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捷



轉眼已是隆冬,寒風襲來。而在雍正《十二美人圖》中就有兩幅描繪了另一派的冬日景象,別有雅趣。還有一幅則反映出冬去春來的愜意時光。
手捧暖爐迎雪來
雖然已是冬月,但在此幅名為“裘裝對鏡”的美人圖中,窗外的修竹依然,就像美人到了冬天也仍然優雅依舊。美人身著銀鼠裘皮的長褙子,寶藍色襯著珊瑚紅是最適宜配冬季好氣色的顏色,顯得人格外精神。在《紅樓夢》中有一段:“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看來手爐是美人們都頗中意的冬日單品。
在此圖中,房內最顯眼的是一個雙聯的銅茶爐。茶爐有空腔,放入火炭即可加熱茶水,與放在案上的霽藍釉蓋碗相搭配,就能在冬日享受一杯熱騰騰的暖茶了。而且這個暖茶爐還兼有室內空調的作用,可謂一舉兩得。美人右手輕撫一個長方形銅手爐,手爐也稱“袖爐”、“捧爐”或“火籠”,是可握在手中或隨身攜帶的小熏爐,類似暖爐。美人所握這只鎏金銅手爐上細細地鏨刻著松竹梅的圖案,別有雅趣。
屋內水仙開得正盛,栽于鈞窯玫瑰紫釉葵花式花盆中,漏出幽幽花香,再加上美人身后盛在鮮紅釉盤中的佛手,香遠益清,滿室蘊靜。與高飽和度的衣物一樣,瓷器的顏色也比其他幾幅圖中要濃一些,無論是霽藍還是鈞窯玫瑰紫,都是瓷器里濃色中的代表。
房里除了有滿室清香,也有滿室書香。在哪可以看到書卷呢?就在美人背后掛著的竹制書架上。書架上堆疊著一卷卷的卷軸,在明代被稱為“懶架”,或者風雅些,也可叫作“閑余架”。美人背后的墻上高懸一件露出大半面的竹架,竹架分層擱置卷軸,而與室內的斑竹幾、琢細如樹根的獨眠床一起湊成樸野之趣。這種樣式的竹架卻是有名稱也有來歷。《三才圖會》“器用”第十二有一幅懶架圖,注云:“懶架,陸法言《切韻》日:曹公作欹架臥視書,今懶架即其制也。則是此器自魏武帝也。”但用這種辦法放置書畫,似為士大夫的別一種瀟灑風流。
既然叫裘裝對鏡,那畫中的主角除了美人,應還有她手中拿的這一枚青銅鏡。青銅鏡發源很早,殷墟婦好墓就出土了四枚,春秋戰國已經甚是流行,漢唐時達到技術與審美的高峰。康雍乾三代最為好古,銅鏡無疑是女性手間最為時尚的玩物,故宮也因之有了不少銅鏡舊藏。美人手上這枚鏡子略像故宮所藏的博局紋鏡。這是一種將流行于西漢的棋牌游戲“六博”的棋盤進行抽象演化的花紋,充滿了高古異趣。
而雍正皇帝將自己的名字也藏在了圖中。在美人身后的這幅字上落著“破塵居士”的款,鈐了“壺中天”和“圓明主人”的印。這位破塵居士正是此時隱居于圓明園之內,時為雍親王的四爺自取的雅號,表示自己清心寡欲、不問榮辱功名的志趣。破塵居士自比美人,囿于這小小一室中,屋外一片天寒地凍,只有修竹挺拔依舊。屋內暖意洋洋,清香幽幽,美人照鏡自憐,憐得是居士雖名破塵卻心在塵。當然說不清道不明的隱喻皆為后世妄測,歷史沒有所謂的真相,傳奇仍是傳奇。不如學美人,沏一杯熱茶,溫暖整個寒冬。
雖是寒冬滿室春
此幅美人圖名日“烘爐觀雪”,圖中所畫為美人坐在屋內的架子床上,透過月亮門欣賞窗外風景。窗外的梅花和竹葉上都散落著點點的殘雪,尤其是竹葉,甚至被積雪壓彎了身體,但也正是如此,蒼翠與新白的對比才顯得彌足珍貴。
架子床正對著月亮門,那豈不是很冷?尤其這已經是到了數九寒天里,美人該如何保暖呢?比起上一幅美人手拿的小手爐來,這幅圖中的房間里保暖的工具可不少。放在美人床邊的掐絲琺瑯三足炭盆是故宮中常見的保暖工具,平時一個炭盆一間房間就已經夠了,為了呵護美人,在屋子里床邊花架下,還放了一個帶著網子的炭盆。兩個炭盆烘得整個房間內暖烘烘的,雖是寒冬,卻能感受到春意。
而這春意則是來自于美人的衣上,美人坐在架子床上,身著豎領對襟的豆沙色素紡絲綢夾褂,衣身素凈,只在領口處釘綴金捶胎鏨梅花形搭扣兩枚。外罩淺駝色暗團龍鳳紋褙子,領、袖分別鑲飾綠及藍色地彩色絲織花卉紋絳邊,袖口和襟緣作出鋒狀,裾左右開,內里掛銀鼠裘看上去仍然十分暖和。這一抹綠色是與畫面周遭的深綠淺綠相對應的,架子床上掛著一襲蔥綠色的帳幔,帳幔前是一株盛開的梅花和假山上一叢青蔥的竹子,帳幔后面的花架上放置的是天青釉的方形瓷花盆,盆中一虬青松郁郁蔥蔥,歲寒三友出現在這漫漫長冬之中,滿屋的春色似乎都關不住,要落到畫面外來一樣。
