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條扁擔彎又彎,平定窯里把貨擔,鍋套鍋來罐套罐,壺盆瓢碗草繩圈。肩上一試不夠擔,又添了十二個大砂壇、二十四個油燈盞。河北獲鹿擺地攤,颯颯賣了個底朝天。一數(shù)銀元兩塊半,還有制錢三吊三?!边^平定古關(guān),車行至不知名的小村邊,耳邊飄來了樸實淳厚的賣砂鍋的古代民謠,尋著歌聲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十分原始的燒窯場景,在一片老式民房中的小場地上,靠矮墻有一排十多個火眼的紅磚槽爐,窯工們告訴我,這已經(jīng)用了上百年。我止不住地驚奇,決定停下來看看這砂鍋是如何出窯的。
只見輕煙騰空而起,紅紅的火苗躥出槽爐,場面甚是熱烈而壯觀。當長釵挑起的籠鍋次弟離開爐子,一個個通體透紅的砂鍋在火光中誕生。由于溫度很高,燒窯師傅頭帶自制的護具,身披棉氈,護著頭部與身體,以抵擋爐火的烘烤,古怪的裝扮像是從遠代穿越而來。這是最繁忙時候,槽爐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挑籠鍋,一個權(quán)砂鍋。只挑籠鍋的迅速將籠鍋用權(quán)挑起,權(quán)鍋的迅速將鍋從爐上用杈扠到旁邊早已掘好的鋪滿木屑的土坑里,頃刻間,坑里躥出一大股火苗,熊熊燃燒,場面壯觀驚險;挑籠鍋的迅速挑起籠鍋蓋到坑上,把鍋蓋嚴,躥起的大火從縫隙中向外吐著火舌。爐中的火焰躥向空中,釋放著生生不息的絢爛,讓人覺得時光一下子倒流了千年。
紅紅的鍋坯扣在木屑燃燒土坑里,經(jīng)過半小時后,揭開籠鍋,亮晶晶的砂鍋,閃爍著一層炫目的鍍銀光芒,就躍然眼前了。從燒制到出爐,這土陶時代的產(chǎn)品,燒制過程如此的簡單,而結(jié)果又如此的神奇,真叫人不可思議。燒窯師傅看著我的驚奇,笑著告訴我:“砂鍋比較粗笨,這根本不算什么,平定刻花瓷和平定砂器,那才真叫得手!”





剛到平定,就看到了這傳奇般的燒鍋,對于平定刻花瓷的前世今生,就更是充滿了期待。來到原產(chǎn)地冠莊村,一到村口,身型敦實、滿臉笑意的平定刻花瓷傳承人張文亮就向我們擺手,我跟隨張文亮來到了他的“平定文亮刻花瓷砂器研究所”,讓我吃驚的是和一般的研究所、生產(chǎn)基地的高門大院、現(xiàn)代時尚、富麗堂皇不同,這是一處平常甚至有些古老破舊的院落,沒有先進的設(shè)備,沒有敞亮的廠房,院子正中央是一處青石壘就、古樸蒼涼的老窯,還有一間原生態(tài)的手工作坊,讓人感覺像是瞬間穿越回了古代。
在這個看似古老的手工作坊里,文亮的妻子、三弟等人正在專心地制作陶瓷制品。有的在拉坯,有的在上釉,有的在揉泥,有的在刻花,看刻花瓷瓶坯的成形過程,真是一種享受。
在一個看似破舊的木板操作臺前,黑油油的泥堆放在上面,當拉坯機開始運轉(zhuǎn),文亮將雙手放在旋轉(zhuǎn)的泥土上,舞動的雙手像兩條軌跡,兩根線條相互纏繞,給人以行云流水之感。他的表情時而蹙眉,時而微笑,如同對待心愛女子般的溫柔細心,手上功夫拿捏得妙到微毫,泥土在他手中慢慢神變成一個有著婀娜身姿的瓷坯,細微的弧線、曲線、圈線和圈足展現(xiàn)著古老技藝樸拙中見精巧的獨特美感,不得不讓人感嘆。
