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文敬
(遼寧師范大學 影視藝術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關于“只要”的能表和連接功能,學界主流認識分歧很大。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1]認為“只要”“表示偏句是正句的充足條件”(也稱充分條件,下同)。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邏輯教研室編的《邏輯學》[2]也認為“只要”表充分條件。呂叔湘主編的《現代漢語八百詞》[3]則認為“只要”“表示必要條件”。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纂的《現代漢語詞典》[4]也認為“只要”“表示必要的條件”。因為充分條件與必要條件是兩種性質截然不同、不容混淆的條件關系,學界主流觀點對此又持完全不同的看法,這就給我們提出了究竟什么是充分條件、什么是必要條件,“只要”到底能表哪種條件、具有怎樣的連接功能,人們為什么會對“只要”的能表和連接功能產生如此大的意見分歧,以及究竟哪種觀點更符合語言應用實際等問題。
為弄清“只要”的確切能表和連接功能,筆者一方面通過精準把握邏輯原理來厘清各種不同的條件性質,另一方面在中國語言文字網和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兩個系統中考查大量含“只要”的復句,并在對其系統梳理和仔細分析的基礎上進行深入思考和反復探究,選擇從有、無相關語境視角來重新審視和解析這個頗具爭議的“只要”。
所謂無語境視角考察,就是把含“只要”的兩個分句單獨提取出來進行靜態觀察審視,而不涉及上下文和相關背景語境。在無語境情況下,筆者認為連詞“只要”能表充分條件關系和充要條件關系,但不能表必要條件關系。
由邏輯學原理可知,事物間的基本條件關系一分為三,即充分條件關系、必要條件關系、充要條件關系。所謂充分條件關系,就是設p、q為兩種事物情況,p若成立q就一定成立,p若不成立q可能成立可能不成立,這樣p就是q的充分條件,如“天下雨(p)”對“地濕(q)”就是充分條件關系。所謂必要條件關系,就是設p、q為兩種事物情況,p若不成立q就一定不成立,p若成立q可能成立可能不成立,這樣p就是q的必要條件,如“年滿18周歲(p)”對“獲得選舉權(q)”就是必要條件關系。所謂充要條件關系,就是設p、q為兩種事物情況,p若成立q就一定成立,p若不成立q就一定不成立,這樣p就是q的充要條件,如“三角形等邊(p)”對“三角形等角(q)”就是充要條件關系。
對連詞“只要”來說,在這三種條件關系中它究竟能表哪一種,最簡單的驗證方法就是通過代入“只要”來檢驗它的連接功能。
首先,把“只要”代入到充分條件關系的例句中,使其構成“只要天下雨,地就濕”的條件復句。代入的結果顯示此句成立,因為“地濕”可由多種條件造成,但有“天下雨”的條件就夠了;若“天不下雨”,“地濕”或“地不濕”不能確定,因為還有別的原因起作用可能導致“地濕”,也可能別的原因都沒發生因此“地不濕”。
下面,再把“只要”代入到必要條件關系的例句中,使其構成“只要年滿18周歲,就能獲得選舉權”的條件復句。代入的結果顯示此句不成立,因為沒有“年滿18周歲”的條件不行,但僅有“年滿18周歲”的條件還不夠,如違法犯罪被關進監獄的人雖然已經“年滿18周歲”,但也不會“獲得選舉權”。
最后,再把“只要”代入到充要條件關系的例句中,使其構成“只要三角形等邊,三角形就等角”的條件復句。代入的結果顯示此句成立。因為“三角形等邊”成立,“三角形等角”就一定成立;“三角形等邊”不成立,“三角形等角”就一定不成立。
由代入“只要”進行連接功能的對比考查,可初步得出這樣的結論:“只要”既可表充分條件關系,也可表充要條件關系,就是不能表必要條件關系。據此還可進一步推出:在無語境情況下,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所持的“只要”表充分條件說是符合語言應用實際的,不足只是對“只要”的連接功能揭示得還不夠全面,因為對“只要”還可表充要條件只字未提,而“只要”能表充要條件恰恰是容易引發人們認識紛爭和觀點分歧的重要原因之一。而《現代漢語八百詞》和《現代漢語詞典》所持的“只要”表必要條件說顯然與語言應用事實不符。