這冬日里的滿園春色似乎與《十二美人圖》主人的經歷有關系。創造這套圖的人,彼時皇四子胤稹正處于人生中長期的灰暗之中。時年太子之位廢立數次,十五位皇子爭奪皇位爭奪得如火如荼。社會上盛傳八皇子胤禩、九皇子胤禧、十四皇子胤褪均更加接近皇位接班人的位置,而四皇子胤稹在圓明園當他的邊緣皇子,這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爭,胤稹并非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一路往前,哪有那么容易,漫長的寒冬將他幾乎要凍斃在戲臺之外了。在這樣的背景下創作的《十二美人圖》,舒爽的九月、秋景怡人的十月,閑適的十一月,都能以讀書、執鏡、捻珠種種形態出現在人們面前,可是到了最冷的十二月,反而要以敞開的形態迎接最凜冽的寒冬。在這幅圖中出現的歲寒三友與其說是冬季的符號,不如說是胤稹的自比。他以《十二美人圖》作為精神的寄托,將無數擁泄的話語化作了深閨圖畫,輕描淡寫地化作了滿室春。
斜倚春風半懶時
待到年初,萬象更新。雖然屋外的天氣仍然寒冷,但在美人的室內已經是春意融融了。此幅美人圖名為“觀書沉吟”,圖中所畫美人一手拿著一卷書籍,斜倚在大理石方桌上,放下書,正在沉思。兩方桌上一水兒文玩器物,美人背后的墻上更是貼著設色山水小景和詩句題字,風雅得很,更是襯得美人知書達理,文氣十足。
大體來看,比起前兩幅美人圖中冬日重色的室內場景,這一月的室內顏色淺淡許多,通體暖色調,美人頭戴結發巾,身著淺血牙色的豎領長衫,外套著一件外灰綠色里掛淺藍色的對襟披風,配上一條雪色的長裙,整身如同春色旖旎的桃花,哪有半點冬日嚴寒的樣子?!
再仔細看屋里的擺設,處處點綴著明麗動人的色彩。在美人斜依的方桌前放置了一尊仿官窯的雙陸尊,旁邊是一紅玻璃制鼻煙壺,襯著墻上的青綠山水,紅白綠三色放在一起卻不突兀,反而有種看朱成碧的感覺。再看屋內其他陳設,放置于身后的銅沖耳乳足爐正是當時時興的擺設,再加上描金漆的小盒,無意間為前面的素雅做了補注,增添出一番貴氣。
屋外明顯的竹影和屋內青色的繡墩和墻上葉形貼落交相呼應,再加上雙陸尊中一朵月季,屋內似是被春風吹過,一時間滿眼皆是春色。在這片葉形的貼落上,題了一首詩:“櫻桃口小柳腰肢,斜倚春風半懶時。一種心情費消遣,緗編欲展又凝思。”雖然掛名了宋四家之一的米芾,而且在下面還出現了“米芾元章之印”的鈐印,但是縱觀米芾所留下的詩句,卻找不到這首;在雍正的御制文集《雍邸集》中,反倒找到了這首詩的變體——“丹唇皓齒瘦腰肢,斜倚筠籠睡起時。畢竟癡情消不去,緗編欲展又凝思。”而這兩首詩都是雍正所寫,前一首是后一首的草稿。
那么,到底美人在看什么書呢?將圖片翻轉過來,可以看到書上寫著“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當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首《金縷衣》寫于唐代,這是頭四句,是中唐時的一首流行歌詞。據說元和時鎮海節度使李鏑酷愛此詞,常命侍妾杜秋娘在酒宴上演唱。歌詞的作者已不可考。有些唐詩選本徑題為杜秋娘作或李鏑作,是不確的。此詩含意很單純,可以用“莫負好時光”一言以蔽之。所以,美人在愁的,是無花空折枝么?自己已經過了青春年少,眼下都有了淡淡的皺紋,但是要等的人卻還是不見蹤影。還是雍正借畫在自喻自警,提醒自己切莫辜負了良機,留待他人抓住了機會,在奪權的道路上占了先機。當然,這都是猜測,還是像這幅畫中所提醒的一樣,花開正好的春日,應當惜少年時,才不負這一年一度的大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