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2009年,李敖年屆74歲,已經結束其玩票性質的四年“立法委員”生涯,也在2005年如愿重返暌違半個多世紀的祖國大陸,做其“神州文化之旅”。當年11月底,他以一部《李敖議壇哀思錄》宣告退出政壇,同時通過媒體曉諭公眾:有生之年,自己尚有兩項“大業”亟待完成。一是再活30年,追平蔣氏家族成員中壽限最長的宋美齡,以顯自己之老當益壯,羞煞墓木已拱的蔣介石父子。二是“把余生的主力,用在永恒的、世界性的文學作品上”,延續1991年撰成《北京法源寺》、2001年寫出《上山·上山·愛》以降的探索,專注于推出“頂尖的書”。至于糾纏半生的政治、歷史話題,無分臺灣與大陸,皆已被他“老棄”;當世之人的毀譽,也將一并“耳順”掉,不以為意。總之,“我的人生方向,顯然已經意不在此。我更朝前走了”。
然而,就像此前70多年里若干次主動或被動的“退出”宣言甚少兌現一樣,李敖并未為自己的高調姿態所束縛。2011年,他受親民黨征召,在臺北市文山區出戰第九屆“立法委員”選舉,但悄無聲息地落敗。同年4月,他口中的第六本“頂尖的書”、長篇小說《第73烈士》付梓,然其主題非但不曾“老棄”與國民黨的半世恩怨,反而將上世紀80年代令他文名復起的“李師科案”冷飯重炒。即使是最友善的評論家,也只能承認這本新書是為20年前的《北京法源寺》加上了一部大號附錄,殊少突破性。至于老生常談的上電視、做演講、打官司,更是一日未曾中止。或許所謂“大業”之說,原本就是一則李敖式的冷笑話——善于找證據、摳細節的李敖當然會記得,宋美齡的歿年并非“30年后”的104歲,而是106歲。他不過隨口道來而已。

2005年9月20日,李敖在故宮博物院游覽
2018年3月18日,罹患腦腫瘤一年有余、數度傳出病危消息的李敖最終在臺北“榮民總醫院”去世,享年83歲。以他平生的性情喜好,對此種終局或許會生出兩樁大大的不滿:其一是有生之年,他終于被蔣介石“打敗”了一次,在壽限上落了下風。其二是他在“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負責管理的“榮民總醫院”(“榮民”系國民黨時代為老弱傷殘退役官兵設定的專屬稱謂)迎來最后時刻,與兩蔣父子殊途同歸,到底沒能擺脫舊時代的投影。所幸早在2017年6月,他就曾委托經紀人鄭乃嘉公布一封“告別信”,聲言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他要邀請上百位“家人、友人與仇人”參與一檔特別電視節目《再見李敖》,在萬眾矚目之中迎來生命謝幕。此項動議雖未成行,卻足以使“李敖之死”再度成為公共話題,充塞街談巷議。一位被列入這份名單的李敖生前好友,在參加完吊唁之后告訴本刊:“李敖雖已‘蓋棺,一生是非猶難在當下‘論定。即使身為半世摯友,對他具有的如此之多的復雜面相,也實難用三言兩語說清。”
曾被論敵攻擊為“文化太保”的李敖,未及而立之年即已成名于臺灣文壇;中年之后他更以“李大師”自謂,譽滿天下亦謗滿天下。然則細數其學問師承、思想譜系與政治立場,在高度發達的現代人文、社會科學體系中似又難以確定精準的坐標。他曾受業于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和同學科研究所,在回憶錄中卻對彼時的導師姚從吾、吳相湘每多臧否,亦不曾以學院派歷史研究為業,而是成為自己口中的“單干戶”。殷海光是公認的對李敖思想方法、政治立場影響最大之人,然李敖從未系統研習殷氏所致力的邏輯學與哲學,反而當面揶揄老師“為人應世,笨拙不堪”,是“不通人情的高級書呆”。殷門弟子中成名于學園之內的陳鼓應、林毓生、張灝,與李敖的關系也是若即若離。曾與李敖同為黨外運動成員和文壇健筆的陳芳明,盛贊這位前輩為“實踐型知識分子的典范”,但在厚達800頁的《臺灣新文學史》中卻未曾給“李大師”留出任何篇幅。李敖的格局、見地和才氣,乃至他本人最津津樂道的白話文水平,似乎只反映在公共輿論界,而未入學園科班之門。
