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教會為人之“六自”

張冠宇

仔細回想，每個人的成長都離不開家道、家風、家教的影響。而母親留給我們的傳家寶，不是物質上的有形物件，而是她以身垂范的嘉言懿行。

我的母親幼年喪母，從小深受從事俄文翻譯的父親的教誨，養成了仁藹和悅又堅韌自強的性情。

“夫江始于岷山，其源可以濫觴 ”，在那風雨如晦的年代，母親并非渾渾噩噩、茍且偷安的等閑之輩。面對政局多變，戰亂紛擾的社會現實，她一面含辛茹苦地撫育兒女們成長、成才，一面“憂國憂民罔顧身”，心系國家的存亡與民族的復興。正是母親這種獨立自持、賢良通達的言傳身教，日后成為兒女們汲取智慧和力量永不枯竭的源泉。

50年代年末，正值母親完成生育我們兄妹9人的人生使命之際，一場無法躲避的政治風浪波及到父親身上，令全家人窒息得透不過氣來。母親內心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頑強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擔，帶領我們兄弟姐妹一步一步捱過那段艱難曲折的生活歷程。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母親給予的教誨不勝枚舉，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并影響至今的，卻是下面幾件“小事”。

越在逆境中，越要學會“自強”

小學伊始，我就開始發覺自己與別人不一樣，注定要遭遇被歧視的命運。

1962年秋，“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理論剛剛提出。小學二年級被同學們推選為班長的我，突然被班主任老師找去談話，說我們班的班長今后要由另一位同學擔任。至于原因嘛，老師欲言又止，半天也沒說出口。面對我詫異的神情，最后她面帶難色地嘆了口氣，用指尖蘸著水，艱難地在桌子上寫出了“家庭問題”幾個字。當時我的心頭一驚、一沉，從此，父親的歷史問題就像一片烏云，在我幼小的心底投下了濃重的陰影。

心緒沮喪的我一路跑回家，委屈地向母親哭訴了這一切。母親聽完半晌沒說話，許久，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爸爸的歷史由他自己負責，但現狀誰也改變不了，你唯一能改變的，就是通過自己勤奮的努力，使自己的成績更優秀；你不要在乎當不當班長，重要的是，從今以后，每天的你都要比前一天更進步，更有收獲。”

望著母親凝重而堅定的目光，我瞬間明白了許多，釋然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

從那一刻起，我把發奮努力當成一種動力，一種責任，一種目標，一種需要。

由此我明白：越在逆境中，越要學會“自強”。

面對不該得到的榮譽，要懂得“自制”

或許小時候我在學校的表現不錯，不僅學習成績優秀，還參加了學校演出隊、美術班、乒乓球隊，進市少年之家，為班級增光，為學校添彩。因而在一次期末考試中，竟得到語文老師的額外惠顧。

那大約是小學三四年級的一次期末語文考試，最后一道題是默寫成語，眼看就要“搶卷”了，腦子一時“短路”的我只好把“守株待兔”寫成“守樹等兔”之類的答案準備交卷。就在此時，語文老師大概是為了保證我考試名次（似乎也會影響到班級名次）的“三連冠”，居然默不作聲地在我的書桌右上角寫了個“株”字的拼音，一下子讓我豁然開朗，而考試的結果呢，當然是100分！

那天放學我一路飛跑回家，進門就把我再得全班第一的成績告訴母親，并且洋洋得意地講述了語文老師暗中提示的經過。沒想到，剛剛還和顏悅色的她立刻板起面孔：“你還好意思說！這100分是靠你的實力得來的嗎？這是你可以炫耀的榮譽嗎？想一想，你應該為此感到臉紅才對。”

完全沉醉于喜悅之中的我，一下子被母親數落得從云里霧里墜落下來，愣了好半天才逐漸琢磨過味，繼而為自己的虛榮深感慚愧和懊悔。

由此，我提醒自己，面對不該得到的榮譽，要懂得“自制”。

面對誘惑，應該怎樣保持“自律”

