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空者（組詩）

吳少東

懸空者Ⅰ

我曾持久觀察高遠的一處

寒星明滅，失之西隅

展翅的孤鷹，在氣流里眩暈

我曾在20樓的陽臺上眩暈。

那一刻，思之以形，而忘了具體

無視一棵欒樹，花黃果紅

譬如飛機騰空后，我從不慮生死

只在意一尺的人生

一架山嶺，淡于另一架山嶺

曾設想是一顆絕望的脫軌的衛星

在太空中一圈一圈地繞啊

無所謂叛離與接納

我思之者大，大過海洋與陸地

我思之者小，小于立錐之地

我之思，依然是矛與盾的形態

懸空者Ⅱ

我的痛懸在我的胸口

但不能確定位置。

巖漿在地殼下奔突，沖擊我

薄弱的山河

這幾年，我吞食過許多藥片

大小不一，形色各異。

我的體內懸掛朝陽

也蓄滿了耐藥的落日

我的痛，明亮又明顯

但一直懸而未決。

湖面上枯荷鐵畫銀鉤

我卻一字也不能念出

風壓低了林梢，露出

塔尖，將陽光掏空

將垂柳拋往高處。

我的午后晃蕩不已

儀式感

向晚未到時，躺在草坪上看云

滿天的鱗片。一條大魚沒有頭尾。

我認出這是卷積云，沒有云影

落在平均主義的草皮上。

不似烏云下有電閃雷鳴。

白白的，缺少下雨的儀式感

儀式感這東西很重要。

會讓你明了下一程的發展。

許了心愿后，會吹滅蠟燭

簽訂協議后，會握手拍臂

吻過左眼后會讓你吻她的右眼

但皸裂的卷積云沒有。

我們之間的預知缺位太久。

你不知道秋天的會議要討論什么

我們再不會為了一次會盟

在各自的雙唇涂抹牲口的血。

不會在荒野，插草為香，

為一句不被風吹滅的誓言。

我們努力拼湊摔碎的陶罐，

欲再次置之高閣，但總是

找不著上下的那兩塊。

找不到缺失的魚頭和魚尾。

那丟失的兩端，也是

我們正走失的兩端。

一天白云，支離破碎

遍體鱗傷的天空下，

我最想親歷的儀式是

捧著自己的骨灰，走過

割草機剛割過的草坪

節 日

我在枕上聽雨

落下的聲音，看不見的雨

穿過夜幕，拍打

院子里的地磚、石頭的臺階

拍打棕櫚樹和所有包裹鋼鐵的建筑

扁平的城市，像散落的編鐘

每一片都發出異響

二月的叢林稀疏到了極致

沒有雨，能觸及相同的枝頭

如我們越來越少的相親

如我們日益雷同的日常

這雨，并不能讓它更濕，

稀稀朗朗的落地之聲

早已疲憊至極

黑暗的雨水撲進河面

河水開始往南流淌

一浪又一浪，來不及避讓

一程又一程，忘記了岸線

忘記了一種水，投入

另一種水，融匯更多的水

一次水聲掩蓋的

另一次的水聲。第一聲滾過的春雷

只是最后一次輾轉反側

傾聽雨砸向寂靜的馬路

砸向移動的河面，

從打著輪廓線的高樓上滑落。

我們從來無法界定雨的聲響。

一滴雨在飛落中

咬緊牙關，或被捂住嘴巴

不想世界聽到它的痛，或快

你在枕上聽到的破碎之聲

無非是左一聲右一聲的嘆息

春風誤

這些天，我依舊沒有出門。

我厭倦出門，與無法改變自我

求證自我的人們一起，

在風吹草動時，驚呼花開，驚呼

枝頭，又跳出一片綠葉。我知道

葉子，依然是忍耐了一冬的葉子。

去年飄過的云，又落在了湖心

閉門閱讀。聽見隔壁的狗吠。

忽視人類自身的偽動物保護者

令我生厭。我一直無法原諒

以食物、私念和強力改變

天性的統治者。我敬畏陽臺上

無語生長的懸空的花草。

我每翻過一頁，它們就搖動一下

地板上的陽光就拖過一寸，

無須擦拭疑似的灰塵與光陰

窗外，春風正一次次吹過

但那不是我的。腫脹的桃枝

不是我的，香氣罩體的玉蘭

也不是我的。水蛇蛻去了完整的皮

我的棉衣還未脫下。我一直

懷抱著一個冬日。而春天

像一場隔岸的大火

光 亮

放下詩書，到陽臺上抽煙

發現一場雨，剛才離去，

夜晚有過一次隱秘的舉動。

瀝青路面映現光與亮

行道樹的葉子露出雨的蹤跡

搖擺的光高于路燈的光。

但眾葉依舊暗過城市的天色。

曾有一段時間，我迷戀

這黑暗之光。比如去巴蜀，

去兩湖，去浙贛，雨沖刷著

山巒，高鐵在鏤空的巖石中穿越

我每每認出石壁中涌出的我。

一個避開了雨水

卻滲出水珠的我。一個在黑暗中

擁擠多年的我。

一程又一程，目睹著

一個個匆忙的我，貼著巖壁，

頂起群峰，沖出端口的圓潤之光

我曾入叢林，抱榆槐，成為

夜晚垂直的補丁。也曾橫陳

腹部堅硬的疤痕，讓它成為閃電

成為見識我的最后一道山嶺。

謝謝你們在閃爍處，空出我

空出這片暗來，讓我視之為

人世的另一道光亮。暗下去的

火焰，而不是太陽。

是幽暗的峰谷，而不是月亮

是日全食，是月全食。

是深潭中凜冽的黑水。

一雙黑眸。光芒

是你的長睫毛

馬甲線上的一顆痣，讓人

全身發癢，萬物生輝

奔 跑

當我停下時

才聽見奔跑的聲音

這片密林我曾穿過多回。

闊葉與松針混雜，一場戰爭

落地已久，劍與盾牌

選擇了同一松軟的場域。

像一座大廈里的駝色地毯。

這些年參會，赴宴，被召見

每踩一回，都聞聽腐朽之聲。

風，擦著廊柱和樹梢吹過，

我的頭發，或鞋帶，紋絲不動

我知道，幾個大陸的遠山

冰峰在消融，但我沒有親見

也沒有聽見。

最高的巖石掩埋在

白云或白雪中。

皓首窮經的書生

一直在對立的峽谷里

奔跑

關于路徑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許多樹根下圍著積雪，

但已不再蔓延、重畫

因為寒冷而收縮的句號。

我們各自陳述。陳述

深潭中的浮冰，林外的星空，

與光的疲憊。

不同在于，我不持有

閃爍其詞的松針。

我奔跑。我撿拾

闊葉林里無聲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