適當時候安安穩穩地搬家。但許多人認為這一去便不復返。作家阿蘭·維貢德萊(Alain Vircondelet)在其《穿越》(La Traversée)中描述道:“大家都知道這一走,房門很快就會被撬開,說不定,有人早就惦記著搶咱家的房子呢。”因此,有許多人在走之前將門敞著,把汽車鑰匙放在汽車儀表盤上,也有人放火燒了車輛,不想將其留給“勝利者”。當他們登上船并最后看了一眼生于斯長于斯的阿爾及利亞,其中苦澀誰能體會?在一去不復返的逃亡路上,他們在想,出賣他們并讓他們流離失所的只是戴高樂,而不是法國,許多人一路幻想著能在“祖國母親”那里找到慰藉。起碼法國的歷史和地理教科書是這樣寫的。這些逃亡的工匠、職員、商人、官員,包括阿爾貝·加繆,其中絕大多數人此前從未踏入法國半步。少許人至多在法國旅游過幾周,帶回來的盡是美好的回憶。然而那田園詩般的感受卻經不起在馬賽港遭受的幾小時的折騰。疑心重重的警察、搜捕OAS成員的內政部密探、處處刁難的海關人員、無休止的等待等,讓他們立刻明白這是一個已經被刻上鮮明戰爭印記的法國,而非之前所期望的法國。法國法國人對他們并不友好,數以萬計士兵被派來防著他們,因為OAS在法國發動襲擊,駐阿爾及利亞將軍們發動政變來對抗共和國,黑腳們應對此負有責任。這種敵意被一些媒體宣傳放大,黑腳們被描繪成剝削窮苦佃農的大農場主,在咖啡館露天茶座上讓阿拉伯人為其擦鞋的中產階級。事實上,四分之三阿爾及利亞法國人的收入要比法國法國人低于20%。真正富裕的黑腳僅占總數的3%。

作為“歡迎移民回歸委員會”負責人馬賽市長加斯東·德費爾(Gaston Defferre),雖然支持阿爾及利亞獨立,但他并不同情每天到達馬賽的數千移民“入侵者”。 1962年7月2日,在巴黎新聞報采訪時,他說:“起初,這些可憐人的到來讓馬賽人感動不已,但很快,黑腳們故態復萌,一如他們在阿爾及利亞那般趾高氣揚。馬賽人看不下去了[……]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下,不少黑腳們的貨物被碼頭工人扔進海里。歷史學家讓-雅克·堯爾迪(Jean-Jacques Jordi)估計,回歸移民的財物有四分之一損失在馬賽市。法國政府也不例外。戴高樂將軍對這種移民回歸緊張不已,他廢除了埃維昂協議中對阿爾及利亞法國人的承諾[……]。曾主導與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談判的阿爾及利亞事務部長路易·若克斯(Louis Joxe)認為,這種大規模的移民回歸是個災難。移民回歸事務秘書羅伯特·布蘭(Robert Boulin)則試圖淡化這個災難。他在內閣解釋說,這些涌入者中有許多是度假者,在假期結束便會重返阿爾及利亞,真正回歸的黑腳僅為16 萬人。無論這些政治言論的背后是什么,黑腳的突然涌入的確讓政府和行政部門措手不及。國務秘書、內政部、地方當局都沒有做好面對它的準備。總之困難是巨大的。必須要解決六個月內歸來的數千人的吃飯、住宿、教育問題,在馬賽有房子、有公寓的有錢的黑腳畢竟是少數,其他人怎么辦?有親戚的,可以投靠親屬。但這種臨時辦法,只會增加不滿情緒,推遲問題爆發。那些在法國沒有親戚,如西班牙裔或北非猶太人黑腳們,他們一無所有,因而他們的住房問題是最迫切的。60年代初,法國一直為這個問題大傷腦筋。申請廉租房的黑腳越來越多,住房困難者的抱怨也越來越多。1962年夏,政府征用假期中的寄宿學校、廢棄的倉庫或軍營或無家具的小酒店來安排這些人。紅十字會、天主教救濟會、新教會、猶太基金組織等紛紛行動起來為黑腳們提供幫助。但這些“解決方案”都屬于權宜之計或慈善之舉,屬于不得已而為之。一些人不得不長期租住在不宜居的房子里。總之,需要幾年時間才能解決黑腳們的安置。[……],政府絕不能讓回歸移民在城市邊緣形成貧民窟。

