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夜之夢

翻譯 / 白樂寒

他們沒告訴我地址，只告訴我怎么走;到了那兒，我才知道為什么。這兒沒有教堂，沒有禮堂，也沒有劇場。我在土路盡頭停下，把車停在一棵被雷劈過的橡樹旁，向一排冷杉望去，夕陽給它們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有那么一會兒，我還擔心這是個騙局——為了某種邪惡的目的，把女酒保騙到林子里來。但他們已經付了一半的錢，支票我也已經兌現，因此我在后視鏡里檢查了下儀容，便拿起包下了車。

我沿著一條小路走上山脊，穿過樹林，往下一看，頓時松了口氣。沒有什么食人族鄉巴佬的木屋，也沒有什么濺血的石頭祭壇。只有一塊空地，四周綠樹環繞，中間一頂白紗飄揚的婚禮帳篷，在斜陽下像明月一般發著光。人們在帳篷里走來走去，和普通婚禮前的情景一樣喧嚷。一旁的草坪上排列著許多椅子——不是普通的折疊椅，而是木頭椅子，看上去像手工做的——中間空出了一條走道，盡頭有一道拱門，上面爬滿了藤蔓、綠葉和若隱若現的花朵。點亮的提燈立在桿子上、掛在樹枝上，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夜晚。

一排排椅子后的一頂小帳篷下面有幾張凳子、一張拋光的木質吧臺和一排閃閃發亮的酒瓶——我的地盤。如果客人已經來了，我馬上就得忙起來。我希望他們是叫我提前來的，這樣才有時間準備。不過既然他們出手大方，我忙一點也無所謂。

我沿著一條天然的小道往山下的酒吧走去。一個女人倚在吧臺遠端。看見我后，她挑起一根眉毛笑了。看到她，我的心臟還不至于停止跳動，但肯定小鹿亂撞了一陣。她有一頭又長又卷的黑發，深棕色的皮膚（她的祖先可能來自哪個南太平洋的小島），美貌渾然天成，只化了些淡妝。她穿著一條深藍色的裙子，既不是低胸款，也不緊身，卻依然勾勒出了一副令人遐想聯翩的身材。我猜她多半是伴娘——說到伴娘，我可見過不少。她的中指和無名指上也沒戴戒指。我并沒有期待什么，不過以前我確實勾搭過幾個孤獨的伴娘。我倒酒大方，善于聆聽，有時候這就足夠了。

“嗯，”她說道，“調酒師來了。我還以為自己要對瓶吹呢。”

她的嗓音溫暖而沙啞，我認出來，這就是之前電話里那個問我愿不愿意接受一份緊急工作的聲音。“有我在可不行。”我繞到吧臺后面，掃視了一番那些瓶瓶罐罐。大部分都是熟悉的品牌，都很高端，但有幾瓶沒有標簽。“那些是什么？”

“別人送的。”她用細長的手指拂過酒瓶，“這瓶大概是接骨木甜酒。這瓶我忘了……加了迷迭香和薰衣草。蒲公英酒。這瓶則是月光①。”

我做了個鬼臉。“烈如閃電，是吧？我會記住只用很小的杯子來盛。”

“我可沒說是閃電，”她說，“閃電太難裝瓶了。不過這酒確實厲害。”她伸手理了理我的領結（雖然我確定它沒歪），嘆了口氣。“我對戴領結的女人沒轍。對這種短發也是。”她伸出手，仿佛想弄亂我的頭發（我不確定自己會否介意），最后卻停住了。“我還是去吧臺那邊吧。”她優雅地走過去，把一塊拋光木板擋在了我們中間，“你帶了我提到的東西嗎？”

“啊，當然了。”她告訴我酒吧里設備齊全，但叫我帶上自己的金屬調酒工具——雪克壺、吧勺、濾冰器、制作雞尾酒裝飾的刀……我從包里取出一堆閃閃發光的裝備。“噢，很好。”她說，“新娘愛喝搖出來的馬天尼，但你怎么能用木頭罐子來搖酒呢？這真可笑。當然，你也不能用玻璃容器。因為力氣一大，冰塊就會把玻璃撞碎。”

“呃，對啊。嗯，所以我們才用不銹鋼雪克壺。”