追根溯源,“大師”李敖并非西方意義上的專業學者或現代知識分子,亦不同于后者的東方對應物、有“立功”與“立德”之心的士大夫,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項特殊產物——文人。文人者,以“立言”為畢生志業,但不求登堂入室、假科舉之途謀取功名。他們或托庇于統治集團中的邊緣勢力,憑借本真的才華見地成為清客高朋(如“竹林七賢”);或揚名于街坊酒肆,以綺麗生動的文字章句在市井中贏得受眾(如柳永、關漢卿)。李敖在《文星》時期的辣手評論,乃至日后以“史料加八卦”為特色的一系列歷史研究文集,亦不脫這兩重目標,最終也正得償所愿。又因為文人不必背負“立德”之累,無須奉社會上一般的道德法則為圭臬,其詼諧戲謔、放浪形骸的舉止,反而增添了傳奇色彩與親和力。李敖之多智、多金、多情的突出特質,他對生平情史的津津樂道和自我渲染,正合于大眾對文人由來已久的道德寬容。登徒子式的好色無厭,放在一般公眾人物身上勢必成為突出的德行缺陷;唯獨對本不受倫理規制的文人李敖,反倒近似成為“古風”盎然的佳話。
然則李敖所處的20世紀中國,畢竟已大不同于昔時滋養東方朔、袁枚一類人物的土壤。從1935年出生于淪落“胡塵”之下的東北開始,到83年后病逝于尚未回歸祖國的臺灣,李敖的個人際遇和命運起伏,始終系于中國歷史和時代潮流的此起彼伏。無論是根植于少年時代的家國情懷與大中華文化觀念,還是從恩師嚴僑那里接受的左翼思想啟蒙;無論是由胡適、殷海光等自由派知識分子代代傳承的“五四”余音,還是臺灣島內圍繞身份認同爆發的論戰,多多少少都改變了他的生命底色。傳統文人的身份特質,夾雜以臺灣社會和政治面貌的嬗變,再由經濟上消費主義的興起和傳播媒介的升級(從書刊、廣播到電視、互聯網)加以催化,最終使李敖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文化偶像,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今時今日的文化環境無法復制的“反差萌”。
但李敖又是孤獨的。他有文采而無規訓,有思想而無理論,有舊式文人的放曠恣肆而無現代公共知識分子的邊界觀,始終是一個破壞性大于建設性的人物。面對威權時代殘山剩水的偏安格局,他能以一支健筆戳破其謊言,并在輿論場中贏得獨一無二的位置。但一俟威權崩塌,立足點即變得異常游移不定。大中華觀念與家國情懷本應成為他的終極慰藉,但他畢竟還是為文人耽迷名利、不愿受制于任一道德法則的陳腐底色所掣肘,變得患得患失。青年時代一度無所畏懼的戰士風采,在晚年李敖身上更像是某種意在博取關注的刻意姿態。他頻頻以兒童炫耀玩具的口吻提起他的《李敖大全集》,給自己加上“人格是何等崇高、何等偉大”“其文五百年不朽,其人一千年不朽”的浮夸溢美,甚至奮身躍入紅塵、自曝昔日隱私以維系在輿論場中的五分鐘熱度。此情此景,恰如陳寅恪在30年代的舊詩所言:“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
2005年到訪心目中具有特殊文化意味的北京法源寺時,李敖曾揮毫題詞:“物我兩忘,人書俱老。”只是在他那溝壑萬千的文人胸懷中,“物”與“我”都因過重而不能忘,只有無可奈何地走向“人書俱老”。如同柏拉圖《理想國》中著名的洞穴比喻,在風云激蕩的20世紀后半葉,李敖曾以時代的火炬將自己的文人形象投影上社會的墻壁,使一代被縛的臺灣人得以意識到光亮的存在。然而在繩索解除之后,人們終究需要克服慣性、走出洞穴,以自己的眼睛親身觀察日月星辰的存在。別了,獨一無二的大師李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