政府最初的目標是避免黑腳們在法國的部分地區過度集中居住,但目標并沒有實現。在法國南部,包括法國地中海周邊,聚集了大部分的黑腳。緊隨其后的是巴黎地區、羅納河地區和伊澤爾省。黑腳人口這種地理分布呈現出兩個明顯的人口流動趨勢:第一,黑腳們比較看重居住區的氣候條件。在回歸的黑腳中,有法國人、西班牙人、馬耳他人、意大利人、希臘人、北非猶太人,該群體集中了北非沿海的各國人,但他們的根卻不在法國。他們渴望定居在“藍色海洋”旁,或是為躲避嚴冬;第二,黑腳喜歡定居在高增長的地區,如法蘭西島、羅納-阿爾卑斯地區以及其它南部大城市如馬賽、尼斯、蒙彼利埃、佩皮尼昂、土倫等。黑腳的到來恰逢二戰后法國經濟繁榮三十年,彼時的年增長率直到 1965年都在6%以上。他們得以從中分一杯羹。

很難說在馬賽安家落戶的回歸移民有什么特別成功之處。在黑腳回歸之時,法國經濟,特別是勞動力市場一般并不接納他們。回歸的工匠、小商販、低級職員、農民等黑腳“侵入”的是一個正在巨變的法國,一個正在經歷農村人口外流、產業化以及大型商業超市初現的法國。最初,當局給他們提供金錢、物質幫助或工作,但卻無法平息黑腳們的憤怒。這些一無所有的人只能在建筑業、制造業和服務業打工謀生。不過以醫生、獸醫、牙醫、律師、公證員為職業的黑腳們顯然生活得不錯。但在農業領域的黑腳卻不那么順利,除了在科西嘉島的葡萄園和柑橘園或者藍色海岸的苗圃業獲得巨大的成功之外,其它地方均以失敗收場。黑腳們在政府部門或農商會鼓勵下,接手進城務工的農民所放棄的農場,在付出了高昂代價的之后,土地并沒有給他們帶來預期的收入,黑腳們或陷入困境或破產。進政府做公務員是一個特例。政府給他們提供了職位較低的崗位或讓其在地方機構轉行從事公共服務業,如 60年代的許多學生都會記得,阿爾及利亞醫院護士去學校做了校醫院護士。不過音樂、電影和演藝人員成功的案例卻不勝枚舉。北非猶太人以他們的幽默特性稱霸喜劇界,盡管很多人對其不感冒。移民回歸終歸還是得到了法蘭西共和國的補償,但一些人似乎不領情。 1970年,參議院為黑腳們提供了260億法郎的援助和撥款。1970年、1974年和1978年的賠償法案,共提供了近290億法郎的賠償,這是在戴高樂總統下臺后,在吉斯卡爾治下,黑腳們爭取到的利益。總之,黑腳沒有“任何”的失去,與此同時,法國獲得了大批一心想融入法國的公民。由此,皆大歡喜。

據法國民意調查所(IFOP)的一項調查表明,截止到2012年,在法國的黑腳及其后代共有320萬人。①?Le vote pied-noir 50 ans après les accords d’Evian?, Centre de recherches politiques de Sciences Politique, janvier 2012. Available at: http://www.ifopelections.fr/component/article/?eid=430而當年留在阿爾及利亞的黑腳數量約為20萬人。阿爾及利亞獨立后于1963年頒布實施阿爾及利亞國籍法,但應者寥寥,截止1963年10月1日,共有16名法國人獲得阿爾及利亞國籍,其中8人是當年留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黑腳),此后媒體常常提及黑腳,但生活在阿爾及利亞的黑腳們很快被人淡忘。

政府原本估計回歸的70多萬人中有20-30萬移民是臨時回到法國,法國政府當時稱之為“度假者”。盡管成立了國家回歸移民秘書處和北非社會事務局,但面對如此多的黑腳的到來,政府的應對依然顯得不足。有些黑腳還受到法國反戰人士的厭惡和責難。不過,除來自科西嘉島的黑腳外,其他黑腳們在安家上得到了政府一定的幫助。(科西嘉要自己負責安置科西嘉民族主義黑腳)。移民部撥付給每個回歸移民為期12個月的生活津貼,從抵達法國之日算起。 移民回歸給法國帶來了住房的需求,一批新城拔地而起,如1966年新建的普羅旺斯卡努鎮(Carnoux-en-Provence)。還有部分地區如法蘭西島,普羅旺斯-阿爾卑斯-藍色海岸地區給予回歸移民一定的“關照措施”,如把當地30%的廉租房專門留給黑腳等。法國巴黎郊區的薩爾塞勒(Sarcelles)的大型住宅區也接受了相當的黑腳來到巴黎定居。