瓶子的雛形已現(xiàn),接下來文亮的三弟負責澆釉,只見他一手提壺、一手轉(zhuǎn)坯,將黑釉澆在瓷坯上,快慢薄厚,配合巧妙。釉稍干后,文亮妻子和幾名女工,捧起上好釉的瓶子,坐在燈下,開始畫花。首先用鉛筆在瓶體上鉤出圖案的輪廓,在她們的筆下,花樣、圖案在看似隨意的勾勒間已然顯現(xiàn),接著他拿出自制的竹刀進行刻畫,刀刀犀利,果斷精準,線條流暢,形象生動,直看得我眼花繚亂。
刻花瓷大致可為三大類,即刻坯、刻化妝土和刻釉,每一類的制作技法各不相同??膛魇窃谝殉尚蔚呐黧w胎骨上進行裝飾,刻化妝土是基于坯體和釉面之間的中間層進行裝飾,待裝飾完成后表面施釉煅燒而成。而平定刻花瓷采用的則是刻釉的技法,是在上了釉的坯體上進行刻花,主要采用刻底留花或刻花留底的方式。前兩項高溫燒成時釉不會流動,而刻釉工藝在高溫燒成時釉要融化,并發(fā)生變化,這就增加了工藝上的操作難度。

忙活了半天,我們跟隨文亮來到他的新院子,這是一個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四合小院,一進屋子,墻柜琳瑯滿目的刻花瓷工藝品立刻吸引了我,特別是正中間掛著的“刻花瓷藝術(shù)之家”的牌匾分外醒目。原來,文亮的父親張聰曾是村里手藝最好的刻花瓷藝人,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現(xiàn)在,他們兄弟三人全都從事陶瓷產(chǎn)業(yè)。而且,父親張聰和張文亮,還有二弟張宏亮,都是山西省授予的工藝美術(shù)大師。文亮的兒子,也算是新一代的陶瓷人,現(xiàn)在是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的一名大學生。注視著老父親手把手傳藝自己的相片,他又有些傷感,父親雖然離去了,但事業(yè)、傳承不能丟。
坐在這充滿藝術(shù)氣息的農(nóng)家小院里,一邊欣賞不同器形的刻花瓷,一邊傾聽張文亮講述平定刻花瓷的前世今生。平定縣境內(nèi)蘊藏著大量的黏土,在《天工開物》里就有記載,制作瓷器、砂器歷史非常悠久。可惜的是始于唐、興于宋的平定窯,在連年戰(zhàn)火失傳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根據(jù)古窯出土的瓷片,在山西省陶瓷研究所的專家和民間藝人張聰?shù)裙餐ο拢K于恢復了這一失傳千年的傳統(tǒng)工藝。1986年,張聰參與制作的黑釉刻花纏枝牡丹梅瓶榮獲了國家輕工部百花獎一等獎,自此,“刻花梅瓶”成了平定陶瓷的代名詞。
聽著這些故事,想想剛才在小作坊看到的黑油成團的泥巴、灰頭土臉的坯子,經(jīng)過制作者的巧手,轉(zhuǎn)瞬就變成了精美絕倫的工藝品,讓我眼前一亮的同時更加驚奇無比。我仔細端詳一件件平定刻花瓷作品,《千秋富貴天球瓶》,長頸,大肚,莊重典雅。圓腹碩大,像是從天而降。器型圖案線條流暢,黑白相映,樸實自然的本色呼之欲出。《纏枝牡丹紋梅瓶》器型頸短肩豐,體態(tài)修長,如彬彬君子,傲然挺拔。通體釉面黑亮光潔,牡丹花裝飾以藤蔓卷草般的枝葉串聯(lián),寓意著“生生不息、富貴綿長”。真是瓶中有情,罐中有景,瓶瓶罐罐中體現(xiàn)著制陶人的思想情感!



