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高普通民眾的福利,是實現更平衡和更充分發展的應有之義。
經濟增長的過程,就是把今天的產出節省下來一部分,花到有利可圖的投資上面,從而提高明天的產出。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家庭,無不如此。
近20年來,中國的基礎設施投資增長迅猛,一些人就把投資和基礎設施劃等號了。但是,投資遠不止基礎設施。企業更新廠房和機器設備,自然是投資的一部分;政府和企業的研發也是投資;教育也是投資。過去,國民經濟核算把研發作為政府支出或企業成本,不計入GDP,現在則計入GDP。教育支出仍然記為家庭或政府的當期消費,不算國民儲蓄的一部分,但這并不否定教育作為投資的性質。
從李嘉圖、馬克思到索洛,研究經濟增長的經典理論家無不把儲蓄和資本積累放在經濟增長的首位。但不知什么原因,進入上世紀70年代之后,儲蓄的作用被矮化。在這個時期,拉美國家把寶全部押注在國外資金上面,結果演變為嚴重的主權債務危機,工業化進程戛然而止。以美國為代表的先發工業化國家沒有從中汲取教訓,而是躺在后發國家(先是日本和德國,后來是中國)經常項目盈余以及不斷增長的石油美元之上,開始了寅吃卯糧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長,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敲響了“美國生活方式”的警鐘,而像希臘這種“寄生”在歐盟經濟體上的國家,更是被國際市場無情拋棄。經濟增長沒有捷徑;節儉永遠是一種美德。
由此反觀中國,任何不帶偏見的觀察者都承認,中國是經濟增長的優等生。即使按照國民經濟核算口徑,中國的國民儲蓄總量也是驚人的。

事實上,中國的高儲蓄從“一五”期間就開始了。
1949年成立的新中國是一個一窮二白的農業國。然而,即使是在那樣困頓的情形下,“一五”期間的積累率也達到24.2%,“二五”期間更是高達30.8%。經過三年調整時期,“三五”期間的積累率恢復到26.3%,到“四五”期間更是沖高到33.0%。高積累的代價是沉重的。農村實行統購統銷,農民承受著價格剪刀差;城市實行低工資政策,城市居民生活水平停滯不前。
可以說,計劃經濟時代的高積累是以犧牲一代人的生活質量為代價實現的。然而,我們的成就也是毋庸置疑的。通過高積累,中國建立起了較為完整的工業體系,培養了大批研發和技術人員以及人數眾多的產業工人,為改革開放之后的經濟騰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國民儲蓄率繼續提高,到2008-2010年達到52%的頂峰。對于一個大國而言,這樣的儲蓄率只有在二戰期間才出現過。和計劃經濟時代不同,儲蓄的主體由國家轉化為居民和企業,兩者合計貢獻了中國儲蓄總量的90%。但是,和其他國家相比,中國政府貢獻了10%的國民儲蓄。在政府經常性收入當中,30%-40%是用來投資的;在其他多數國家,政府的日常支出往往大于其財政收入,因而要靠借債來維持消費。
如何解釋企業和居民的高儲蓄呢?最為符合實際的是如下幾種:
其一是人口紅利和勞動力轉移,或曰“人口雙轉型”。始于上世紀70年代末的計劃生育政策,無意間讓改革開放趕上了中國人口紅利的快速上升期,兩相疊加,極大地推動了中國的經濟增長步伐。特別是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后,中國產品獲得巨大的世界市場,而人口雙轉型壓低了工資,市場擴大所創造的額外價值多數變成了企業的利潤。由于基本上很少分紅,中國企業把幾乎所有利潤都用來再投資,因而,隨著經濟的擴張,企業儲蓄自然提高。

其二是居民收入的增長。莫迪利安尼的生命周期理論告訴我們,一國居民的財富總量和該國GDP的比例是一個常數,因此,一國的居民儲蓄率(財富增加量和GDP的比值)和該國的經濟增長率成正比。研究表明,改革開放之后經濟增長速度的提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釋中國儲蓄率的提高。基于中國2001-2010年家戶數據的微觀研究,往往得到下面的結論:如果家庭人均收入提高一倍,則家庭儲蓄率提高14 到19個百分點。這完全可以解釋這一時期全部居民儲蓄率的提高。
靠著巨額儲蓄,今天的中國已經不再是一個資本稀缺的國家。自2016年起,中國更是成為長期資本凈輸出國。展望未來,巨額儲蓄將極大地提高中國的研發和教育投入水平,助推中國實現向創新大國的轉變。
儲蓄是美德,但也產生煩惱。對于中國而言,最大的煩惱是流動性的增加。由于要維持固定匯率,央行在過去的20多年里積累了大量外匯儲備,資產負債表被動擴張,除2015、2016兩年之外,基礎貨幣的投放基本上是由外匯儲備的增長造成的。外匯儲備是中國的對外債權,也就是一種儲蓄,所以,中國M2增長的源頭,是中國對外儲蓄的增長。
外匯儲備如同一座水庫,當對外儲蓄增加,這座水庫的蓄水量就增加;而且,除非中國增加對國外產品和服務的購買,否則“水”總是要流到下游、即市場里去的。央行可以做的,是通過控制央票的數量和存款準備金率來調節水庫閘口的大小,視實體經濟情況讓“水”流得快一點兒或慢一點兒,但不能改變“水”的總量。
比如,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后,中國實行了“四萬億”財政刺激政策,許多人說這是“大水漫灌”,但如果看一下央行的資產負債表就會發現,基礎貨幣發行增速在2008、2009兩年并沒有異常提高,投資的增長主要來自于商業銀行信貸的擴張,這不過是相當于把水庫的閘門開大了一些。不同于美聯儲、歐洲央行或日本央行無中生有地制造貨幣,中國央行的基礎貨幣基本上來自于外匯儲備的增加,因此說到底,“四萬億”還是來自于中國的儲蓄。
流動性太多推高資產價格。無論是房價的上漲、還是股市的泡沫,都與流動性太多有關。這些流動性是儲蓄導致的,因而不能像美聯儲那樣通過央行縮表回收;事實上,如果不增加進口,這些流動性將永遠存在下去。進口不會快速增加,就必須在國內想辦法。在生產方面,應該大量增加直接融資的比例,鼓勵居民和企業投資科技進步事業,這是消解流動性問題的一個辦法。在消費方面,應該通過增加支出帶動居民消費,減緩流動性增加速度。
“勤勞致富”是中國人的美德,也是過去幾十年政府政策背后的道德邏輯;但是,今天的中國民眾可能已經到了該“適度享受”的時候了。政府轉型需要改變各級政府重生產、輕福利的政策取向。十九大報告指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提高普通民眾的福利,應該是實現更平衡和更充分的發展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