當然政府也有應對嚴重失策的地方,如在1962年7月5日阿爾及利亞獨立后,法國當局把所有的檔案交給新阿爾及利亞政府。這意味著黑腳們無法獲得他們的出生證明和婚姻狀況等文件。有些人發現很難證明自己的法國國籍。對這一不當做法,法國政府終于在1967年至1972年間決定派遣一個代表團前往阿爾及利亞,對登記檔案進行縮微拍照。但是三分之一的文件沒有縮拍,這些問題一直貽害至今。

一般來說,黑腳們覺得法國不歡迎他們的到來。盡管黑腳們在 1944年法國非洲軍的占比達到25%,而且付出的犧牲最大(8000人戰死)。但回歸后還他們不得不面對各界謾罵,包括共產黨左翼還諷刺他們為奸商定居者。1962年夏,絕望和貧困的黑腳們乘坐著超載的船到達在馬賽港時,迎接他們的是碼頭工人們帶有仇視性的標語。許多人的行李被碼頭工人浸入海水中。至今仍有很多人把馬賽市的臟、亂、差歸結為大批黑腳們的到來(大多黑腳回歸法國后的確留在了馬賽),而更多人則將其視為是未來工作崗位、社會福利的搶奪者,法國社會秩序的破壞者,法國在阿爾及利亞殖民失敗的罪魁禍首。

一些政治家還公開發表了一些偏見,如馬賽市長,社會主義者加斯東·德費爾,作為“歡迎移民回歸委員會”負責人,居然在1962年7月宣稱:“馬賽已有15萬多余的居民,黑腳們還是去別處重新適應。”①Jean-Jacques Jordi, ?L'Arrivée des pieds-noirs?, article du journal régional le Ravi, mars 2012.

但阿爾及利亞法國人已經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黑腳身份,他們必須融入一個敵視他們的法國,必須融入敵視他們法國本土。在受到苦澀的歡迎后,黑腳們社會融合極為快速,法國政府之前的擔心被事實證明是多余的。在阿爾及利亞時,絕大多數黑腳屬于工人階級或中產階級社區,其中的城市人口占比85%,包括低級職員、工匠和商人,很少有教育水平超過小學的人,擁有土地的農民只有5%,非常富裕者屈指可數。他們的回歸推動了20世紀60年代法國特別是普羅旺斯和朗格多克-魯西榮(Languedoc- Roussillon)地區的經濟繁榮。此前死氣沉沉的一些城鎮(特別是蒙彼利埃、佩皮尼昂、尼斯、馬賽,)經歷過這突如其來的刺激,經濟也變得生機勃勃起來。只有在科西嘉島從事農業的黑腳們的融合最為困難。在阿爾及利亞法國人返回后的融合過程中,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幾個主要從事媒體和娛樂的回歸移民,他們或是自己主動或是遵從導演的“建議”,采用化名來掩蓋自己的真實姓氏,因為他們的真名有點“異國情調”。采用這種做法的主要是猶太人和西班牙人,典型的例子是作家和記者讓·丹尼爾(Jean Daniel,真名 Jean Daniel Bensa?d)或女演員佛朗索瓦茲·法比安(Fran?oise Fabian,真名 Michèle Cortes de Leone y Fabianera)。這是從心理上抗拒黑腳身份,但又不得不身為黑腳一份子的典型做法。

四、黑腳的歷史使命

開疆辟土或去國外殖民或通商是歐洲近代史的主基調,每一個法國人對此已經是習以為常,如今一些世界性的大國依舊在重復著這樣的行為,只不過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變化而在方法和手段上有所調整和側重(如不再注重領土的占有,側重于經濟上的全球化以及軟實力的擴張)。法國囿于自身的地緣優勢,歷來把地中海沿岸國家當成是自己的后花園,并一直依托這種地緣優勢來追求自己的大國夢想,黑腳只不過是早期以占據土地為手段追求自己大國夢想的實踐者。對法國而言,黑腳們被驅逐意味著大地中海夢想的失敗。對他們的回歸,法國人無法感到高興,除了無奈,更多的是憤憤不已。因為在法國人心目中,他們的殖民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殖民,他們已經做得足夠好。如1843年,圣西門主義者普魯斯貝·昂方丹( Prosper Enfantin)在描述法國殖民相比英國和西班牙的殖民的特殊性時這樣說道:

它不殘酷壓榨或滅族,也不奴役他們,而是提高他們的文明與共生合作的意識,我們一直是這方面最杰出的代表,也是最有毅力堅持這樣做的人[……]。我認為我們的殖民和其他人的殖民的內容是不同的[……]如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殖民,央格魯撒克遜屠殺印第安人的殖民,西班牙語或葡萄牙人在哥倫布和達伽馬之后蹂躪東、西印度洋群島的殖民。①Prosper Enfantin, P. Bertrand, Colonisation de l'Algérie, 1843, p. 32-33.

帶著這種道德優越感在阿爾及利亞殖民一個多世紀的黑腳們,自然非常不甘心被驅逐。因此他們屢屢抗拒法國政府的妥協方案,在堅決與阿爾及利亞穆斯林族群暴力抗爭的同時,也準備推翻戴高樂政府。

對于黑腳們而言,法國和阿爾及利亞根本就是一個國家,二者都是他們的祖國。例如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著名作家加繆,他在阿爾及利亞度過了青年時期,他的阿爾及利亞和法國的雙重身份一直讓他對兩方都有保持忠誠的意愿,兩邊的牽扯讓他對自己的身份無法清晰定位,可以說,他是百萬“黑腳”中的典型代表。他于1942年寫就的《局外人》一書更多的是在表達自己對現實的一種感觸。阿爾及利亞戰爭初始,加繆一邊支持阿爾及利亞的民族主義運動,一邊又希望建立一個“阿爾及利亞-法國聯盟國家”,以便實現雙方和解,各個族群平等,以便施行經濟改革來提高阿爾及利亞人的生活水平。他的這種折中主義和改良主義立場受到了反對殖民的著名作家薩特的抨擊。包括加繆在內的每一位黑腳都處在法國歷史學家及“黑腳”問題研究專家讓-雅克·堯爾迪(Jean-Jacques Jordi)所說的“兩難局面”之中,面對黑腳團體與穆斯林團體之間愈演愈烈的暴力,最終加繆選擇了沉默。如今我們回頭看那一段時間的歷史,會清晰地發現彼時法國的種種社會分裂(尤其是輿論上的分裂,以加繆和薩特的公開論戰為高潮)和法國對阿爾及利亞戰爭的各種政策之間的沖突。法國前總統尼古拉·薩科齊在黑腳大規模回歸法國45年后,對法國大地中海夢想的這次重大挫折仍心有不甘,對黑腳回歸的經歷仍滿懷歉疚。他說:

歐洲需要一個大地中海夢想。東方曾是整個歐洲的夢想,曾讓無數歐洲君主和法國國王念念不忘。它引領波拿巴來到埃及、拿破侖三世來到阿爾及利亞、利奧泰(Lyautey)來到摩洛哥。但隨著東方夢的破滅,地中海夢也變得岌岌可危。地中海夢想不是一個(實現)征服的夢想,也不是一個(創造)文明的夢想。不要再抹黑(我們的)過去。西方曾因傲慢和無知而長期作惡,犯了許多罪行,導致了許多的不公。但大多數南下的人既非洪水猛獸,也非剝削者。他們致力于修建公路、橋梁、學校和醫院,去開墾荒地,去從事教育和醫療。以我們價值觀來看,殖民應受到指責。但我們必須尊重這些人,他們帶著真誠去實現自己信奉的文明的理想。[……] 從定居點回來的人都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留給他們的只有對青春的回憶和永不淡化的眷念。我想說,法國最虧欠的就是他們。[……]要踐行一項文明政策,我們繞不過地中海。地中海的一切曾是那么的偉大,無論是激情與罪行,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平凡,共和國的商貿活動曾照亮了地中海藝術和思想的天空,地中海地區高高矗立的人類的杰作讓人堅信:有人類就有夢想,夢想不會枯竭。只需眾志成城,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①Nicolas Sarkozy, 7 février 2007, meeting de Toulon, dans Sarkozy.fr, paru 7 février 2007.