“給我來杯干馬天尼吧，不加冰，用檸檬皮裝飾。趁著人還沒來。”她歪了歪頭。我向她身后看去，發現客人們陸續走出了大帳篷。

“哈，”我一邊調酒一邊說，“我還沒參加過化裝舞會式的婚禮呢。”客人們都戴著精致的面具和頭飾，都是些飛鳥、狐貍、貓兒之類的動物，還有一些我看不出來是什么。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藤蔓和玫瑰花冠、沾有泥點的面具和寶石般閃爍的鱗片。我看了看伴娘美麗的臉蛋。“你的面具呢？”我把微光閃閃的酒液倒進酒杯。

“噢，我們都戴著自己的某種面具，”她說，“你從表面上看是個酒保，這確實是個高尚的職業，可你的真實身份遠不止這么簡單，不是嗎？”

經常有人問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很多人認為，我一定想當個演員，就像我的大多數同行——婚宴酒保——一樣。而通常我要么打個哈哈，要么隨便編個理由應付過去。但她從馬天尼酒杯上方注視我的模樣，讓我不禁開口說道：“我平時會寫詩。有時候還會將其演繹出來。但是這賺不了什么錢。”

“打著領結，理著短發，還是個詩人。你這是在煽風點火啊。”

一個戴著一副惟妙惟肖的狐貍面具的男人走了過來，吼著要了杯格蘭利威①，然后我便忙著開始調酒了。他不用摘掉面具也能喝酒，而且我發現今晚的大部分客人都掌握了這種神奇的技術。一共只有三十來位客人，全都穿正裝，戴著面具，而且都口渴得很。他們既禮貌又慷慨，往一只空水壺里塞了許多小費。大多數人點的是普通的酒，但有幾個人點了“月光”。隨著夕陽西下，瓶子和杯子里的那種酒似乎開始隱隱發亮。我從沒見過這種把戲，很好奇那是怎么做到的，里面是不是涉及了什么生物或者化學原理。我覺得會發光的酒在夜店里肯定會大受歡迎。

終于，客人們開始漸漸散去。大家朝過道兩旁的椅子走去，在燈下找位子就座。酒吧里的人都走光了，只有伴娘坐在我面前的凳子上，仿佛從未離開過。她從塑料酒簽上嘬下一粒橄欖，對我微微一笑。“我請你喝一杯吧？”她說。

“這里的酒水都是免費的。”我說。

“那我請你喝兩杯。”

“我想嘗嘗‘月光’。”我說。

她嘖了一聲。“你確定嗎？那酒勁可不是蓋的。別誤會，我很愿意陪你喝，不過……就像我說的，這酒的酒勁相當大。”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給她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她舉杯與我碰了碰，然后我們一飲而盡。

這酒下肚后，感覺一點也不辣。它嘗起來就像冷冽的泉水，像冰冷的石頭，像白銀，像塵土。和大多數酒保一樣，我的酒量也很大，可這月光卻讓我有些站不太穩，頭暈目眩。整個世界開始跟著模糊起來：樹木在變形，在顫抖，仿佛要跳起舞來，云朵在空中飛速流過，還有月亮——月亮是什么時候出來的，這么圓，這么大？——就像一顆怦怦跳動的心臟。

伴娘碰了碰我的臉頰，對我說：“別擔心，等婚禮儀式結束你就會恢復正常。”

我搞不懂這儀式是怎么回事。大家在講話，可用的語言大部分我都聽不懂。大家唱了很多歌，但更像是動物在唱歌，而非人類，其中有蛙叫、狼嚎和鳥鳴。拱門前似乎點起了篝火，穿著雪白婚紗的新娘從火堆上跳了過去，新郎則在圍著她跳舞。黑色燕尾服的后擺拍打著他的腿，那腿是朝后彎的，就跟鹿和山羊的腿一樣。有那么一瞬間，所有的客人似乎都撕下了自己的衣服，一起轉圈，踢翻椅子，咬下一塊塊帶血的肉。可是下一瞬間，他們又好好地穿著衣服，端正地坐著，聽一位戴著巨大鹿角的司儀滔滔不絕地講話，看伴娘用一條破布綁住新人們的手。

我倚著吧臺，試圖搞清楚眼前的狀況。我一定是睡著了，因為有人輕輕拍了下我的臉。我睜開眼睛，看見伴娘站在我面前。“新娘想要一杯伏特加馬天尼，”她翻了個白眼，“在我看來，那根本算不上馬天尼，但今兒她是新娘嘛，她說了算。新郎要雙份的純范溫克老爹①。”

“我……”

