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古物年代的判斷實在是大有學問的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涉及哪些學問,卻不容易明白。
前些天我去了一趟上海,在港、滬之間的飛機上看了一份報紙,上面有篇文章,介紹了一位馬先生的大著,對歷代家具的斷代有一段很有學問的話。他說明代開始有硬木家具,原因是明代才有刨子。這種工具的發明,使中國人知道怎樣處理硬木的表面,能把家具表面做得光潔明亮。明人之前沒有這種工具,只好把表面涂上灰粉抹平,加上油漆。我讀了這段報道,開始時很佩服,覺得他在工具史方面的學問解決了我一個疑問,功德非淺。
可是我對這一種近乎完美的解釋琢磨了幾遍,總覺得未免太完滿了,令人很難放心。誠然,中國的木制家具自三代以來就有打底上漆的傳統,可是這與刨子有關嗎?何以知道中國人笨到不知道刨木這種技術呢?出土的戰國與漢代木胎漆器有非常精致的器物,也有表面很粗糙的陪葬漆器,可知即使真正沒刨子,也有把木器表面修整得光亮的技術。我覺得這位先生也許有些武斷吧!
我產生懷疑的另一個理由,是在唐宋的仕女繪畫上常可看到家具,可知明清以來的家具是有所本的。畫上看到的家具造型大多細巧,似是打磨成圓形的部材,經過雅致的榫工所造成的。這樣的家具,雖然是上漆的,使用的工具應該與后世無異。
漆藝的發明可以裝飾器物的外表,可是最重要的是柔化器物與人體的接觸面。直到今天,受中國漆文化影響的亞洲地區,仍然流行日用漆器,在中國反而衰微了。相信中國古代家具上用漆也是基于同樣的道理。如果這樣去看明代以后的家具,可知木質才是決定性的因素。
我的想法是,中國文化發生于北方;北方屬于軟木區,多為松柏之類。在我的記憶中,中等硬度的柞木已經是很珍貴的了,一般用在農耕用具上??墒亲跄镜募y理組織比較粗糙,用來做細致的器物并不合用。用在家具上,做板凳還可以,做成像樣的椅子就只好上漆了。
明代中葉以后,南洋的硬木進入中國,這種木材質地堅硬細致,比重大,打磨后,表面光滑明亮,不易碰損,有了這樣的木材,才有今天我們所知道的中國古典家具。對于木材我所知甚少,但是明中葉以后開始出現的黃花梨家具,顯然與海南島硬木的開發有關。明末清初之后,南洋一帶,泰緬之森林中開發出紫檀等密度極高的硬木,來到中國,形成一波高級雕鑿精致的家具風潮,黃花梨是看木紋的自然美,紫檀則以雕刻美為主。
這些在我看來才是硬木家具產生的真正原因,應該與刨子的發明無關。然而這種工具論確實有啟發的作用,使我重新思考這段歷史的背景。究竟是材料主導呢,還是工具主導,暫時存疑,等候進一步的研究吧!
古物的趣味大多與真偽的辨別有關,而真偽之辨又與歷史背景有關,使文物與歷史間有扯不清的關系。舉例來說,明代末年為什么在資產階級發展出對黃花梨木紋的喜愛,就是很值得討論的。今天黃花梨是古家具市場上的寵兒,但它原本不是中國人的最愛,我們喜歡的是深色無木紋近漆色的紫檀,后來是因為外國人發現了黃花梨,并加以寶愛。也可以說,木紋的自然美是外國品位的移植。然而為什么在明代居然會有這種品位呢?如果不能深透地探討當年的資產階級的生活史,確實是找不到答案的。
有人說,黃花梨之被喜愛是因為它的木紋多變化,其甚者類似癭木,有奇異感,很合乎國人好奇巧的口味。這也難有定論。我過去若干年來看過的古、今黃花梨家具不在少數,真正有“鬼頭”類木紋出現者實少之又少,大多數的黃花梨木紋都是波狀的優雅的線條,在赭黃色的底子上展開,并形成色調上濃淡的變化。這是雅致的感覺,并無怪異、奇巧的意味。正因為如此才令人感到一些文化背景上的疑問,難道這種品味的形成與江南才子有關嗎?
