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靖泉
(華中師范大學 楚學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9)
文化地理概念的江漢地區,指以長江中游與漢水中下游的江漢流域自然地理單元為基礎而形成、擴及的地域性主體文化發展空間。其地理位置大致介于東經108°—116°、北緯28°—34°之間。其空間范圍大致為漢水上游末段及江漢之會、長江上游末段及中游的大部地域,包括今陜東南、豫西南、渝東峽江地帶、鄂省全境及湘北洞庭湖區,總面積約30萬平方千米(圖1)。
考古發現與研究證實,江漢地區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主體的發展,形成本土的城背溪文化→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石家河文化的傳承序列和演變階段,反映出前后相繼、日趨發達而至鼎盛后亡的過程,顯示了由母系氏族社會轉變為父系氏族社會而漸次進入部落社會、酋邦社會的變遷。
新石器時代早期的城背溪文化,年代距今約8500~7000年,興盛于漢西迤江南,形成漢西城背溪和洞庭湖區彭頭山兩大亞區類型。城背溪文化遺存顯示出江漢地區史前母系氏族社會的繁榮景象,以及其居于當時長江、黃河流域社會發展前列的歷史狀況。

圖1 江漢地區文化地理范圍示意圖(作者繪制)
新石器時代中期的大溪文化,年代距今約7000~5000年,興于漢水以西迤江南而擴及漢水以東,形成漢西關廟山、漢東油子嶺和洞庭湖區三元宮三大亞區類型,而且播至江漢地區以外。大溪文化遺存顯示出差可與當時最具生命力和先進性的黃河流域仰韶文化相頡頏的豐富內涵和高度成就,顯示出江漢地區史前由母系氏族社會轉變為父系氏族社會的歷史狀況和最終以部落為最高組織形式的社會發展。
基于大溪文化演變而成的屈家嶺文化,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距今約5000~4500年)的發展歷程中,形成漢東屈家嶺、漢西關廟山、北部青龍泉和洞庭湖區劃成崗四大亞區類型。其發展歷史雖然不及城背溪文化和大溪文化悠久,卻后來居上的勢頭更猛,具有前所未及的豐富內涵、鮮明特征和巨大成就,迅即覆蓋大溪文化區且擴張更為廣遠,北入黃河中下游,南下沅湘及贛中,與大致同時的龍山文化前期、大汶口文化晚期相碰撞,與薛家崗文化晚期和良渚文化中期相騁望。
屈家嶺文化遺存顯示出江漢地區史前由父權制部落社會發展為酋邦及其聯盟的社會和歷史變遷。
考古專家說明:“調查資料顯示,在屈家嶺文化分布區,幾乎每一個遺址都存在著大量的稻作遺存信息。”[1](P125)京山屈家嶺遺址的紅燒土中,含有大量稻殼和稻莖葉。第二次發掘中發現的面積約500平方米、體積約200立方米的大片紅燒土,是由泥土與稻殼、稻莖葉攪拌后燒成的,而且“泥土中羼入的稻谷殼數量相當多”。據農業專家測定:“這些谷粒當屬于粳稻,且在我國是比較大粒的粳型品種。”[2](P79)荊州陰湘城遺址的屈家嶺文化房基周圍灰坑里,發現了大量的炭化稻谷和稻米。天門石家河、武昌放鷹臺等遺址,也發現屈家嶺文化紅燒土中有粳稻殼。澧縣城頭山遺址發現的史前古稻田有上下多層,年代從新石器時代中期至晚期。迄今發現的屈家嶺文化稻作遺存表明(圖2),江漢地區中南部屈家嶺文化稻作品種基本上為粳稻,是對大溪文化稻谷進行了改良的相對優質品種。發掘報告《澧縣城頭山》主編何介鈞指出:“如果拿屈家嶺遺址所出稻谷與城頭山所出稻谷(大米)比較,可以看出在幾百年的時間內,人們對栽培稻的品種進行了大力改良。”[3](P424)史前先民改良稻谷品種主要是為了增產,大力改良了栽培稻品種的屈家嶺文化時期稻谷的產量無疑是前所未及的。屈家嶺遺址中紅燒土羼入大量稻殼,正是稻谷增產、糧食增多的顯示。可想而知,屈家嶺文化時期的江漢地區稻作農業也有了長足的進步。

錄自《屈家嶺——長江中游的史前文化》
江漢地區北部在新石器時代中期為中原仰韶文化南漸區,至新石器時代晚期雖為屈家嶺文化所覆蓋,但其地的農業生產延續了仰韶文化晚期傳統,依然是稻作與粟作并舉。棗陽雕龍碑遺址的三期文化遺存,一、二期屬于仰韶文化,三期則屬屈家嶺文化。三期的2件陶罐內均有灰白色的粟殼,房基紅燒土中可見稻谷和稻莖葉。淅川龍山崗(黃楝樹)遺址發現有炭化的稻谷和粟米。不過,其地其時大概已是以稻作農業為主了。龍山崗遺址屈家嶺文化層發現的稻粒、稻殼和稻桿遠多于粟粒,而且房屋“墻壁(隔墻)是以木柱和竹竿作骨架,再以燒土碎塊摻和粘土、稻桿、稻殼攪拌成泥,抹糊為墻的”[4]。顯然,曾在龍山崗生活的屈家嶺文化先民的主要農作物是稻谷。孝感葉家廟遺址的浮選結果發現既有大量水稻谷粒,又有粟的籽實,表明粟作農業在屈家嶺文化時期的江漢平原也得以發展。
屈家嶺文化時期先民仍然從事漁獵和采集活動,將其作為農業經濟的補充。屈家嶺文化遺存中可見許多石制的鏃、矛、網墜和骨制的鏃、魚鉤、魚叉等漁獵工具。黃州螺螄山遺址的一些屈家嶺文化早期墓葬中,隨葬有鹿牙床、牛骨、魚、龜、鰲背板等。屈家嶺文化遺存中還可見野生核桃、杏桃等果實遺物。不過,其中所見的動物遺骸和植物籽實的豐富程度遠不及大溪文化遺存。顯然,漁獵和采集在屈家嶺文化時期先民經濟生活中所占比例,較大溪文化時期有所下降,尤其是在江漢平原。糧食的增產為飼養業的發展提供了條件,屈家嶺文化先民也將史前飼養業發展到新階段。雖然其飼養的家畜依然主要是豬、狗、羊、雞(圖3),但飼養的規模想必前所未及。江漢地區史前遺址中的屈家嶺文化遺存中,幾乎皆有家豬的遺骸,表明豬是其時大規模飼養的家畜。石家河遺址的屈家嶺文化遺存中,有數量很多的豬牙齒和碎骨。螺螄山遺址的屈家嶺文化早期墓葬多隨葬豬下頜骨和豬牙床。雕龍碑遺址三期遺存中發現的16個祭祀坑,多數埋有一頭整豬;絕大多數墓中隨葬單邊或整副豬下頜骨,隨葬整副豬下頜骨的墓中少者十幾副,多者數十副,最多的M16隨葬有72副(圖4)。發掘報告指出:“如果沒有家庭養豬業的極大提高,是不可能這樣如此普遍、如此大量地用豬下頜骨來隨葬的。”[5](P346)狗的尸骨,在屈家嶺文化遺存中往往可見。屈家嶺文化遺存中雖然罕見羊、雞的遺骸,卻可見羊、雞的陶塑。屈家嶺遺址中有羊、雞的陶塑,卻不見其他動物的陶塑,表明羊、雞已是當時聚落中的家畜。