對“只要”的能表和連接功能的分析至此似已應結束,可《現代漢語八百詞》和《現代漢語詞典》等工具書卻為什么會秉持與語言應用事實完全相悖的觀點呢?持該觀點難道還有什么能站得住腳的理據和可靠的應用實際根據嗎?帶著這些問題筆者對“只要”又做了換視角的考察。
所謂有語境視角觀照,就是把含“只要”的條件復句放到相應的上下文背景語境中觀察審視。在有語境背景情況下,筆者發現“只要”既可表充分條件,也可表充要條件,有時從表面看似乎還可表必要條件。而這后者,大概就是《現代漢語八百詞》和《現代漢語詞典》等工具書所持“只要”表必要條件說的基本依據。因此,弄清“只要”能表必要條件的語境條件就成為探究的焦點。
前面提過邏輯學把客觀事物間的條件關系分為充分條件、必要條件、充要條件三個小類,其實,這些條件關系本質上都是以客觀事物間的因果聯系為反映基礎的。具體地說,充分條件反映的是事物間多因與一果的聯系,其中的每一因都必然產生某結果,沒有其因,別的因也可產生該結果。必要條件反映的也是事物間多因與一果的聯系,但與充分條件不同的是,必要條件所反映的每一因是沒它不行,有它不夠,須多因加合起來共同起作用方能產生某結果。充要條件通常反映的則是事物間一因與一果的聯系,或多因加合后構成一個集合的總因與一果的聯系,或多因加合后構成一個集合的總因且任意分離出其中的一因與一果的聯系。充要條件的邏輯性質是有其因,就必有其果;而沒有其因,則必無其果。
客觀事物之間這些不同種類的因果聯系反映在思維活動和語言表達中就形成了不同種類的復合判斷和不同類別的假設復句、條件復句、因果復句等。由于思維層面的復合判斷和語言層面的假設復句、條件復句、因果復句等之間并非一一對應,這就容易給人們帶來認識上的分歧和使用上的偏誤。比如,思維層面反映事物間多因與一果聯系的充分條件關系,在語言層面就可用假設復句、部分條件復句、因果復句等去承載。如對“天下雨”與“地濕”這一充分條件關系,就可用“如果天下雨,地就濕”這種假設復句,或“只要天下雨,地就濕”這種條件復句,或“因為天下雨,所以地就濕”這種因果復句等去表達。思維層面反映事物間多因與一果聯系的必要條件關系,在語言層面則需用另一部分的條件復句去承載。如對“年滿18周歲”與“獲得選舉權”這一必要條件關系,就需用“只有年滿18周歲,才能獲得選舉權”,或“除非年滿18周歲,才能獲得選舉權”等這樣的條件復句去表達。思維層面反映事物間一因與一果聯系的充要條件關系,在語言層面就既可用假設復句,也可用不同的條件復句,還可用因果復句去承載。如對“三角形等邊”與“三角形等角”這一充要條件,就既可用“如果三角形等邊,那么三角形等角”這種假設復句去表達,也可用“只要三角形等邊,則三角形就等角”這種條件復句去表達,還可用“只有三角形等邊,三角形才等角”這種條件復句去表達,也還可用“因為三角形等邊,所以三角形等角”這種因果復句去表達。
復合判斷與復句間這些犬牙交錯的對應關系本來就不簡單,可更復雜的是必要條件關系還會隨人們的社會實踐活動或語言表述的不同而改變自身的條件性質,即當事物間多因中其他原因實現以后,僅剩下一個原因時,這個唯一未實現的原因對結果而言就由原來的必要條件關系類變成充要條件關系。例如,“學習好、思想好、身體好”中的每一個條件,都是獲得三好學生的必要條件,但當“思想好、身體好”條件已經具備,僅差“學習好”這一個條件時,“學習好”對獲得三好學生就由必要條件類變成充要條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在一定上下文語境中,必要條件里的多因會通過說話人的主觀加合整體類變為結果的充要條件。例如,“只要風調雨順,陽光充足,精耕細作,水肥適量,科學管理,秋后的糧食就一定會獲得豐收。”拆開來單看,每一個具體的因素都是糧食豐收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而這些條件加合起來后的整個集合體就構成了糧食豐收的充要條件,或者這些條件加合起來后的整個集合體任意分離出其中的每一個體,它們分別對“秋后的糧食一定會獲得豐收”這一結果來說都屬充要條件。
復句與判斷間錯綜復雜的對應關系和必要條件會隨語境的變化而改變自身性質類變成充要條件這兩種情況,正是讓人們對“只要”能表什么條件性質和具有怎樣連接功能產生認識分歧的主要原因。