她倒了杯冰水，塞到我手里。我心懷感激地喝了，每喝一口就清醒一點。來賓們依舊戴著面具，但現場沒有冒煙的木頭、撕碎的衣服和模糊的血跡。新郎新娘站在鮮花拱門旁，手牽著手，注視著對方。她就像一顆瑩白的鉆石，而他則漆黑如夜。

“噢對，”我說，“調酒。”雖然頭暈眼花，但好在我的手上還知道怎么做。也許這月光有致幻效果，就和傳說中苦艾酒的功效一樣。（其實苦艾酒并沒有這樣的功效，我調過許多杯午后之死②，對此清楚得很。）

伴娘端起那兩杯酒。“你還好嗎？你的工作還沒完呢。這些人……這些人準備徹夜狂歡。今夜會很漫長。”

“我可是專業的。”我說。

“是是是。但愿你撐得到早上，我拭目以待。”她大步走開，然后又回頭看過來，眼神火辣辣的，令我不禁心生好奇，她會在哪兒過夜？她是不是在附近訂了酒店或旅館？在回家之前，我有沒有機會走進她的房間？

我整夜都在調酒。人們跳著舞蹈，開懷大笑，互相祝酒，樂隊則在一旁用提琴、長笛和鼓演奏。我沒有看見食物——他們似乎只需要酒精和歡樂。唯一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新娘拋花束③的時候。她背對來賓，拋出了她的捧花，那些頭戴面具、身穿微光閃爍禮服的客人們頓時歡騰起來，紛紛伸出了手臂。可是那束花越過所有的人，不偏不倚地落在吧臺上，落在了我面前。客人們都轉過身來看著我。我從一攤濺出來的紅酒里撿起花束舉起，他們立刻歡呼起來。我把那束花插到一個空杯子里，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像花瓶的東西了。

新人們不久后便消失在樹林中，但狂歡還在繼續。我慢慢找到了一些規律，甚至開始認出客人的臉，記住了他們的喜好：豹頭男愛喝螺絲起子④，孔雀喜歡吉布森⑤，而銀色的母狼總是點一杯底朝天。

晨光終于照亮了林梢，大家似乎都已筋疲力盡。客人們互相攙扶著朝樹林深處走去，而非走向大路。也許林中有些小屋，或許還有停車場、豪車和一座遠離塵囂的度假村。

我捂住嘴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伸了個懶腰。我感覺仿佛已經站了許多天，又覺得昨夜似乎過得飛快。

我睜開眼睛，發現伴娘站在那兒。她靠著吧臺，那若隱若現的乳溝無比誘人，令我對嶄新的一天充滿希望。“我陪你走到車那邊吧？”她說。

我點了點頭，收拾好東西（包括水壺里數量驚人的小費），向她伸出了手臂。

“你真紳士。”她挽住我的手，和我一同朝山上的樹林走去。

“婚禮很棒，”我說，“那對新人看起來很快樂。”

“哎，可惜無法持續太久。他倆的差別太大了。一個就像光明，另一個則像黑暗。當然，清晨和黃昏他們可以在一起。可其余時候，他倆卻相隔萬里里，相隔千年。”她拍拍我的手臂，“說道……”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山坡上。我的車還在那兒，但已經變成了一堆殘骸。車胎已經徹底腐朽，車身只剩一副銹跡斑斑的骨架，車窗也全碎了。一棵不小的樹已從前排座椅的殘骸中生長起來，穿過了擋風玻璃。

“可別小瞧了月光。”她說，“它的酒勁可以持續好幾十年呢。”

“我——我——”

她又拍了拍我的手臂，然后開始撫摸我的胳膊。“在我們那兒，詩人總是很受歡迎的，都快比得上酒保了。而且你還搶到了捧花。算是搶到的吧。這是個好兆頭。”

我轉頭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眼中閃爍著光芒。我是說，她的眼睛真的散發出了光芒，仿佛她的頭骨里有一盞明燈。或者一輪滿月。

“沒事的。”她說著將漸漸變長的手指伸向臉龐，開始取下面具。

【責任編輯：趙偉軒】

①在英語中指私釀的烈酒。

①格蘭利威（Glenlivet），一種蘇格蘭威士忌。

①范溫克老爹（PappyVanWinkle），高級波本威士忌。

②午后之死（DeathintheAfternoon），由海明威發明的雞尾酒。

③傳說未婚女士只要搶到新娘拋的捧花，就能成為下一位新娘。

④螺絲起子（Screwdriver），一種雞尾酒。

⑤吉布森（Gibson），一種雞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