錄自《京山屈家嶺》

錄自《棗陽雕龍碑》
屈家嶺文化先民使用的主要生產工具,有斧、錛、鏟、鋤、鐮、刀、鉞、耜、犁、杵、鑿、鉆、矛、鏃、錐、匕、球、磨盤、磨石、彈丸、網墜、紡輪等(圖5),主要是磨制石器,另有骨、角、蚌器。盡管在各遺址中發現的屈家嶺文化生產工具種類不盡相同,但總體上看,其種類較江漢地區大溪文化和仰韶文化的生產工具更為豐富。由耜演變而成的犁,是耕地的農具,在江漢地區的大溪文化和仰韶文化遺存中幾乎不見,在雕龍碑遺址三期發現石犁12件。石犁的發明和使用,意味著史前農業從“耜耕”發展到了“犁耕”,標志著史前農業的大進步。石鉞在大溪文化遺存中所見不多,在宜城顧家坡、棗陽雕龍碑、鄧州八里崗、鄖陽黑家院和郭家院、新洲香爐山、黃州螺螄山、澧縣城頭山等多處遺址的屈家嶺文化遺存中皆可見到。鉞的用途較多,鉞被廣泛使用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生產力的發展。
出土的屈家嶺文化陶器,反映出在大溪文化制陶工藝基礎上的重大進步。屈家嶺文化先民基本上淘汰了大溪文化傳統的夾炭陶,除了制作少量夾砂陶器外,大量制作泥質陶器,已知篩選或淘洗泥土制作陶器,普通泥質陶中的雜質就不多,細泥陶則更為純凈。陶器成型雖然沒有廢棄傳統的泥條盤筑法、手捏法和慢輪修整法,卻主要采用了大溪文化晚期出現的快輪成型技術。用快輪拉坯成型,對陶器泥料要求很高,既要求泥料純凈又要求泥料經浸潤揉拌后達到粘合。快輪成型不僅速度快,效率高,而且造型易,質量好。屈家嶺文化陶器中灰色最多,黑色其次。灰陶的燒制需要在窯內先采用氧化焰燒,再改用還原焰燒,倘若窯室性能不好則不能完成改換。屈家嶺文化的灰色陶器大都顏色較為純正一致,反映出屈家嶺文化陶窯的性能甚好,屈家嶺文化先民控制窯溫、變換窯焰的水平甚高。屈家嶺文化的黑色陶器制作,發展了大溪文化制陶的滲炭工藝,在溫度高的窯內做滲炭處理,陶器表里一色、結實耐用。

錄自《棗陽雕龍碑》
圖5雕龍碑遺址出土屈家嶺文化石器:斧、錛、鑿、耜、鋤、犁、鉞、鐮
目前發現的屈家嶺文化陶窯不太多,但從保存稍好的陶窯即可看出,其在陶窯設計和燒陶技術上推陳出新別開生面的發展。隨州金雞嶺遺址發現屈家嶺文化陶窯6座(圖6),分圓形窯、長方形饅頭窯和長條形分室窯。圓形窯3座,當為較為普遍的傳統陶窯,卻在其窯室內發現有硬度較高的灰陶片,表明其已能形成很高窯溫也便于控制窯溫。長方形饅頭窯1座,分為三部分的窯室隆起形似饅頭,中間主室頂部有一個橢圓形煙囪,東西側室邊也各有個大小相同的煙囪,主室、側室靠近窯門處皆有火道相通,結構顯示其通風良好、升溫很快且窯溫很高。發掘報告據窯址規模和窯室空間推測:“可能是以燒制小型器物為主的陶窯。”[6](P34)長條形分室窯2座(圖6),依地勢由北向南傾斜約15°,整體猶似后世燒制瓷器的龍窯。保存較好的Y2,由北向南可分三個窯室,窯室間有火道相通,火道頂部有多個煙囪。這些陶窯結構合理,通風順暢,排煙快捷,建筑水平較高。如果說圓形陶窯大概是傳統陶窯的改進型,那么,長方形饅頭窯和長條形分室窯就當是屈家嶺文化先民的創制。其創制的動因,無疑是經濟大發展對多品種、高質量陶器的大量需求。正是有其創制,才滿足了屈家嶺文化陶器繁多品種、大量生產和提高質量的燒制要求。設計新穎的長條形分室窯,或許可謂后世燒制瓷器的龍窯的祖制。

錄自《隨州金雞嶺》
圖6金雞嶺遺址屈家嶺文化長條形分室窯址(Y2、Y3,西-東)
快輪的使用,為大量制成多品種、高質量的陶坯提供了條件。陶窯的新創,為大量燒成多品種、高質量的陶器提供了條件。普遍采用快輪成型技術和氧化焰、還原焰變換燒制技術,可謂制陶工藝的大變革,實現了史前制陶業發展的革命性飛躍。因此,屈家嶺文化陶器的種類豐富、器形繁多、制作精巧、顏色較純、結實牢固,尤其是有許多陶胎薄如蛋殼的器物(圖7)。
屈家嶺文化先民的陶器制作,在相當程度上已經專業化和藝術化。因為快輪成型技術和窯溫控制、窯焰變化較為復雜,需要熟練掌握技術的專業陶工;專業陶工制陶追求精美,傾注了更多的藝術情思。屈家嶺文化的許多泥質陶器表面經過磨光處理,顯得精致而美觀。其紋飾也較豐富,還有彩繪和暈染。薄胎暈染彩陶(又稱蛋殼彩陶)碗、杯和彩陶紡輪,是屈家嶺文化最具特色的陶器。
迄今尚未發現屈家嶺文化紡織品遺物,迄今出土的屈家嶺文化紡輪則數量驚人(圖8)。屈家嶺和陰湘城遺址都出土了數量很多的屈家嶺文化陶紡輪,石家河鄧家灣遺址的前4次發掘出土屈家嶺文化陶紡輪144件,黃楝樹(龍山崗)遺址于1965年出土屈家嶺文化陶紡輪263件,雕龍碑遺址于1990年代出土屈家嶺文化陶紡輪519件。紡織在當時大概已是江漢地區婦女生產勞動的主業,紡輪也一般是女性墓中的隨葬品,如走馬嶺遺址屈家嶺文化墓葬中所見。數量眾多的紡輪出自一個聚落遺址,可以想知當時聚落中家家紡機轉動、族族紡織業興旺的景象。研究者指出,大溪文化陶紡輪不僅數量少,而且大多體大而厚重,也不見彩繪。屈家嶺文化陶紡輪不僅從早期到晚期的數量逐漸增多,而且有著形體由體大而厚重到體小而輕薄、形制由單一的兩面平到以一面平一面凸弧的變化,還有隨數量逐漸增多彩繪圖案也愈加豐富的彩陶紡輪。體大而厚重的紡輪,能夠將葛、麻等植物纖維紡成粗紗。體小而輕薄的紡輪,則能將經過處理的植物纖維紡成較細的紗[7]。彩繪紡輪在旋轉時會因不同圖案而產生種種美感,可消除長時間紡紗勞作者的枯燥感和疲勞感,是適應史前紡織業大發展的產物。因此,屈家嶺文化先民紡成的紗、織成的布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遠超大溪文化先民,江漢地區史前紡織業在屈家嶺文化時期出現了跨越式的大發展。
比照大溪文化漆器,屈家嶺文化漆器可謂出于藍而勝于藍。陰湘城遺址的古壕溝中發現1件屈家嶺文化漆器,是1件木質鉞柄,長59.5、寬6.5、厚0.8厘米,表面髹三色漆,以褐漆為地,以黑漆在首端描繪幾何形紋飾,以紅漆涂飾握手處前后,做工相當考究,漆藝甚為精湛,是大溪文化黑地朱飾或朱地黑飾漆藝的發展(圖9)。陰湘城遺址發掘者稱:“它是我國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好的1件史前漆器,距今約5000年。”[1](P154~155)

錄自《屈家嶺——長江中游的史前文化》

錄自《京山屈家嶺》(上排)、《鄧家灣——天門石家河考古報告之二》(中下排)。

錄自《屈家嶺文化》
圖9陰湘城遺址出土屈家嶺文化漆鉞柄
根據家庭人口多少,屈家嶺文化先民建筑的住房也有大小不等的單間、雙間和多間。住房的建構方式基本繼承傳統,一般為平地開槽挖洞立柱、木骨泥墻、木檁草頂、燒烤居住面和墻壁的土木建筑。不過,一些城邑中的住所四周墻壁,已是夯土壘成而無立柱,甚至是用土坯磚砌成。江漢地區北部流行于仰韶文化晚期的庭院式排房建筑及其合理設計、先進技術,被屈家嶺文化先民傳承推廣和發展。
黃楝樹遺址發現殘存25處房基組成的長方形院落遺跡,其中22處組成了庭院中北、東兩排房,庭院正中偏南的F28面積較大而地位特殊,另2處構成庭院西南端的拐角。房屋為方形和長方形,分單間和雙間,有進出門和過道門。排房整齊成列,但非如淅川下王崗遺址發現的仰韶文化晚期那樣的聯間長屋,單元房屋之間有0.3~1.2米的間距。房中每室都有火塘(灶),一般是一室一塘,也有一室多至3塘。
雕龍碑遺址三期的房基(圖10),顯示為規劃較為合理、排列相當有序的排房式建筑[5]。其大都為東北—西南方向,前后兩排相距約20米,左右之間相隔約5米,采用承重結構和維護結構合一的木骨泥墻,由檁、椽、橫木、草拌泥等材料構成的屋頂,以及原始混凝土料漿處理居住面和屋頂的工藝,還可見結構完善的單側推拉門和灶上排煙功能較好的灶圍。