冠莊村外的“平定冠莊張氏砂器陶藝坊”,是文亮的二弟張宏亮經(jīng)營的。刻花瓷是工藝品,而砂器卻包括茶器、禮器和食器等兼具工藝和實用功能的眾多產(chǎn)品。房子的外墻上有很多砂器碎片,房子的門頭上有各種各樣的砂器制品。就連高大的煙囪也被各式各樣的砂器制品裝飾一新,變成了這里最具標志性的建筑,煙囪上寫著“千年古窯開新韻”六個大字,煙囪的一側(cè)還鑲嵌著用砂器制作的十二生肖成品。遠看像是迎風展開的“消息樹”,無數(shù)砂器一定是在作坊里被火焰賦形。
走進張宏亮的農(nóng)家小院,簡直就是進入了砂器的世界,院墻上、屋子里、窗臺上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砂器制品,看著個個恍如置身夢田的器皿,因為剛剛離窯,乍現(xiàn)烏金之光。它們古樸、敦厚、密實,甚至有點低調(diào)。
來到燒制車間,幾個工人正在出窯—批砂壺。與刻花瓷肥厚的釉色不同的是,砂壺呈現(xiàn)出清新的黃土本色,有著和紫砂一樣的質(zhì)感。張宏亮遞給我一只砂壺,盈盈一握,質(zhì)量很輕。他見我一臉驚訝,頓時生出幾分得意來。原來,這是他新試制的一款薄胎壺。這款壺不僅可以放在炭火上使用,還可以用于電磁爐、煤氣爐等現(xiàn)代灶具?!霸谑忠蔁o物,定睛似有神”,我拿起這把小小的壺,真有點愛不釋手。
“一坩二壓三篩土,四踩五捏六入爐,七煽八權(quán)九熏烤,十分質(zhì)量十分苦”。這首平定地區(qū)流傳堪廣的民謠總結(jié)了平定砂器的制作精髓,也道出了手工制作砂器的辛苦。我進入制作車間,一件件砂器正在成形,我觀察了半天,砂器的生產(chǎn)沒什么模具,坯子成型、畫花、雕刻全憑手工,因此每件成品都不完全一樣,做成什么樣全憑工人的經(jīng)驗與直覺。雖然滿眼都是大成積的土黃,讓人覺得沒有生氣、缺乏色彩,但砂器固有的美,正是來自那粗糲、沉默、拒絕反光的本質(zhì),更重要的是,那些砂器匠人,在擎舉、摩挲之間,都視它們?nèi)缤鋵殹?/p>
臨近中午,文亮、洪亮兄弟留我們吃飯,說是要用平定砂器為我們烹制美食,我不由得滿心期待。兄弟倆一陣忙活,不一會,擺上了砂鍋排骨、砂鍋豆腐等幾盆美味飄香的砂鍋宴,我迫不及待地各樣嘗嘗,果然原湯原汁,味道鮮美。平定砂器古傳就有“燒飯不變色,煎藥不變性,燉肉不變味”的特性,文亮洪亮說起來分外自豪,過去當?shù)氐膵D女產(chǎn)后“坐月子”,“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期往地里送飯等,都是用“砂鍋”,就是為了保證飯菜色鮮味醇。
原來,在制造砂器時,黏土中攪拌混合了煤灰。土坯中因此含有大量活性炭,而活性炭有過濾雜質(zhì)、凈化水質(zhì)的作用。同時自身不與食物中的酸、堿鹽等起化學反應(yīng),具有良好的透氣性,所以,可以比較長時間地保持食物、藥物不變味。平定砂器制作了上千年,講不明、道不清的用料特點,竟完全符合當今環(huán)保的觀念?!霸丁笔翘N藏在平定砂器中的一種境界,其實也是很多人苦苦求索而不得的一種生活真味!
走出冠莊,告別了張氏兄弟,我不由得感嘆,平定陶瓷從最先的構(gòu)思,到刻制,再到燒成,一連串的環(huán)節(jié)無不傾注著制作者滿腔的激情。平定陶瓷的美,美在辛勤構(gòu)思和耐心經(jīng)營上,美在孜孜不倦的追求完美上。唯有此,才能達到人如其器,人器合一的佳境,堅守本真,崇尚自然,才是真得樸、拙之妙者也。
當根植生活的黏土經(jīng)過巧手浴火涅槃,水與土的流變與可塑揉成了令人驚嘆的美,火的秉性將其燒結(jié)為生活的便捷與藝術(shù)的情趣,我禁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地傾心、仰慕、禮贊;平定砂鍋,默默地演繹著泥與火的傳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