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策展人張杰帶我穿過展廳,經過大昭寺鎮寺之寶——永樂年施刺繡大威德金剛唐卡,只展出一個月的大昭寺獸首胡人紋鎏金銀壺,以及由十幾尊造像組成的壇城,來到展覽中心的一片開闊區域,這里就是《步輦圖》的展臺。
相比于周末專門為看《步輦圖》而排起的長隊,這個周二下午,我們只等了一會兒,就排到了隊首。我們前面,昏暗的光線下,五六位觀眾正彎著腰,臉貼著展臺玻璃,仔細端詳著長達一米多的《步輦圖》主畫面,看似并沒有人準備馬上起身離開。張杰拉著我直奔后面的篆書題跋,告訴我,這才是應該仔細看的內容。
“咱們小時候的歷史教科書上,說到《步輦圖》,都說這是記錄了吐蕃贊普松贊干布派使者祿東贊到長安通聘,迎請文成公主,拜見唐太宗的場面。其實很多畫冊上只印了《步輦圖》的主畫面,而沒有這段題跋。如果按題跋的內容看,這幅畫記錄的場景并不是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的和親,而是一場唐太宗針對吐蕃使者祿東贊的逼婚。”張杰介紹。
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故事早已人盡皆知。按照史書記載,唐貞觀十四年(640),祿東贊奉松贊干布之命,到唐朝迎請文成公主。祿東贊攜帶大量的黃金、珠寶,率領求婚使團前往唐都長安請婚。不料,天竺、大食、仲格薩爾以及霍爾王等也同時派了使者求婚,他們都希望能迎回文成公主做自己國王的妃子。唐太宗非常為難,為了公平合理,他決定讓婚使們比賽智慧,誰勝利了,便可迎娶公主,史稱“六試婚使”。最終機智的祿東贊贏得婚試,唐太宗非常高興,將文成公主許婚于松贊干布,祿東贊完成迎親使命。貞觀十五年(641)春天,松贊干布再派祿東贊到長安,接文成公主入吐蕃,唐太宗則派禮部尚書李道宗陪同文成公主一同前往吐蕃。
而按照圖中這段小篆題跋記載,《步輦圖》所繪場景是貞觀十五年春祿東贊再到長安,接文成公主入吐蕃之際,前來見唐太宗。由于唐太宗很賞識祿東贊的才識,封他為“右衛大將軍”,并欲以瑯琊長公主的外孫女段氏妻之,挽留他久居長安。然而祿東贊推辭說:“臣本國有婦,少小夫妻,雖至尊殊恩,奴不愿棄舊婦。且贊普未謁公主,陪臣安敢輒取。”他婉言謝絕了唐太宗的好意,堅持要求回歸故土。
但這段題跋所述是否就是《步輦圖》畫面呈現的場景,依然有待考證。
“這張畫其實是北宋摹本。”故宮博物院研究員余輝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如果此圖非閻立本真跡而是摹本,那題跋則也是后人所寫,所敘述的事情也可能是《步輦圖》場景發生過后很久的事情,如此一來,《步輦圖》畫卷本身所描繪的到底是什么場景,也就不明朗了。古書畫鑒定大家徐邦達曾在其著作《古書畫偽訛考辨》中推測稱,現存畫本很可能是宋初摹本。“但在古代做得好的摹本都視同為真跡,現存畫本有米芾的題跋和鑒定,米芾怎么可能鑒定錯呢?”余輝在采訪中這樣反問。

《步輦圖》
《步輦圖》是目前我們能看到的有關西藏的最早繪畫。而此次首都博物館的展覽,是《步輦圖》首次在故宮博物院以外展出。
但讓張杰感到遺憾的是,總共5米長的《步輦圖》這次只展開了3米,即其中1米的畫作和2米的題跋。即便作為策展人,張杰也沒有機會看到另外2米的題跋。“《步輦圖》曝光率一直比較低,所以大家的研究也都支離破碎。”
現存唐畫少之又少,極為珍貴,即便在“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中,大部分也都為宋代摹本,僅有《五牛圖》被確定為唐代真跡,同時也是故宮博物院現藏最早的繪畫。因此,即便《步輦圖》真的是北宋摹本,也無礙讓現代人一窺唐代繪畫的特點。
從漢朝到隋唐,中國古代繪畫發展到這一時期,開始重視政治和社會教化功能。如果說,之前人物畫更多描繪歷史故事和文學經傳的話,那么唐初的人物畫題材開始轉向描繪重大政治事件。
作為唐朝的第二位皇帝,唐太宗即位前曾長期在外率兵征戰,拓展疆土。即位后,治國之外,唐太宗也很重視藝術。他想通過藝術品來記錄統治國家的歷史,于是從唐太宗時期開始,大量歌頌大唐統一盛世與國家強大的繪畫作品不斷出現。這些作品大多由宮廷畫家創作,以記錄宮廷內發生的重大事件,類同于如今的新聞攝影,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步輦圖》的作者閻立本。