錄自《棗陽雕龍碑》
圖10雕龍碑遺址三期F19及其推拉門遺跡
石家河城址中心的譚家嶺遺址,于2015年發掘中證實為一處面積約20萬平方米且筑有垣壕的城址。1987年、1989年兩次發掘中發現的面積約17~18平方米的長方形單間房基,顯示平地起建的房屋四周為寬30~40厘米的土墻,土墻內不見柱洞,室內有柱洞,室內地面經過休整,有的房屋室內地名鋪有蘆席。
應城門板灣城址發現房基3處,為長方形排房遺跡*參見陳樹祥、李桃元:《應城門板灣遺址發掘獲重大成果》,《中國文物報》1999年4月4日第1版;李桃元:《應城門板灣遺址大型房屋建筑》,《江漢考古》2000年第1期。。其中F1坐南朝北的高臺建筑(圖11),居住面高出周圍地面40~50厘米。房內分兩大兩小4間,外有走廊,走廊處有散水,建筑總面積達111.5平方米。房墻較厚,明顯為土坯磚砌成后以羼入大量稻殼、稻草的草泥抹面。房門有9個,大小不一。窗有6扇,除1扇為小扁窗外,其余5扇都是形制相似、高86、寬88~96厘米的落地式大窗。4室中的3室內有火塘,分別為方形、長方形和橢圓形。居住面經過鋪墊,上有黃色涂層,光滑平整。房外約6米處還發現有圍墻遺跡,圍墻內可構成的面積達450平方米的大型院落。這處可能為獨立的院落建筑,規模宏大,設計合理,建筑技術先進,代表了屈家嶺文化住房建筑最高水平,堪稱目前所知屈家嶺文化住房建筑之最,甚至或為中國新石器時代住房建筑之最。住房的土坯墻較傳統的木骨泥墻堅固得多,而且保溫隔熱。落地式大窗更利于采光通風,而且便于居住者臨窗賞景。中國農村數千年都有以土坯磚砌墻的傳統,落地式大窗至今仍是住房建筑的時尚,莫非這都源自屈家嶺文化先民的創意?

錄自《湖北史前城址》
圖11門板灣遺址F1發掘現場(北→南)
屈家嶺文化先民的家住建筑大有進步,其族居聚落更是大有發展。史前聚落考古資料反映,江漢地區的屈家嶺文化聚落不僅較大溪文化聚落分布廣遠和密集,而且規模更大,還出現許多以大中型聚落為中心、以中小型聚落相圍繞的聚落群(圖12)。不少中心聚落或在大溪文化先民挖壕堆垣的基礎上開壕筑墻,或新開環壕、修筑垣墻,構成史前古城。迄今發現的江漢地區史前古城,包括新發現的石家河古城內的譚家嶺古城,已有20座之多。其中,天門龍嘴和麻城女王城為大溪文化時期古城,城頭山古城始建于大溪文化中期,譚家嶺古城始建于大溪文化晚期,龍山崗古城始建于仰韶文化晚期,黃陂張西灣古城始建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后段的石家河文化時期,另14座都始建于屈家嶺文化時期。始建于大溪文化時期的古城,沿用到屈家嶺文化時期又被增筑或擴建。譚家嶺古城在屈家嶺文化時期進行了大規模的外圍擴建,包容眾多聚落而重新開挖環壕、堆筑城墻,逐步形成面積達120萬平方米的石家河古城中的城中城。屈家嶺文化時期的古城,又大都沿用到石家河文化時期。
始建和增筑、擴建于屈家嶺文化時期的17座古城,其面積在5~10萬平方米的有4座,即約8萬平方米的澧縣城頭山、約6萬平方米的公安清河、約9.8萬平方米的天門笑城、約5萬平方米的大悟土城:10~30萬平方米的有10座,即約20萬平方米的石家河譚家嶺和淅川龍山崗、約16萬平方米的石首走馬嶺-屯子山、約20萬平方米的荊州陰湘城、約15萬平方米的澧縣雞叫城、約18萬平方米的公安雞鳴城、約30萬平方米的沙洋馬家院、約20萬平方米的應城門板灣、約24萬平方米的安陸王古溜、約30.8萬平方米的孝感葉家廟;60萬平方米以上的有3座,即約67萬平方米的應城陶家湖、約70萬平方米的沙洋城河、約120萬平方米的天門石家河。

錄自《中國考古學·新石器時代卷》
修筑環繞聚落的城墻和開挖城壕,當然是為了聚落的安全。動員聚落氏族成員有規劃地經久建城,自然也會同時規劃和建設整個聚落。考古發現,屈家嶺文化時期的古城中大多有了生活功能分區的布局。繁榮昌盛于屈家嶺文化早中期的城頭山古城,其城墻和護城河是在大溪文化時期的垣壕基礎上增筑和擴挖而成的,其城中有與大溪文化時期古城大致相同的功能分區,但規劃格局有了變化。陰湘城遺址可以看出的城區布局大致是,東、西部可能屬居址遺存,中部低洼處則可能是稻作農業區,西部偏南可能為墓葬區(圖13)。石家河古城可以看出的城區布局大致是,中部及東北、東南部主要是居住生活區,西北部主要是墓地和祭祀場所,西南部或主要為手工業作坊區等,且城內當還有農田。
古城周圍,大都分布有同時期的中小聚落。以城頭山古城為中心的澧陽平原,已發現近60處屈家嶺文化時期的聚落遺址。陰湘城古城周圍數十公里內,發現有幾十處屈家嶺文化時期的聚落遺址。門板灣古城外,發現的同時期聚落遺址有門板灣老屋臺、許灣老屋臺、許家上灣和下灣、王灣老屋臺、許廟等。葉家廟城址周邊5公里范圍內,發現了11個同時期的遺址。石家河古城附近,有22處屈家嶺文化時期的遺址。古城與周圍聚落的關系,明顯為主從關系。

錄自《湖北史前城址》
屈家嶺文化古城內和聚落里大都有公共墓地,其多為分區的小型公共墓地。少數聚落里是集中埋葬的大型墓地,也不乏零星埋葬。墓葬是傳統的長方形豎穴土坑墓和甕棺墓。成人墓一般為長方形土坑墓,有的墓壙填土講究,如屈家嶺遺址的墓葬或填有一般的五花土并夾雜大塊紅燒土,或選用較為純凈的黃土或俗稱“觀音土”的白灰土。葬式多為單人仰身直肢葬,流行單人二次葬,也有不多的雙人、多人合葬。大溪文化的屈肢葬和仰韶文化晚期的10人以上二次合葬,則已幾乎絕跡。絕大多數墓中沒有葬具,為數不多的墓中發現有葬具遺痕。墓葬中大多有以陶器為主的隨葬品,但不同聚落遺址的墓葬中隨葬品種類、數量有所不同。屈家嶺遺址中個別大墓的隨葬品數量、種類,要高于一般墓葬所見數倍。龍山崗遺址的多數墓中無隨葬品。荊門龍王山遺址的屈家嶺文化墓葬中的隨葬品豐富(圖14),最大的一座屈家嶺文化M132中,隨葬器物多達260件。澧縣的王家崗、城頭山等遺址的墓中隨葬品,一般為10件左右。總體來看,屈家嶺文化先民較大溪文化先民更重“事死如事生”,為死者安息而開始使用葬具、講究填土。大多數墓葬中的隨葬品數量和質量沒有太大懸殊,只有很少墓葬中隨葬品尤多卻也沒有多少如玉石器類珍貴物品,反映出其時社會雖然出現了地位崇高的特殊人物,卻未出現高居一般氏族成員之上的階層。