下面,先看從中國語言文字網和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選取的幾則有代表性的例句:
(1)“公司加農戶”解決了農民怵頭的產品銷往何處的難題,產品有公司包銷,又有公司提供資金、原料、信息和生產技術,農民們只要肯干,就能賺到大錢。
(2)我們已經有10多年改革與發展的實踐經驗,許多新聞出版單位已經形成一支素質比較好的隊伍,具備了相當的經濟實力,只要認真落實“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方針,就一定能使出版物盡可能地滿足人民不斷增長的對精神生活的需求。
(3)我國今年棉花生產布局好,種植面積回升,棉苗齊壯,只要加強棉田中后期管理,奪取今年棉花豐收大有希望。
(4)這15畝地挨著水渠,只要灌滿水,花些小利,買些魚苗放進去,兩三年之后,每年就可以收入1000來塊。
(5)只要我們堅持從國內外市場需求出發,開發新品種,調整生產布局,發展深度加工,提高農副產品的附加值,就能夠不斷提高農業的經濟效益。
(6)只要我們認真貫徹執行黨的基本路線和中央對西藏的一系列特殊政策,加強各族干部群眾、各界愛國人士的團結,真誠合作,進一步鞏固完善愛國統一戰線,我們就一定能夠克服一切困難,建設一個團結、富裕、文明的社會主義新西藏。
以上6個例句從表達方式上看可分為兩種基本類型:第一種是先鋪墊好多因一果中多因里除一個因外的其他因,然后用含“只要”的分句強調這唯一一個除外的因的重要性,使其由必要條件轉化為充要條件,例(1)至例(3)就屬這種類型。第二種是用“只要”把多因中所有的因通過并列關系的復句形式或短語加合起來,集合成一個整體后共同作為果的充要條件,例(4)至例(6)就屬這第二種類型。這兩種不同類型的條件復句實際上都是在表多因一果(或多果)的關系,拆分開來單看,其中的每一因都是果的必要條件,可這些例句之所以還都能站住腳、說得通,依靠的都是背景語境提供的多個因通過語句的聯結使其集結成因的集合體,即果的充要條件的支持,差別僅在于表達方式不同。如果剝離上下文語境,只孤立提取含“只要”分句與含結果分句組合,那么它們就都會成為病句。如例(1)中若僅提取“農民們只要肯干,就能賺到大錢。”例(4)中若僅提取“只要把15畝地灌滿水,每年就可以收入1000來塊。”這些話離開相關語境提供的支撐和幫助就都說不通,原因就在于一旦脫離具體語境的支持,這些句子前一分句與后一分句之間就都成為必要條件關系,而由上一節的原理分析可知,“只要”是不能連接必要條件關系的。
一個具體含“只要”且孤立看確實是在表必要條件的句子若脫離了上下文語境就站不住,而還原到一定的上下文語境中就說得通,這背后隱藏著的正是相關背景語境致使剝離出來孤立看的必要條件關系在語境的幫助下已經轉化為充要條件的條件性質類變,而“只要”恰具有充分條件和充要條件兩種條件關系的連接功能。在上述所舉的6個例句中,相關背景語境都讓含“只要”分句所表的條件關系具有必要條件和充要條件兩種條件性質疊加在一起的雙重身份。即剝離出來孤立看,含“只要”這個條件復句前后分句間都是必要條件關系,表面看“只要”似乎可以表必要條件關系,可還原到各自具體的相關語境中整體相互聯系著看,“只要”實質上是在語境的作用下表充要條件關系。相關背景語境使“只要”連接的孤立看屬必要的條件悄然發生了性質類變轉化成為充要條件關系,使其形成表、里不一兩種不同身份性質疊加在一起的情況。這很容易模糊人們的認識視野,也是人們誤把其看作還是在表必要條件并解釋為“只要”是能表必要條件的真正原因。
含“只要”分句連接的具體條件在以上所舉例句語境中都屬必要條件(即剝離出來孤立看的條件性質)和充要條件(即還原具體語境后的條件性質)兩種條件關系雙重身份相疊加。如果沒理解錯的話,《現代漢語八百詞》和《現代漢語詞典》等工具書中所持的“只要”表必要條件說,恐怕依據的就是“只要”在這些相關背景語境里雙重身份疊加中被剝離出來后孤立看的這一種。
由于對事物的認識角度不同,所得結論就會不一致。因為多數語言類工具書、漢語教材、語言類著作、專業論文等文獻在舉例解說某些觀點時通常采取的都是從篇章等話語背景的語料中截取有用的例句,差別只是有的例句無論有、無相關背景語境,自身的性質都不發生變化,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的認識一般不會發生分歧;而必要條件關系恰恰會隨相關背景語境的有、無,自身的條件性質會跟隨發生類變,且表、里不一的雙重身份疊加和不同身份類別對連接詞又有不同的選擇要求,這就難免使人們在認識上產生分歧。
