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心靈的藝術（外二章）

聶還貴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今日生活比之古代，紛繁多變，旖旎萬千。今人比之古人，視野度之廣，知識量之大，若王羲之聞之也會驚異不已。今人閱讀不可謂不多，學養不可謂不厚，卻在古人書法面前，常常面有愧色，心有忐忑。何哉？古人心無旁騖，清心守靜，今人多心浮氣躁，心不在焉，甚或心猿意馬，媚俗趨利。

與其在技之層面說“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毋如就根本而言：古人尚心。

真正的藝術不在手掌中，不在筆墨間，而在心靈里！獨具匠心，別出心裁。線條為字之表，筆意乃字之魂。寫字即是臨摹心境意境，“朱拓”心韻意韻。心境決定書法意境情境，心意決定書法字意筆意。

心誠則字真，心靜則字靈；

心美則字秀，心香則字馨；

心和則字暢，心善則字順；

心活則字動，心含則字蘊；

心清則字明，心禪則字佛。

《道德經》曰：道法自然。自然在何處？在天在地在春夏，亦山亦水亦心靈。

心乃最大的自然。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心靈。心，自然之魂，天地之靈。物隨心移，心轉乾坤。明心見性，心外無物。有偈云：“應觀法界性，萬物唯心造。”

言撥之于心弦，字描之于心象。楊雄《法言》云：“言，心之聲；書，心之畫也。”書法作品以精神為魂，精神乃心象之體現。由此可云：道法自然，自然法心。心存自然，自然即心。

心生情，意造境；心性合一，心意無限。性情、性靈、性味、情趣、情調，情韻……繽紛絢麗，奧魅無窮。筆筆生情，字字見心。用心寫成的作品，總是顯影著作者的音容笑貌，溫度著作者的呼吸吐納。一撇一捺有脈搏跳動，一字一詞有血脈貫注，一墨一白有氣息流暢，一幅一品都是生命之歌唱。從《冠軍貼》我們可以聽到張芝朝花夕拾低回惜惋的聲息，從《蘭亭序》儼然觸摸到王羲之彈鋼琴般興奮靈動的手指。否則，游離心外，舍本逐末，無論字寫得多么云煙嫻熟，花枝招展，終究只是一紙筆墨文字，而非書法藝術。

五岳五條屏

江山如畫，漢字象形。外師造化，道法自然。

華夏有五岳，天下聞盛名。一山一幅畫，五岳五條屏。

泰山如篆書，華山如隸書，嵩山如楷書，衡山如草書，恒山如行書，五岳天地書。

《洞天記》曰：“黃帝畫野分州，乃封五岳。”《詩話》載：“至周始有五岳。”初，秦始皇泰山祭祀封禪，開中國帝王報天地之功行為藝術的先河。《史記》率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而李斯用小篆刻石記事，濫觴書法與五岳親密接觸之不解情緣。

書畫與山川，生來即有不解和無盡之緣。大自然從來就是書畫藝術的母本，而書畫只是大自然的摹寫與抄襲。

凡造型事物，皆線條之藝術，并以點線面為基本元素。山也這般，水亦如此。倉頡“始作書契，以代結繩”。其“遠取諸物，近取諸身”。雖為造字，亦乃畫畫。“窮天地之變，仰視奎星圜曲之勢，俯察魚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文字。（《春秋元命苞》）”

天人合一，觸景生情。言為心聲，心為畫源。“一畫開天地”，萬象挫筆端。言之不足，或嗟嘆之歌詠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或筆之墨之書之畫之。

一山一岳有四季，一季一山景不同。每個人都是大自然之子，敬畏大自然，親近大自然，呵護大自然，是我們血脈與情緣所系。而回歸大自然，融入大自然，更應為書家畫家一生的功課與追求。

“一畦杞菊為供具，滿壁江山作臥游”。倘若以五岳為大畫室，以每一座山為一個畫案，志融高山，情灑江河，其書其畫必收藏于人心，展映于天地之間。遂作如下書法悟見：

1

漢字傳千古，

書寫有法度。

遵法不拘泥，

靈動見風骨。

2

篆書鼎立，

其形高古樸茂；

隸書起舞，

其貌翼然靈秀；

楷書端坐，

其姿莊然方正；

行書貴行，

其態捷然勁健；

草書奔走，

其勢飛動狂放

3

入鋒出鋒中側鋒，

百變筆鋒貫氣韻。

入貼出帖法自然，

懸針垂露筆勢論。

起承轉行相照應，

濃淡飛白化空靈。

點落線舞旋律美，

方剛圓柔見性情。

白紙上的黑色之舞

世界是節奏的世界。

節奏是宇宙的心韻。

人間萬物皆屬節奏的產物。

節奏尤以黑白為常為本。《老子》云：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周易參同契》曰：知白守黑，神明自來。萬物負陰而抱陽，負陽而抱陰。《太極圖》中兩條陰陽魚，暢游自然，動靜守恒，黑白交替，周而復始。

天地是以黑白為節奏的神圣典范。晝夜分明，陰陽為道。白淡黑濃，黑盡白來。此消彼長，相克相生。太陽和月亮兩只鐘擺，一金一銀，一來一往，支撐著大自然萬象紛繁而精密有致的秩序。虹有七彩，墨分五色，書法以黑白兩極，簡化豐繁世界，象征天地神韻。

圍棋與足球，皆為節奏的游戲或博弈。圍棋對陣，執黑舉白，奧秘無窮。足球黑白交織，明暗變幻，出神入化。

書法是節奏的藝術，是白紙上的黑色舞蹈。舞者以紙為遼闊江天，以墨為彩練長袖，以筆為靈手妙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抒心底之情，發靈魂之志，表象外之意。或梨花紛揚，玉壺冰月。或黑云呼嘯，墨雨跳珠。或電閃雷鳴，長虹貫日。或颶風急驟，狂濤拍岸。或湍流驚瀑，飛翅落天。或清溪潺浣，蝌蚪嬉游。或老樹枯藤，抽鞭斷水。或春風剪裁，新花萬枝。或龜裂布地，縫隙綻壁。或驚蛇掠草，歸雁照影。或雪泥鴻爪，鷹搏魚翔。或霧鎖頓開，天晴日朗……

“精美出于揮毫，巧妙在于布白”。“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黑白節奏鏗鏘中有悠揚，陰陽韻律空靈里見奇妙，便是書法無法之法，非道之道。

書法是中國的國粹，是中國文化的精髓。中國舞動書法空靈妙曼的線條走向世界，世界在中國書法黑白節奏與舞蹈里找到形而上的詮釋。

選自《思之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