錄自《湖北荊門龍王山新石器時代墓地發掘簡報》
螺螄山、雕龍碑等遺址的屈家嶺文化墓葬,流行隨葬豬下頜骨。顧家坡墓地發現的237座大溪文化晚期至屈家嶺文化時期墓葬,大半隨葬豬下頜骨。龍王山遺址發現的部分屈家嶺文化墓葬中,隨葬有豬下頜骨。螺螄山遺址發現的半數屈家嶺文化墓葬中隨葬有豬下頜骨、豬牙床及鹿牙床、牛骨、魚、龜、鰲背板等。隨葬動物骨骼,既是“事死如事生”觀念的反映,也是信仰習俗的體現。屈家嶺文化先民安葬死者,大概也會因襲傳統舉行葬禮,但葬禮的內容恐怕有了很大變異。用豬或豬下頜骨獻祭,應是發揚大溪文化傳統的屈家嶺文化祭儀的一大特色。
屈家嶺文化先民身著的衣裳無疑是比前輩大溪文化先民充足和精細,可其與衣裳相配的裝飾品卻似乎沒有大溪文化先民豐富和精美。迄今出土的屈家嶺文化玉石器主要是裝飾品,但其數量、種類和質量都不及所見大溪文化玉石器。難道屈家嶺文化先民不如大溪文化先民喜愛裝飾、鐘情玉器?又難道屈家嶺文化先民獲取玉料和制作玉器的條件不及前輩?如此猜想恐怕都于情理難通。或許,主要原因還在于社會變化導致屈家嶺文化玉石器不易被集中發現。
祭祀坑在屈家嶺文化遺存中多有發現。雕龍碑遺址發現16個祭祀坑,多數埋有一頭整豬。宜昌中堡島遺址曾發現23個灰坑(圖15),集中分布在80平方米范圍內。坑里置放陶、石、玉器等完整器物達700多件,加上出土可修復的殘器則多達千余件,而且都是分層有序地擺放,發掘者因之稱為器物坑[8]。考古學者大都認為:“如此有規則的器物坑,似非儲存器物的窖穴,很可能是祭祀坑。”[8](P448)祭祀坑密集發現于一個遺址中,且坑中埋葬整頭豬或大量器物,表明其是屈家嶺文化先民經久而隆重舉行祭祀活動的遺存。陰湘城遺址發現有用紅燒土堆積的屈家嶺文化圓形高臺,高臺周圍有數個圓形和長方形土坑。其同城頭山遺址大溪文化祭壇、祭祀坑的格局相似,被發掘者認定為“宗教活動的遺跡”[1](P213)。

錄自《屈家嶺——長江中游的史前文化》
安居為人之所求,居者得有其屋。筑屋建房,不啻人生大事。今人動土奠基,往往舉行儀式,其俗可謂淵源有自。鄖陽青龍泉遺址屈家嶺文化早期F6,原本是面積約75平方米的長方形雙間套房,在其墻基下發現一具完整的豬骨架;晚期F3的墻基下,也發現一具完整的狗骨架;這兩具動物骨架是建房時舉行奠基儀式而埋入動物的遺骨。鄧家灣遺址屈家嶺文化的一些房基基槽中,曾發現有多達十幾對的扣碗,或是舉行奠基儀式時放入的盛食祭具。
屈家嶺遺址曾發現手制泥質紅陶筒形器1件,上小下大,唇部微斂成榫口,外壁有34周凸弦紋,壁上壓有齒輪狀的斜槽,高64.5、上口徑17.5、下口徑32.7厘米。筒形器的殘片,在天門鄧家灣、荊門馬家院、荊州陰湘城、公安王家崗、石首走馬嶺等遺址的屈家嶺文化遺存中也有發現。鄧家灣遺址的屈家嶺文化遺存中,也發現了相同和相似筒形器(圖16)。發掘報告介紹:“出土的泥質紅陶筒形器數量比較多,主要形制有三型,即細長封頂型、粗壯封頂中腹呈球狀型和附加堆紋子母口型。出土時,它們往往相互套接……這些筒形器原來可能豎立套接,封頂筒形器在上,子母口筒形器在下。”[9](P28)鄧家灣遺址發現的屈家嶺文化筒形器都出土在墓區東側,被發掘者認定“屈家嶺文化的筒形器又是祖的象征”[9](P290)。這些筒形器,尤其是粗壯封頂中腹呈球狀、外表有乳釘裝飾的筒形器,被許多考古工作者直觀地認定就是巨型陶祖。與之相關的祭祀活動遺跡,大體是以豎立的套接筒形器為中心,殘存有土臺、紅燒土面、成堆灰燼及蓋鼎、扣碗、火燒獸骨等。以大量套接的筒形器象征祖,并以此為中心舉行祭祀活動,可以想知其活動是以祭祀男性祖先為主,以祈求氏族部落人丁興旺為要,內容豐富、規模盛大。單體和套接的巨型陶祖及以其為中心的祭祀活動隆盛舉行,反映了父權制在屈家嶺文化時期得以大力強化。原始先民的大型祭祀活動,也是大型的娛樂活動。先民祭神娛神,也感人娛人。日常生活中,先民也不斷豐富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創制多種樂器和玩具。屈家嶺文化先民的樂器和玩具,比其先輩更加豐富。雕龍碑遺址出土了屈家嶺文化陶塤、陶鈴、彩繪或素面的空心陶球、陶制陀螺等(圖17)。屈家嶺、石家河、龍山崗、三元宮等遺址都出土了屈家嶺文化陶球。

錄自《鄧家灣》

錄自《棗陽雕龍碑》
一些屈家嶺文化陶器上刻有以幾何形為多的各種符號。迄今發現屈家嶺文化刻畫符號屈指可數,遠不能望已知大溪文化刻畫符號的項背。不過,其中有的筆劃繁多,有的甚至帶有漢字筆意而被論者隸定為漢字。陰湘城遺址出土一塊屈家嶺文化早期陶缸下腹殘片上刻有的兩個符號,就被論者考釋為“荊”和“川”或“三”字[10]。就漢字起源過程來看,屈家嶺文化時期還不可能出現成熟的漢字,但屈家嶺文化刻畫符號則較大溪文化刻畫符號進一步增強了記事表意功能。
含屈家嶺文化遺存的史前遺址在整個江漢地區有著較為密集的分布,而且面積約10萬平方米以上的遺址甚多,尤其是始建、增筑或擴建的古城就已發現17座。江漢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的屈家嶺文化先民人口,想必是較新石器時代中期的江漢地區人口倍增。新石器時代中期分布于江漢地區中南部含大溪文化遺存的城址,迄今發現面積最大的是約20萬平方米的陰湘城。將其與陶家湖(圖18)、城河、石家河等始建于屈家嶺文化時期的古城面積比較,可謂小巫見大巫。面積約120萬平方米的石家河古城中,居住人口自當是以萬人計。論者根據中西學者闡發的史前聚落研究理論換算,或以為“石家河城內應有居民22500~30000人”,或以為“石家河城內居民當在30000~50000人左右”。盡管今日已經無法確證石家河古城等史前遺址究竟有多少居民,盡管石家河古城等江漢地區史前大遺址多延續到石家河文化時期,但遺址規模越大則當時居民越多,始建于屈家嶺文化時期的古城大都奠定了遺址的基本規模。倘若學者推測的史前“每一氏族的人口則一般在50~100人之間”[8](P261),以萬人計的石家河古城內聚居的氏族當有一百乃至數百個。數百個氏族同居一城中的社會,想必已不是大溪文化時期部落組織的松散管理方式,而應該是有了維護眾多人口和睦相處的社會秩序、組織數百氏族有條不紊地生產生活的管理方式。況且,石家河古城只是范圍8平方千米內分布含屈家嶺文化遺存的數十個聚落遺址的中心,與城外同時期的聚落遺址有著明顯的主次和統屬關系。毋庸置疑,城內城外的數百個氏族組成的一地社會,必須實施較為嚴密的管理。若要實施較為嚴密的管理,就必須有較部落首領更具權威的首領、較部落組織更多的管理人員。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以石家河遺址群先民為代表的屈家嶺文化先民的社會組織,乃由部落升華為早期酋邦。酋邦是在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組成的部落基礎上,由同處一地的多個部落聯合而成的共同體。具有權威的酋邦首領,當是聯合體內地位相對平等的各部落首領公推產生。酋邦內外大事,由酋邦首領召集部落首領商議決定,但以酋邦首領的意見為主導。酋邦一旦形成,酋邦內便有了酋邦事務統一管理、部落事務相對統一管理和氏族事務自主管理的三個管理層級。由于人口眾多而內外管理事務繁雜,酋邦也逐漸形成了專職的管理人員。于是,酋邦發展為準國家形態。