在古物界,這類的問題很多,但是可惜很少有學者從事深入的研究。另一個使我頗感困惑的問題是清末到民初這段時期的瓷器的斷代。
在我積極收藏瓷器的十幾年前,古物界的朋友知道我買不起清三代的官窯器,勸我買點晚清官窯。我對清官窯不論早晚,都沒有什么興趣,只因為這類東西不過呈現高貴的俗氣,非我輩所可高攀。近年來大陸的暴發戶大增,對官窯器的需求大增,價格自然大漲,我也沒有覺得懊悔,我這種人生來就沒有財運嘛!
然而晚清的瓷器中,價廉而有些品位的,是民間流行的大量民窯器。這些東西有些是單純的青花,有些是熱鬧的五彩,但都有些民間的逸氣,看上去不俗。那么我的問題在哪里呢?
在年代。第一個問題是款識。有些器物的底部帶一個紅方年號款,寫著大清道光年制等。這個款代表什么意義?民間的瓷器可以寫年號嗎?那么寫款者就是民國以后所制的偽貨了!可是這類款大多較粗糙,既然仿造為何不造得像一點呢?因此有人說,在清末,政令已不嚴格,民窯器用年號款只要不嚴整,沒有人追究。
我曾買過兩件晚清器物,一件是嘉慶時期的五彩盤子,一件是相當精致、典雅的霽藍色水盂,下面的款都是很嚴整的,并不輸過乾隆款,所以我也有些相信那些隨意畫的款可以視為民窯,何況在整體造型上也無法相比??墒谴蠖鄶档囊庖娙哉J為這類器物應該是民國以來的仿品。
一般的古物店里最易魚目混珠的是一種淡雅的五彩民用瓷器,畫的是民間最喜歡的多子圖之類,色彩有時薄得近似水彩,沒有大紅大綠。這類器物通常被商人稱為同治彩。為什么稱為同治彩?問起來,無人說得明白,但在器底上大多有一紅色同治款。真是同治時的產品嗎?我很懷疑,可是我確實沒有反證的能力,學者們在這方面的研究太缺乏了。
由于大多數“同治彩”器物都比較粗糙,我雖欣賞其灑脫的意味,卻從無收藏的興趣。直到大約六七年前,去揚州游瘦西湖,就在湖邊的一家古物店里,看到一只小茶壺,畫的是一群孩子們游戲,彩色非常淡雅,但畫得很認真,像淡淡的粉彩,器底也有同治款。款字為篆書“大清同治年制”,還算整齊,我決定買回來作為研究資料??墒菐啄赀^去了,這只小茶壺仍擺在一個玻璃架上,沒空做過研究。
“同治彩”的風格是怎么來的?它是不是民國初年冒官窯之名而杜撰出來的?它應該有所本吧!只從器物上是看不出來的,要對近代器物史有深度了解才成。
不能只看彩度,看主題,應該看器型。我手邊的幾件晚清民窯,為民間有錢人用的,仍然有厚實、細致的特色??墒俏业倪@件小茶壺,壺壁是圓桶形,是清代器物中少見的。我從器型推斷它是民國的制品,不知是否合理?
日前我自一個邊遠的古物店里,偶然得到一只蓋罐,是用琺瑯彩畫的母子游戲的圖畫,看它的表達手法有些清末民初的感覺,器底有紅色篆字道光款。同樣的,類似印章的款有些草率。我有一個感覺,這件東西雖然在彩度上比“同治彩”明亮,似乎與上文討論的那一件出于同一時代??墒沁@種結論未免太草率了。
當然,文物斷代,尤其是近代一百年內的產品,在形式與方法上甚至沿用到今天,要考慮多方面的因素,研究起來要花更多的工夫。我們看古代的器物,是透過歷史形成的風格,斷代最少是以百年為單位的,有時是幾百年。比如我們習慣上說,這是宋代的,就涵蓋了三百年,說它是北宋的,就是一百多年,能分辨出金代與南宋已經很不錯了。很少要求斷代非常明確的。
在朝代轉換時期,我們常說明末清初,清末民初,前者我們是認可的,因為有一定的時代風格,后者就有些含糊,因為離我們近,希望知道得更清楚。比如此一階段的彩瓷常以多子為題,明顯的是結婚時陪嫁之用。這種禮俗自何時開始,就是很好的斷代依據??上W術界忽視近世的歷史,少有資料可查。
這個問題,博物館界已發現了,所以才有當代文物收集的計劃,在我們熟悉的當下就擇其要者收集、記錄,把資料明確地留下來,以免后代會有時代的困惑。
(本文選自漢寶德著《收藏的雅趣》 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出版 2014年5月北京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