根據上述對“只要”的能表和連接功能雙視角的考察,可進而得出以下結論:在無語境背景情況下,“只要”能表充分條件和充要條件,但不能表必要條件;在有語境提供相關幫助的背景下,“只要”除可表充分條件和充要條件外,還可有條件地表必要條件,所謂有條件地表必要條件,是指其所表的必要條件須借助語境的幫助還原回語境后能類變成充要條件方可使用。
基于對“只要”的能表和連接功能的上述認識,反觀現代漢語教材和一些工具書的觀點和用例,筆者認為有些問題還需做深入探討。比如,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雖對“只要”持正確的表充分條件說,但其所舉例句“只要專注于某一項事業,就一定會做出使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成績來。”[5]就錯誤地連接了必要條件關系。按前面對“只要”的認知和分析,這個前一分句為后一分句必要條件關系的復句是不能用可表充分條件和充要條件的“只要”去連接的。在無上下文語境有效參與幫助的情況下,用典型能表必要條件的連詞“只有”和副詞“才”去連接才合邏輯。如把該句改為“只有專注于某一項事業,才會做出使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成績來。”才算正確。當然,這句話用“只要”去連接也不是絕對不能說,如若放到能滿足把“專注于某一項事業”類變為“會做出使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成績來”的充要條件的語境里此話就可以說了。如把上面這個例句放到下面這樣的語境中該例句就可以成立:“在具有一定的知識基礎、具備良好的客觀環境、身心健康的前提下,只要專注于某一項事業,就一定會做出使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成績來。”因在這樣的具體語境中,含“只要”的分句連接的必要條件關系已經類變成后一分句的充要條件,而“只要”是具有充要條件連接功能的。正因“只要”連接必要條件時可有條件地說,這就難怪人們耳熟、口熟、眼熟,就有了使用上的普遍性,可至于這種用法須附加什么條件才能說則少有人深究。語言應用事實表明,要把必要條件關系用能表充分條件和充要條件關系的“只要”去連接,需要背景語境提供幫助使其身份性質類變成充要條件關系才行。
與上面例句類似,《現代漢語八百詞》中的“只要下功夫,你就一定能學會”[3],《現代漢語詞典》中的“只要肯干,就會干出成績來”[4]等例句,都屬用能表充分條件和充要條件的“只要”錯誤地連接了必要條件關系。雖這些例句和這些工具書所持錯誤觀點一致,雖加上能使其類變成充要條件的相關語境它們也都可以說,但像上面那樣脫離能使其類變成充要條件的相關語境,靜態看這些例句毫無疑問都屬病句。不增加相關語境,它們須分別改為“只有下功夫,你才能學會”,“只有肯干,才會干出成績來”。
由此看來,《現代漢語八百詞》和《現代漢語詞典》等工具書對“只要”所持表“必要”說的闡釋從觀點到用例都需重新推敲;而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對“只要”所持表“充分”說雖觀點正確,但因其缺少還可表“充要條件”的闡釋和錯選了必要條件的例句也都屬一種缺憾。
參 考 文 獻
[1]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133.
[2]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邏輯教研室.邏輯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53.
[3]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607.
[4]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1684.
[5]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