錄自《湖北史前城址》
江漢地區的史前古城之所以在屈家嶺文化時期勃然郁起,一些屈家嶺文化城址和中心聚落遺址都顯示出有規劃的布局,正是與江漢地區的社會發展至新石器時代晚期形成酋邦形態直接相關。數萬、數十萬乃至上百萬平方米聚落的城垣堆筑、城壕開挖和功能分區建設,以當時生產力水平低下的條件無疑為浩大艱巨、曠日持久的公共工程,需要動員和組織聚落甚至包括附屬聚落所有氏族成員參與,沒有強力的領導、合理的規劃、具體的管理是難以完成的。想必是有了酋邦形態的社會組織,才有可能實施和完成這樣的公共工程。當然,在實施和完成這樣的公共工程的同時,酋邦形態的社會組織又得以完善和強化,包括酋邦首領權威的強化、管理人員的完備和管理措施的完善等。
酋邦三級首領的地位和權威,由其用品、住房和墓葬有所反映。
石鉞在許多史前遺址的屈家嶺文化遺存中皆有發現,雖然多數遺址中所見屈家嶺文化石鉞數量較少,卻大都磨制精致。雕龍碑遺址出土屈家嶺文化石斧126件,石鉞僅9件。城頭山遺址出土屈家嶺文化石斧46件,石鉞僅6件。郭家院遺址出土2件屈家嶺文化石鉞,為青石磨制,通體細滑光亮。放鷹臺遺址的屈家嶺文化層中出土石鉞2件(圖19)、屈家嶺文化墓葬中出土石鉞9件,發掘報告都定名為石鏟。石鉞由石斧發展而成,器身上部穿孔的薄型寬體斧就是鉞。石鉞須裝上木柄使用,也可用為鏟,即其橫綁較短木柄用于砍斫為鉞,豎綁較長木柄用于掘撮為鏟。用途廣泛的石鉞,雖是生產工具,卻便于砍人護身,在部落沖突和酋邦戰爭中更是不可或缺的武器,大概因而被屈家嶺文化先民視為非同一般的器物,逐漸成為有權力有地位的人物必用之器。顧家坡墓地約60%的男性墓葬中都隨葬石鉞卻未隨葬其他石制工具,共出土玉鉞2件、石鉞177件。顯然,顧家坡屈家嶺文化先民極其看重鉞。陰湘城古城址發現了制作精美的漆鉞柄,直接反映了鉞的特殊價值。以這件精美漆器做柄的石鉞,乃如論者所謂:“當是該城酋長之類人物的用品”[1](P153)。不過,地位高、尤其是氏族或部落首領的墓葬中隨葬的鉞數量多、質量高,鉞有可能就在屈家嶺文化時期成為一方酋邦首領的必備品,象征酋邦首領的權力和地位。鉞成為后世貴族權力和地位的象征物,或許濫觴于江漢地區史前早期酋邦。

錄自《屈家嶺——長江中游的史前文化》
在一些屈家嶺文化古城和聚落遺址發現面積大、質量優、位置特殊的房基,顯然不是一般氏族家庭住房遺存。龍山崗古城址發現的庭院遺跡中的F28獨具一格,發掘報告指出:“就該房孤立建在庭院中,而房門朝向庭院,結合當時社會氏族組織形式等情況看,該房主人的身份及房子的用途應與其他房子不同,可能是氏族頭領居住或發號施令之處。”[4]馬家院古城址中發現的獨立院落的F1戶主,身份恐怕也不一般,大概為氏族或部落的首領。
屈家嶺文化墓葬中,有少數墓葬或是隨葬品特別多,或墓壙填土講究,或有葬具痕跡。這些為數不多的墓葬,可能葬有包括氏族、部落和酋邦首領在內的權勢者。顧家坡墓地的“M27是隨葬品最多的墓葬之一,可能埋葬的是一位酋長類人物”[11]。其墓中隨葬象征墓主身份和權力的器物,有玉鉞1件、石鉞3件(圖20)。

錄自《從顧家坡墓地的發掘看史前時代文化交叉地帶的部落沖突》
2、3、未詳;4、石鉞;5、6、骨端飾;7、8、15、骨鏃;9、14、骨器;10-13、陶簋;16、HK朱砂痕跡;17、豬下頜骨
譚家嶺古城初步建成于屈家嶺文化早期,石家河古城初步建成于屈家嶺文化中期。發掘者指出,譚家嶺古城是“其后石家河古城形成的重要基礎”[12]。在大溪文化中心聚落基礎上先建成的譚家嶺古城,大概是酋邦首領及其上層人物集中居住的內城,后擴建而成的石家河古城垣壕也就是外郭城的垣壕。既有內城又有外郭城的石家河古城的建筑結構,體現出石家河酋邦的組織關系。江漢地區規模最大、等級最高、結構最復雜的石家河古城,顯然是江漢地區最為強盛的酋邦的都邑。
屈家嶺文化4大類型所分布的東南西北4個亞區里形成的酋邦,未必僅為1個。西方有學者研究上古遺址面積與村落人口的比例關系,以今證古而估計當時每人在村落中平均占地約30平方米[13]。據此,面積約10萬平方米的古城,理論上的居民可達3300多人,加上城外聚落的人口或近5000人。不過,以今證古的根據缺乏客觀性,史前的聚落人口密度當不及現代村落人口。新石器時代中期仰韶文化的陜西臨潼姜寨遺址,面積約5萬平方米,考古發掘較完整地揭露了其早期約1.7萬平方米的居住生活區。發掘者和研究者根據其房基數量、布局和功能分析,確認其為多個氏族聚居的遺址,推測當時居民總數或為500人左右,或為100多人,或為419人*參見半坡博物館等:《姜寨——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趙春青:《也談姜寨一期村落中的房屋和人口》,《考古與文物》1998年第5期;(美)克里斯琴·彼得森等:《姜寨:中國一座新石器中期村落的社會與經濟結構》,《南方文物》2015年第4期。。參考學者研究的結論,保守一點估計,面積約15萬平方米以上的屈家嶺文化時期大中型古城或中心聚落及其與周圍聚落形成的聚落群,當有可能是數個部落組成人口達數千人以上的酋邦。這種大中型古城和中心聚落,也就有可能是當時酋邦的都邑。根據這一條件,漢東已知有譚家嶺、石家河、陶家湖、門板灣、葉家廟、王古溜7處城址,漢西有陰湘城、城河、馬家院3處城址和面積約20萬平方米的龍王山遺址,漢北有龍山崗1處城址,江南洞庭湖區有雞鳴城、雞叫城、走馬嶺-屯子山3處城址。考古資料顯示,在屈家嶺文化興盛地的江漢平原,屈家嶺文化大中型城址最多,形成的早期酋邦也多,而且尤以屈家嶺文化興盛中心的漢東形成的早期酋邦既多又大。農耕條件優越的洞庭湖區也形成了數個早期酋邦,城頭山古城雖然現存面積略小于15萬平方米,卻已被論者認定為當時控制澧陽平原屈家嶺文化聚落的“一個早期邦國文明的政治、經濟中心”[14]。由城頭山和雞叫城兩城址的屈家嶺文化遺存來看,城頭山古城當是澧陽平原屈家嶺文化早中期的酋邦都邑,澧陽平原屈家嶺文化晚期酋邦都邑則遷到雞叫城。漢北地帶迄今僅見龍山崗1處屈家嶺文化時期的中型城址,也未見其他面積在15萬平方米以上的屈家嶺文化遺址,想必其地形成的酋邦很少。之所以如此,當與其地是屈家嶺文化先民新占的仰韶文化先民舊鄉有關。據已知屈家嶺文化大中型城址和遺址推測,江漢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早段形成的早期酋邦就有15個左右。這些酋邦有大有小,為考古發掘所證實。比鄰相處的大小酋邦,在發展過程中因交往密切或政治經濟需要而會結成聯盟。當然,面積小于15萬平方米的屈家嶺文化城址和遺址未必不是早期酋邦都邑,面積大于15萬平方米的屈家嶺文化城址和遺址未必都是早期酋邦都邑,只是推測大中型屈家嶺文化城址和遺址是早期酋邦都邑的可能性更大而已。若要確證江漢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形成的酋邦都邑,還需要進一步的考古發現與研究。
原始社會末期江漢地區農業經濟的大發展,促成了社會由部落組織升華為酋邦形態。《史記·封禪書》記申公曰:“黃帝時萬諸侯。”屈家嶺文化時期,大致相當于古史傳說中的黃帝、顓頊之世。其時社會出現所謂的“萬諸侯”,想必就是眾多酋邦首領。社會組織程度更高的酋邦形成,又反促社會經濟文化大發展。屈家嶺文化時期,是江漢地區史前經濟發展最快、文化勢能最強的時期。其時先民基本上是豐衣足食,過著原始共產主義的安樂生活。社會雖然是強化父權制而形成酋邦形態、出現權威大、地位高的部落、酋邦首領,但并未出現嚴重貧富分化而形成的上下社會階層。屈家嶺文化房基雖然呈現非同一般住戶的特殊房屋,但聚族而居的院落式排房建筑格局明顯為根據族人家庭人口多少設計的。屈家嶺文化的公共墓地中沒有發現貴族和平民分區的現象,墓葬中也只有很少隨葬品特別豐富的大墓。物質生活基本滿足,精神文化生活也日益豐富。除了蓋房、送葬、祭祖等多種娛神又娛人的禮儀活動外,屈家嶺文化先民還從事藝術創作和文體娛樂活動,暈染蛋殼彩陶杯和碗,陶塤、陶鈴等樂器,陶制陀螺、空心陶球等玩具,都是其物證。
持久的經濟繁榮、和平發展,屈家嶺文化先民的人口也相應大增。人口增長過多,就難免有所居區域內生活資源的爭奪和所居區域外生存空間的擴張。爭奪和擴張,當然不會只是通過文質彬彬的互相協商解決,勢必會要通過你死我活的戰爭解決。
屈家嶺文化遺存中不僅多見石鉞,還發現較多的石矛和大量的石、骨、蚌制的鏃。屈家嶺遺址就出土數量較多、可分兩型的晚期石鏃。金雞嶺遺址出土屈家嶺文化石鏃33件,可分為3型7式(圖21)。1965年發掘黃楝樹遺址,出土屈家嶺文化石、骨、蚌鏃163件。青龍泉遺址出土屈家嶺文化早期石鏃78件、骨鏃64件,晚期骨鏃80件。矛、鏃既是漁獵工具,也可以作為武器。矛、鏃數量的激增,想必不僅是發展漁獵生產的需要,也當是進行戰爭的需要。今鄂西北、豫西南交界地帶的仰韶文化遺存中可見甚多鏃,屈家嶺文化遺存中可見更多鏃,似乎反映出屈家嶺文化先民北上占據這一地帶、以屈家嶺文化取代仰韶文化的過程并不和平。下王崗遺址屈家嶺文化一期墓葬中的M601,埋葬一名左肱骨殘缺的中年女性,有拔牙現象,填土中還有骨鏃;M704埋葬中老年男女各一名和兩名兒童,尸骨橫陳豎疊,猶同亂葬坑[15]。這尸骨殘缺和未予妥善安葬的墓主,或許并非屈家嶺文化先民族類。