我們家兄弟姐妹多，三年困難時期每人靠1個月3兩油、27斤糧票過活，每天吃野菜，嚼樹皮還上頓不接下頓，肚子餓得咕咕叫，而父親的工資偏偏在這時因歷史問題從130多元陡降到每月不到50元錢。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入隊喊“向前看齊”時，我自己餓得滿臉冒虛汗，兩臂都伸不直。

一天晚上，離我家不遠處的菜點運蘿卜，昏黃的電線桿下，我發現有兩個紅蘿卜順著瀝青路滾到了馬路牙子邊，借著逆光的掩護，我躡手躡腳地把這兩個漏網之魚順了過來，然后伴隨著撲通撲通的心跳跑回家。正當我切開其中一個準備享用戰利品時，不小心被母親發現了。當時我看到母親的表情很復雜，但最后她還是堅定地讓我把這兩個蘿卜送回去。見我不肯，她就開導我說：“你知道這是什么行為嗎？你這樣做要是叫同學知道了，他們會怎樣看你嗎？”

最后，還是在姐姐的苦苦求情之后，母親才允許我吃了那個已被切開了的蘿卜，但要求我盡快把另外那個蘿卜，借著夜色趕快送回，并要我保證下不為例。

由此，我知道了面對欲望和物質的誘惑，應該怎樣保持“自律”。

從母親那里，我學會了“自省”

1966年，我小學將畢業時，“文革”爆發。一時間“破四舊”，鬧派性，打砸搶，甚囂塵上；讀書無用論，停課鬧革命，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大批判論調滿天飛。于是有人乘機對昔日有意見的領導、老師泄私憤，搞批斗，人性惡的一面被充分釋放出來。面對亂象，母親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現實越荒誕，日后越無法證實存在的合理性，歷史會很有耐心地分辨這一切；在混亂時刻，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要學會觀察，學會思考，更要靠誠實做人，憑良心做事，絕不能誣陷好人，跟風壞人。”因此，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即便身處狂熱的運動之中，也從未熱衷于任何派別的爭斗，而是超脫之外，相互砥礪，養精蓄銳，悄悄鍛造未來人生搏擊所需要的思想武器。

母親這些關于時世，關于處世，關于“慎獨”和做人底限的告誡，使我們終身受益。至“文革”結束，我們兄弟姐妹誰也沒有做出過任何傷害別人、讓自己悔恨的事。

從中，我學會了“自省”。

言傳身教中，我養成了終身“自學”的習慣

1970年，為了避免和父親一樣被遣送下鄉的命運，我偷出戶口本，自己從外校組織集體戶，隱瞞家庭成分自當戶長，到吉林市郊區最艱苦的地方——九站公社張久大隊插隊落戶。

我所在的張久大隊二隊當時窮到什么程度呢？最忙時每天干活兒14小時，一天也只掙2分錢。是的，您沒看錯，一張8分郵票的1/4！冬天睡在零下30幾度、沒有天棚、沒有玻璃，冰窖一般的集體戶，夏天滿炕跳蚤咬得我渾身起水泡。而我們隊社員老呂家全家7口人只有一床破棉絮，兩條褲子（只供成年女人和外出者穿），隊長貪污的總金額好像也沒超過50塊錢，外加一輛破自行車和一個破鐘。