閻立本出生于貴族家庭和建筑、繪畫世家,外祖父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母親是清都公主,父親閻毗是隋朝畫家,哥哥閻立德任工部尚書。閻立本擅長畫人物,師法南梁張僧繇。唐太宗取得皇位后,為了懷念陪他征戰四方、同生共死的戰馬,也為了紀念自己的功績,曾命閻立本和他的哥哥閻立德畫了六匹戰馬,刻成浮雕,將它們列置在自己的陵前。這六塊青石浮雕便是“昭陵六駿”。閻立本深受唐太宗賞識,總章元年(668),官至右丞相。當時的左丞相是姜恪,以戰功卓越聞名,于是就有了人們所說的“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作為歷史的記錄者,閻立本把唐太宗召見祿東贊這一歷史事件定格成《步輦圖》卷。按照畫家閻立本當時的地位和身份,他完全可能是這次歷史性會見的目擊者。

首都博物館“天路文華——西藏歷史文化展”展覽現場
如今我們知道,當時閻立本作畫并沒有相應題跋,也就是沒有“官方說明”,盡管如此,閻立本的畫作卻準確、得當地展現了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相互關系。此外,作為一幅記錄外交事件的繪畫,《步輦圖》不可避免地被畫家賦予了政治寓意,在接近于寫實風格的鐵線描技術之下,閻立本將唐太宗的胸懷、唐王朝的大國氣度,以及君主的尊貴和臣子的服從隱藏在圖像之下。
為了保證清晰嚴格地傳遞外交歷史信息,閻立本完全省略了環境描寫,而將紀實性繪畫與肖像人物畫融為一體,通過肖像畫中慣用的神情姿態刻畫每個人的個性。
畫面右側最明顯的位置,是被一群宮女簇擁的唐太宗。此處唐太宗沒有用盛裝華服來炫耀自己的地位,閻立本在畫中用了一種構圖方式進行了暗示。唐太宗所在的一側人數眾多,聲勢浩大,侍女手持的兩把巨扇與皇帝乘坐的步輦形成了一個穩固的三角形,唐太宗正好處于三角形中央,誰是此畫的主角,觀眾一目了然。此外畫中唐太宗的形體明顯比其他人都大,這也是遵從了中國古代傳統繪畫“主大從小”構圖方法,以突出主要人物的高大形象。此后的《韓熙載夜宴圖》《歷代帝王圖》,均遵從此等方法。
高大的唐太宗卻隱藏在眾侍女中間,僅露出了半個身子。侍女們裙擺飄飄,看上去很輕松。畫面左側三人各自獨立,拱手行禮,身體前傾,讓人感受到他們鄭重、緊張的心情。隊伍最前面的紅衣人,在歷史上也有不同說法。一方學者認為他是典禮官,手持引見牌,身體傾斜,似乎正恭恭敬敬地向唐太宗引見吐蕃使者。而另一種說法,則認為由于典禮官進不了皇帝內廷,因此此人應該是內廷翻譯官。隊尾穿白衫者沒有胡須,因此被認為是內侍太監,更加確認此事發生在內廷的私密環境中。
朝見隊伍中的第二人便是盛裝出席的吐蕃使者祿東贊,其長袍款式以及上面的裝飾花紋,與漢族官員的衣服明顯不同,被認為是四川產的胡服。當時長安富人以穿胡服為時尚,而吐蕃人當時已經控制了西域,因此吐蕃人當時可能已經普遍穿上了胡服。祿東贊看起來謹慎、恭敬,他遵從唐朝禮儀,雙手合握,向唐太宗行禮。
閻立本的精到之處在于,雖此番重大歷史事件的核心是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但畫中并沒有出現松贊干布,也沒有文成公主,取而代之的是唐太宗與祿東贊的目光交流與對話。圖像中隱藏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也正因此成為研究唐朝與吐蕃民族關系的圖證。在藝術上,該卷也成了研究唐初人物畫的重要參照。
除了《步輦圖》,還有一幅據傳是閻立本作品的《職貢圖》,同樣表現的是周邊各國與唐王朝的外交關系,以及對國力和皇帝權威的贊美。畫里描繪了一個由20多名外國人組成的隊列,手里捧著象牙、怪石、珊瑚等各種奇珍前去進貢。此外,《職貢圖》中畫家把前來朝貢的人畫得駝背、謝頂,如今來看遠非寫實,也間接證明當時唐王朝認為自己處于世界中心,異國皆是蠻夷之地的心態。
而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野心更大,描繪了從漢代到隋代的13位帝王肖像,通過人物畫的手法,根據這13位皇帝各自的政績,細致地刻畫每個人不同的氣質與個性。閻立本去世后不到百年,唐代又出現了一位會畫畫的右丞相,名叫韓滉,他的傳世之作《五牛圖》,便是被公認為如今故宮博物院所藏最早的繪畫。
《步輦圖》成為我國現存最早記載西藏的繪畫作品。《步輦圖》完成之后,文成公主嫁往吐蕃,除了帶去很多中原地區的文化典籍外,隨行的還有各種行業的工匠,對吐蕃經濟、文化的發展起了作用。松贊干布在位期間還引入佛教,佛教由此成為吐蕃的主要宗教。
本次首都博物館的展覽中,除了《步輦圖》,大昭寺、扎什倫布寺、薩迦寺等13家寺廟提供的唐卡和造像都是首次公開展出,可讓觀眾一睹西藏融合之路的完整藝術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