錄自《隨州金雞嶺》
顧家坡墓地出土石鉞及玉鉞達179件(圖22),還有大量與隨葬石鉞共存的骨鏃。有的尸骨顯現箭傷和獵頭跡象。發掘者因而得出結論:“顧家坡遺址的遠古居民是些好戰的人。他們中的男性不以伐木耕作為榮,而以擁有武器——石鉞和弓箭為榮,死后也把令他們驕傲的武器埋葬在身邊。他們在利用這些武器傷害他人的同時,他們中的某些人也因此而命喪黃泉……顧家坡遺址所處的那個時代部落沖突的現象是客觀存在的,同時也說明文化交叉地帶部落沖突的激烈程度遠遠高于文化中心地帶。”[16]顧家坡墓地是一處延續整個屈家嶺文化時期的氏族或部落的公共墓地,墓地的男子墓葬大多隨葬石鉞及骨鏃,的確表明墓主是以武士的身分為榮,也反映出其時處于戰事頻仍環境下的氏族或部落尚武的社會狀況。考古發現證實,屈家嶺文化北漸中原而立足今豫南,傳播到豫中乃至洛陽、晉南的河洛地區,甚至波及黃河下游,南漸沅水中游、湘水下游、贛西北甚至贛中。研究者指出:“屈家嶺文化,這一源于江漢平原的史前文化,在其形成后不久便向北發展、擴散,與黃河流域仰韶文化碰撞的同時,占據或影響了豫西南、豫南、豫中以至晉南等地,從而將屈家嶺文化因素的北界拓展至黃河中游地區。”[17]“山東大汶口墓地也出土有屈家嶺文化的雙腹豆。”[8](P450)沅水中游的新石器時代中晚期文化,是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一脈傳承的演變。湘水下游發現的多處含與屈家嶺文化同時期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明顯深受屈家嶺文化影響,或為屈家嶺文化南漸后吸取相鄰文化因素而演變成的地方類型。與江漢地區接壤的贛西北,發現有以修水縣山背遺址為代表而被考古學者命名的“山背文化”,其主體文化因素多與屈家嶺文化近同。這南北遠漸的文化勢能,體現了江漢地區早期酋邦的力量強大,也隱括了族群之間搶占生存空間的沖突和爭戰。

錄自《屈家嶺——長江中游的史前文化》
迄今的考古發現表明,中國境內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分布范圍較廣、文化相對發達的區域性考古學文化,集中在黃河中下游和長江中下游,即黃河中游的龍山文化前期、黃河下游的大汶口文化晚期、長江中游的屈家嶺文化、長江下游西區的薛家崗文化晚期和東區的良渚文化中期。
龍山文化前期包括廟底溝文化二期和大河村五期類遺存。廟底溝文化二期的分布地跨豫、晉、陜三省,包括豫西、晉中南和整個關中地區,以豫西、晉南和關中東部為中心。大河村五期類遺存主要分布在豫中的鄭州、洛陽地區。兩者分別是新石器時代中期仰韶文化的兩個類型的發展演變,文化風貌大同小異,可謂性質相同,故一些考古學者將其統稱為“龍山文化早期”[18](P119),認定“廟底溝二期文化是龍山文化早期遺存,是由仰韶文化西王村類型發展來的”,而豫中“早期龍山文化是該地區的仰韶文化大河村類型發展來的”[18](P120)。黃河中下游典型的龍山文化,年代為距今約4500~4000年的新石器時代晚期后段,可稱“龍山文化后期”。相對而言,考古學者所謂“龍山文化早期”宜稱“龍山文化前期”。
黃河中游含龍山文化前期遺存的遺址相當密集(圖23),發現龍山文化前期的文化內涵也甚為豐富。其重要遺址如陜縣廟底溝、垣曲古城東關、武功滸西莊、鄭州大河村等,面積都在20萬或30萬平方米以上。其數量多、種類繁的石制、木制農業生產工具、尤其是半月形的石刀、石鐮、蚌鐮等新型工具,以及仰韶文化遺存中所未見的袋狀大型儲糧窖穴,反映出農業經濟的主導地位和農業生產的發達狀況。陶器以灰陶為大宗,早期仍采用泥條盤筑法成型后再用慢輪修整,晚期普遍為輪制。出現火口小、火膛深、雙主火道兩側各分三股支火道、窯箅有20多個火眼的先進陶窯。陶器的燒制火候高,普遍運用了飲窯和封窯技術。房屋建筑流行半地穴式圓形單室,另外主要有半地穴式方形單室、半地穴式“呂”字形雙室和窯洞。個別聚落建成有城墻和護城壕的小規模古城,城墻為在夯土墻基上砌筑石塊而成。所見墓葬多為豎穴土坑墓,單人仰身直肢葬,大多數墓葬中皆無隨葬品,個別墓葬中雖有隨葬品卻數量很少。學者闡明:“綜觀廟底溝二期文化時期可能已處在父權制氏族社會的晚期,走到了文明時代的門檻之前。”[8](P524)