母親對我偷戶口本的舉動沒有批評，但略知我們集體戶艱苦的狀況后表示擔憂，可又沒有任何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每逢過年回家母親就給我講歷史上“臥薪嘗膽”“頭懸梁錐刺股”一類的故事，提醒我不要荒廢時間，要利用好下雨、下大雪的農閑時間多讀書，讀好書，讀名著。在母親的激勵及哥哥姐姐（我大姐在文化館做管理圖書工作）的影響下，我在農村當知青時除了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的哲學著作，但納的《藝術哲學》，萊辛的《拉奧孔》，朱光潛翻譯的《西方美學史》之外；像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托爾斯泰的《復活》，司湯達的《紅與黑》，托馬斯·哈代的《卡斯特橋市長》，德萊賽的《珍妮姑娘》等諸多外國名著，我至今還可以講出故事梗概及主要章節，而1套4本的《紅樓夢》及《紅巖》《紅旗譜》《青春之歌》《家》《春》《秋》等也被我讀磨了邊兒，光生字就記了整整一大本，現在還保存著。

正是從母親的言傳身教中，我學會并養成了終身“自學”的好習慣。

從母親那里，我領悟到“自信”的內涵

改革開放了，經歷過艱難歲月的母親懷著極大的期待與熱忱，希望她的兒女們從此開始能做他們想做的事。

1984年，剛過“而立之年”的我，幾經輾轉從吉林農業大學學報編輯部轉行到吉林省的《青年月刊》雜志社工作。由于從所學土壤化學專業一下子跳到新聞出版行業，還真的出現了明顯的不適應。在開始的半年里，我所提出的大部分選題不是被“槍斃”，就是遭“流產”。記得我作為刊社編輯采寫第一篇稿件的題目是“讓青春在發燙的崗位上閃光”，幾乎遭到編輯部所有中文系專業科班出身的編輯們的哄笑。后來，總編給改成《讓暖流在鄉間蕩漾》，才勉強發出。這使我這個學農的在學文的面前，總覺得矮半截。

這件事，我都忘記是在哪種情況下被母親知道了。那時的母親由于忍辱負重，積勞成疾，已經得了肝硬化。可她仍在病床上鼓勵我說，你當年作為吉林地區唯一一名“可教育好子女”進大學讀書已屬不易，你在自然科學方面的知識也許是他人不具備的。現在你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出版行業從事記者編輯工作也很不容易，這本身就證明你是具備勝任能力的。所以，別在乎別人如何對你，要在乎的是如何盡快提升自己。記住：一個人在努力前行的時候越是感到力不從心，也就越是快速提高、明顯進步的時期。只要你堅持住，就一定會獲得你所希望的回報。母親這番高屋建瓴的話語令抑郁不已的我豁然開朗。

從那一刻，我更加奮發努力，直至1990年被選調到《中華兒女》報刊社擔任國內版主任、專刊部主編；作為特殊貢獻人才被中組部調京；之后任編審、編委，團中央出版系統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委員……

的確，沒有人“隨隨便便就可以成功；一切，都是靠奮斗得來的”。從母親那里，長大成人的我又一次深深領悟到“自信”的內涵，并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使這份“自信”更有分量！

歷經母親幾十年的精心培育，我們的家已經發展成擁有30多名成員的大家庭。僅兒女中就有3人獲正高職稱，更多則在各自領域兢兢業業，有的是圖書文化傳承者，有的是工程師，有的是學校領導，有的是醫院院長……回想這一切，兒女們身上哪個不凝結著母親的心血與智慧，體現著母親的期待與希望，接受到母親言傳身教傳家之寶的豐厚滋養與巨大影響啊！

今年正月初九，是我母親100歲壽誕，“澤被子孫，遺愛未盡，眷眷慈母心；年近古稀，恩德初報，拳拳兒女情”，值此之際，顧念母親養我之恩，愛我之情，教我之智，惠我之德，更覺得昊天罔極，獲益終身。

撫今追昔，我們的母親一生雖然沒有做出轟轟烈烈的驚天偉業，沒有馳名遐邇的赫赫功名，甚至沒有留下遺言、遺產，但她那種堅忍深沉、深明大義、自強不息、清廉操守的人格力量，不正是留給兒女們的豐厚遺產和永不磨滅的思想豐碑嗎？！因此，我為擁有這樣平凡而偉大的母親深感自豪，為受惠于她清新朗潤的雨露滋養而備感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