上述的概括不僅是對這個群體的一種歷史定位,也是對其歷史貢獻的一種肯定:黑腳是法國大地中海夢想的承載者和實踐者。這樣一個群體,盡管其本身對法國地中海夢想或有著集體無意識,但一百多年來,他們事實上一直在維系著法國的大國夢想和大國尊嚴。黑腳從阿爾及利亞的潰退,讓法國社會整體陷入到分裂和自責之中。責任需要人承擔,不滿情緒需要釋放,戴高樂政府下臺隨后也就成了必然,盡管當時法國的經濟增長率令人驕傲。全民族反省的結果促使法國人此后更加注重歐洲本身,隨后歐盟以及歐元區的形成與法國這次地中海夢斷不無關系,更換一種實現地中海夢想的方式如經濟全球化得到了法國人的積極響應。

五、結語

在上述章節中,對黑腳一詞的詞源和所指從詞典定義、民間傳說、社會學研究、歷史學家觀點等多角度進行了全面的梳理和分析,認為黑腳指的是阿爾及利亞法國人(部分是歐裔),它包括但不僅僅指的是阿爾及利亞戰爭前后回歸法國的移民,它還包括戰后留在阿爾及利亞的 20萬黑腳。具體回歸的黑腳人數,本文最終采用了以事實為依據的歷史學家的觀點來確定回歸移民的總人數。也即大規模的回歸移民由三個群體組成,1、阿爾及利亞歐裔回歸移民約80 萬,他們是黑腳的主體;2、阿爾及利亞猶太裔回歸移民約為約11萬人,部分也可稱為黑腳;3、法籍穆斯林回歸移民約14萬人。三個族群的回歸移民共計約105萬人,相比費加羅報報道的黑腳人數70-80萬人,多出了25-30萬人。據此可以得出結論,法國人認可的是拉魯斯詞典對于黑腳的定義,也即黑腳只是指歐裔阿爾及利亞法國人,不包括穆斯林和猶太人。戰爭前后回歸的黑腳加上留在阿爾及利亞的黑腳合計100萬左右,與前言部分的描述吻合。

從黑腳一詞大規模使用的時間、范圍和回歸移民本身對其認可的態度來看,可以找到的其中的客觀原因有兩個:1、便于區分“阿爾及利亞法國人”(黑腳)和“法國法國人”;2、便于區分回歸移民中的阿爾及利亞法國人(黑腳)、阿爾及利亞穆斯林、阿爾及利亞猶太人。而大規模使用該詞的主觀原因有三個:1、表示黑腳們對自己特殊身份的認同;2、出于對曾經的法國阿爾及利亞的懷念;3、要以“黑腳”身份為共同的旗幟而團結起來(諸如有些猶太人改變自己的姓名使用假名來融入黑腳群體,盡管自身并不認同)。

從現今回溯,黑腳們在阿爾及利亞一百多年的殖民歷程中的歷史地位和貢獻是清晰可見的,且是不容忽視的。按照尼古拉·薩科齊的說法,他們是一群實踐法蘭西地中海夢想的先行者,是法國大國夢想的承擔者。這個夢想是扎根于法蘭西民族靈魂中的一種情愫或者源自于法國人幾個世紀以來的“殖民地多則國強,殖民地少則國弱”這么一種“殖民地觀念”。①房建國:《美國對阿爾及利亞政策研究》。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第94頁。在這種夢想的支配下,法國才做出了不惜八年戰爭的代價,但最終事與愿違,黑腳們被迫大規模回歸法國。這種回歸是法國地中海夢想的一次中斷,它促使法國進行深刻反思,促使其更加重視歐洲本身的融合、更加重視以全球化方式代替殖民來延續大地中海夢想。各色回歸的族群如猶太人、阿爾及利亞穆斯林等成功且快速地融入法國,給了法國人以極大的信心,促使他們敞開懷抱接受前法國地中海殖民地的移民。或許,這在法國看來是一種延續往日大地中海夢想的方式。此后幾十年里,移民數量不斷攀升,如穆斯林很快便占法國總人口的10%以上。

進入21世紀以來,法國境內頻繁的難民危機和恐怖襲擊讓相當一部分法國人在痛定思痛之后形成一個廣泛的共識:“法國人優先”。隨后,主張這一理念的法國極右翼政黨民族陣線領導人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在總統候選人大選中脫穎而出。這種政治局面說明,執行了半個多世紀的靠開放移民維系地中海夢想的做法遭到了法國人廣泛的質疑。勒龐的這個主張擊碎的不僅是法國多年來的大歐羅巴夢想,也包括曾經的大地中海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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