錄自《陜西佳縣石摞摞山遺址龍山遺存發掘簡報》
大汶口文化晚期在大汶口文化早中期以魯中南為中心的分布地域基礎上大有擴展,幾乎覆蓋今山東全境且擴及蘇北、皖北和豫東部分地區。其內涵的豐富性、文化的發達程度,也遠勝于大汶口文化早中期。粟、稻兼有的農業和飼養業有著飛速發展。農業生產工具較其早中期種類多、質量高,有大型的石制鏟、鉞、錛及鹿角鋤、骨鐮、蚌鐮等。各種陶器中紅、灰、黑、白陶皆有,普遍采用輪制。薄胎黑陶和白陶制品,體現了當時獨領風騷的制陶水平(圖24)。陶窯結構復雜,有三條主火道進入火膛又側分出二三條短火道的先進陶窯。玉器較多,有鉞、璧、雙聯璧、四聯璧、琮、璜、玦、珮、管、珠等,琢磨水平頗高。骨、角、牙器制作尤精,大汶口遺址出土的透雕或嵌綠松石的骨筒、象牙雕筒、雕花象牙梳等代表了當時制骨工藝的最高水平。房屋建筑主要為淺穴式和半地穴式,出現了周全規劃、精心設計、統一營建的成組排房建筑。已見五蓮丹士、固鎮垓下城址和開鑿有寬近30米圍溝的中心聚落遺址。在一些陶器的器身、一般是在大口尊口沿下部,發現約30個、8種刻畫圖像符號。墓葬的規模大小、隨葬品多少顯示出貧富分化相當嚴重,高等級墓葬有木槨、大量隨葬品且往往隨葬象牙或骨質雕筒。學者認為:“在大汶口文化晚期階段已出現家族奴隸制,可能已臨近初級文明社會的門檻。”[8](P309)

錄自《大汶口》
長江下游西區的薛家崗文化,主要分布在大別山、巢湖和長江之間狹長河湖平原地帶。其年代距今約5300~4800年,其主體文化遺存當屬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其遺址發現不多,發掘也少,但包括被考古學者認為“或可納入其范疇”的含山凌家灘遺址。發掘報告推定“凌家灘遺址年代約為距今5600—5300年左右”[19](P278),但“經測定兩塊陶片的熱釋光年代為距今4500±500年和距今4600±400年”[8](P495)。其石器主要有鉞、斧、錛、有段錛、多孔刀、鏃、球等,一些鉞、多孔刀上朱繪花蒂狀圖案。陶器多為灰、黑灰、紅褐、黑皮陶,晚期陶器普遍為輪制。玉器數量多、種類繁、造型別致,琢磨精細,有鉞、斧、戈、人、龍、鷹、龜、璜、璧、玦、鐲、環、管等,集中出土于凌家灘遺址。面積約75萬余平方米的凌家灘遺址,發現大中小型墓葬數十座及祭壇、祭祀坑、積石圈、大面積紅燒土等遺跡,出土1000多件玉器及大量石器、陶器。大墓07M23的隨葬品竟達330件(圖25),包括玉器200件、石器97件、陶器31件,碎骨和綠松石各1件。發掘者認為:“凌家灘遺址具備了大規模聚落中心的地位,凌家灘先民……進入了高一級階段的文明社會。”[21](P278)

錄自《大酋長之墓》
良渚文化主要分布于浙北、蘇南的太湖周圍地區,以太湖東及南的遺址最為密集。杭州西北的面積約50平方千米的良渚遺址群,就已發現大小各類遺址數百處。其年代距今約5300~4000年,早期距今約5300~5000年,中期距今約5000~4500年,晚期距今約4500~4000年。良渚文化發展的鼎盛時期,即與屈家嶺文化發展年代大致相當的中期。良渚文化遺存相當豐富,顯示出很高的發展水平。其最為重要的遺跡,是良渚遺址群中面積達30多萬平方米的莫角山遺址所見最大約15000平方米的數個宮殿臺基,瑤山、反山、匯觀山、姜家山等遺址所見高等級墓葬和祭壇,墻基鋪墊石塊、墻體用黃土堆筑的城墻圍城面積約300萬平方米的古城,城外由10余座高壩、低壩構成以防洪和便于運輸的大型水利系統(圖26)。考古部門“確認了良渚古城核心區由宮殿區、內城、外郭城構成,占地面積約8平方公里,同時在城外發現規模巨大的水利系統和面積廣闊的郊區,它們與古城核心區共同構成占地面積達100平方公里的早期國野體系”[21]。高等級墓葬中出土了數以千計的精美玉器,有以浮雕神人獸面紋的“琮王”、“鉞王”為代表的琮、鉞、璧、璜、鐲、環、管、鳥、蟬、龜、魚、叉形器、錐形器等數十種,工藝圓熟精湛,雕飾繁縟奇詭,體現了中國史前琢玉工藝的最高水平和制玉業發展的登峰造極。漆木器數量、種類較多,還有所見中國最早的嵌玉漆器。陶器多為泥質灰陶和灰胎黑皮陶,采用快輪制陶技術,大多造型規整。所見玉織機部件、玉紡輪、玉捻桿和麻布、絲織品殘片,反映出紡織業、尤其是絲織業的發達。所見大量稻谷遺存,反映出稻作農業的發達。刻畫在陶器、石器和玉器上的各種符號,已發現600多個。考古學界認定,發達的經濟、工程巨大的古城內外建設、等級有別的貴族、平民墓葬和大量禮玉、祭祀遺跡,顯示“良渚社會已經形成了以良渚古城為都邑的多層級社會”,是一個地域性的文明王國,是中華文明五千年的實證*參見“良渚遺址考古發現八十周年學術研討會”相關報道,《中國文物報》2016年12月2日第5版。。

錄自《2015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揭曉》,人民網(people.com.cn)2016年5月17日
上述五種重要區域性考古學文化,就分布范圍而言,依次為龍山文化前期、屈家嶺文化、大汶口文化晚期、良渚文化中期和薛家崗文化晚期;就文化發展水平及其顯示的社會發展程度而言,良渚文化中期最高,大汶口文化晚期稍次,屈家嶺文化居中,薛家崗文化雖有凌家灘遺址的亮點但整體上稍顯落后,龍山文化前期尚且少見獨領風騷的光彩。
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諸文化中大都體現文明的要素或萌芽,但其文明的要素或萌芽則或彼或此、或多或少、或顯或隱、或強或弱。文明要素的萌芽,即文明起源的主要表征。文明要素的具備,即文明形成的主要標志。考察世界原生文明的起源和形成,除了與亞歐非大陸相對隔絕的美洲文明有其特殊性外,在亞非大陸形成的四大原生文明皆以城市、文字、銅器和禮儀設施及其用品為要素。中國新石器時代諸文化的古城、刻畫符號、銅器和禮儀活動遺跡遺物,即體現為四種文明的要素或萌芽。四種文明的要素或萌芽,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諸文化中體現的程度不同,而且都未充分體現。
上述五種重要的區域性文化,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發展的不平衡性,所體現的文明的要素或萌芽也有彼此、多少、顯隱和強弱的不同。龍山文化前期遺存中已見古城、祭禮遺跡遺物和刻畫幾何符號,但量少而不突出,尤其是作為中國文明起源的重要表征物之一的祭禮玉器很少,尚且顯示其為文明要素的萌芽形態。屈家嶺文化遺存中已見的古城在同時期諸文化中數量最多且不乏大中型古城,或可認為其已具備文明要素之一,但玉器、刻畫符號不多且未見銅器。大汶口文化晚期遺存中已見較多祭禮玉器和刻畫圖像符號,但古城少且未見銅器。薛家崗文化遺存已見大量禮玉和祭祀遺跡,但未見古城、銅器和刻畫符號(或未調查收集)。良渚文化遺存所見由宮殿區、內城、外郭城及外圍水利系統構成的巨大而完整的古城結構和大量禮玉及祭祀遺跡,顯示其已具備兩種文明要素,其刻畫符號也體現文字的萌芽,只是未見銅器。
關于這五種區域性考古學文化遺存顯示的社會發展狀況,國內考古學界一般認為,龍山文化前期遺存和大汶口文化晚期遺存顯示出其臨近文明社會的門檻;屈家嶺文化時期“文明的重要因素已經產生……顯示出氏族社會內部發生了深刻巨大的變化,為長江中游地區文明的起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8](P448);薛家崗文化的代表凌家灘遺址顯示其先民邁入了文明社會的門檻;良渚文化中期遺存顯示其時已經進入文明社會。如此看來,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長江下游率先進入文明社會,黃河中下游及長江中游也臨近文明社會,“中華文明五千年”的論斷并非根據古史傳說。
不過,自19世紀下半葉摩爾根首先闡明文明時代“開始于音標字母的使用和文字記錄的產生”[22](P16)之后,文字是文明形成的要素和標志之一,逐漸成為國際史學界的共識。隨著20世紀中葉以來學界對人類文明起源過程的研究深入和認識深刻,文字甚至被認為是文明形成的首要因素、主要標志和必要條件。從東亞范圍看,誠然可謂“華夏文明五千年,偉哉良渚”[23]。但從全球范圍看,世界上除中國文明之外的另四大原生文明——巴比倫、埃及、印度和美洲文明皆有文字、城市及宗教禮儀設施的神廟或寺廟,巴比倫、埃及和印度文明的形成還都有銅器。因此,判定世界原生文明形成應有統一的標準,文字可謂文明形成的首要因素和主要標志,城市、宗教禮儀設施及銅器也是文明形成的重要因素和主要標志。迄今發現的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諸文化的刻畫符號,皆非可用于記言記事的系統文字。良渚古城所代表的良渚文化中期和凌家灘遺址所代表的薛家崗文化,也皆未見銅器。稱其為文明,則還難與世界其他原生文明相提并論。
據現有的考古發現來看,這五種區域性考古學文化遺存顯示的社會發展狀況基本相同,即顯示為都處于文明王國誕生之前的酋邦社會,而且都進入酋邦聯盟的社會發展階段,只是其酋邦社會的發展程度有高低的不同。大概而言,龍山文化前期和屈家嶺文化顯示為昌興中的初中級酋邦社會,大汶口文化晚期和薛家崗文化晚期顯示為將成熟的中高級酋邦社會,良渚文化中期顯示為已成熟的高級酋邦社會。先期發展到高級酋邦社會的良渚酋邦及其聯盟,其社會組織結構最為復雜先進,或已是一只腳跨入了文明社會。
良渚文化發展至中期達到鼎盛,但擴張的范圍卻有限,至晚期則明顯衰微,最后竟然消失無蹤。分布范圍不大的薛家崗文化僅有凌家灘遺址大放異彩,且凌家灘遺址的輝煌有似曇花一現即無跡可求。大汶口文化在晚期雖然強勢發展,迅速擴張至豫東和皖北并強烈影響到良渚文化北區,卻突然衰微,以致大汶口文化區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后段被山東龍山文化取代。山東龍山文化雖以大汶口文化為重要來源,卻深受中原龍山文化影響。
就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文化遺存顯示的文化發展水平和社會進步程度而言,屈家嶺文化似乎不及同時期長江下游和黃河下游的薛家崗文化、良渚文化和大汶口文化,可是,屈家嶺文化不僅分布地域甚廣,而且尤具生命力。至新石器時代晚期后段,龍山文化前期發展為當時中國境內最為先進和強盛的龍山文化后期,屈家嶺文化演變為江漢地區空前發達且差可與龍山文化后期頡頏的石家河文化。
已知龍山文化前期遺存顯示,龍山文化前期似乎還不及其主源的仰韶文化發達,既未見仰韶文化那樣的地面式多間或套間的單元房或連排房,更未見仰韶文化那樣的面積達300平方米以上、可能用于聚落宗教和議事等公共活動的原始宮殿式建筑。可是,仰韶文化是新石器時代中期中國境內最具先進性和生命力的考古學文化,且已有大量的考古發現和長期、廣泛而深入的學術研究,其遺存顯示仰韶文化晚期進入父權制部落社會。由仰韶文化直接演變發展的龍山文化前期,理當比仰韶文化進步。考古學界一般認為其“走到了文明時代的門檻之前”,雖有與考古發現不盡相合的實證之缺和估高之嫌,卻也符合歷史邏輯。
近半個多世紀、尤其是近30多年來,屈家嶺文化有著相當豐富的考古發現。考古發現顯示,強勢發展的屈家嶺文化,“其影響范圍甚至深入到了仰韶文化的中心地區和黃河中下游各地”[8](P450),最終直接演變為新石器時代晚期后段較其更為發達的石家河文化。可是,其考古資料卻未及全面細致地疏理、學術研究也未及廣泛深入地展開。疏理屈家嶺文化的考古資料,即可感覺到屈家嶺文化“為長江中游地區文明的起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考古學界的一般認識,顯然對屈家嶺文化認識不足而評估不高。全面細致地疏理屈家嶺文化考古資料并對其進行廣泛深入的研究,可謂中國史前歷史文化研究的當務之急。
不同文化特質和傳統的族群之間的沖突,強化了不同族群的分野。將考古資料對應文獻記載的古史傳說,屈家嶺文化當為傳說中“三苗”族群的創造,即考古學者指出的“以屈家嶺文化為中心的三大階段的原始文化,推測為三苗遺存”[24]。新石器時代晚期的中原龍山文化,則被學界一般認為是傳說中以“五帝”為代表的華夏族群的創造。與屈家嶺文化大致同時的中原龍山文化前期,則當為傳說中炎帝、黃帝、顓頊時代的華夏族群的創造。文獻中記載有“炎帝與黃帝之戰”、“黃帝與蚩尤之戰”等古史傳說,反映的是炎黃時代發生在中原的華夏酋邦之間及其與異族酋邦的戰爭。或許由于華夏酋邦陷于戰爭而力量削弱,給了三苗酋邦北上的可乘之機。三苗酋邦占據江漢地區北部原仰韶文化先民的世居之地,又北上中原諸地建立聚落,勢必與華夏酋邦發生沖突和戰爭。于是,中國原始社會南北族群之間數百萬年基本相安無事的和平格局,因三苗酋邦的擴張而被打破了。其后,龍山文化與屈家嶺文化后續發展的石家河文化的南北碰撞,就成為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后段文化發展的突出表現;華夏酋邦聯盟與三苗酋邦聯盟的南北戰爭,便成了中國原始社會末年社會發展的重要內容。
參考文獻:
[1]張緒球.屈家嶺文化[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
[2]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京山屈家嶺[M].北京:科學出版社,1965.
[3]何介鈞.長江中游新石器時代文化[M].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4]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考古隊河南分隊.河南淅川黃楝樹遺址發掘報告[J].華夏考古,1990(3).
[5]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棗陽雕龍碑[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
[6]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隨州金雞嶺[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
[7]盧德佩.湖北宜昌中堡島發現原始社會群體器物坑[J].江漢考古,1994(4).
[8]任式楠,吳耀利.中國考古學·新石器時代卷[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9]楊權喜.鄧家灣[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
[10]賈漢清.論江漢地區二例相關的史前陶文[J].江漢考古,2003(2).
[11]賈漢清.從顧家坡墓地的發掘看史前時代文化交叉地帶的部落沖突[J].華夏考古,2004(04).
[12]孟華平等.石家河遺址考古勘探發掘取得重要成果[N].中國文物報,2017-2-10(05).
[13]F·A·漢森.人口統計學在考古學中的應用[A].許志勇,譯.中國歷史博物館考古部.當代國外考古學理論與方法[C].西安:三秦出版社,1991.
[14]袁建平.試論中國早期文明的產生——以湖南城頭山地區古代文明化進程為例[J].中原文物,2010(5).
[15]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等.淅川下王崗[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16]北京大學考古系,等.石家河遺址群調查報告[A].南方民族考古第五輯[C].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93.
[17]孟原召.屈家嶺文化的北漸[J].華夏考古,2011(3).
[18]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考古四十年[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19]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凌家灘:田野考古發掘報告之一[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20]張敬國.凌家灘玉器[A].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凌家灘玉器[C].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
[21]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良渚古城城內考古發掘及城外勘探取得重要收獲[N].中國文物報,2016-12-16(08).
[22](美)摩爾根.古代社會(第一冊)[M].楊東蓴,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1.
[23]嚴文明.華夏文明五千年,偉哉良渚[N].中國文物報,2016-12-2(05).
[24]俞偉超.先楚與三苗文化的考古學蠡測[J].文物,198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