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藝術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車爾雪尼夫斯基這句話許多人都知道,在中文系上寫作課,如果老師引用車氏這句話,那么學生的眼光里立刻就會生出輕渺之意——這種老調,他們在中學課堂,不,在小學課堂,就聽過上百遍了,耳朵都聽出了繭子。
所以大學老師一般不講車氏這句話,而講非虛構與虛構。源于生活是非虛構,高于生活是虛構。同樣的意思,換個說法,學生凝視你的眼光就不一樣了。這有點兒像《莊子》里朝三暮四的故事,朝三暮四不可以,朝四暮三就可以。這也難怪,畢竟世上的道理,也像狙公的芧,沒有那么多,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些陳詞濫調。所以換個說法,增加一點新鮮感,也是有意義的。
但源于生活的內核畢竟在。于是總有同事想溯本追源——某部小說中的某個人物,是不是中文系的某某某,或者哲學系的某某某?
我能說什么?只得把魯迅抬出來招架——魯先生不是說過,他小說中的人物“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個拼湊起來的角色” ——我筆下的人物也是如此,是拼湊起來的,我這么對同事說。
可大學里的同事都有考據癖,即便是拼湊的,他們還是希望能考據出“嘴”是誰的,“臉”是誰的,“衣服”又是誰的。
對于他們的執著我頗驚慌和擔心,畢竟我筆下的人物,大多不怎么討喜,不是一般道德意義上的“好人”,而我們的文化,是十分鼓勵和贊美道德人物而非性情人物的,大家都熱衷于當一個道德的“好人”。對許多人而言,被寫不可怕,沒有被寫成一個道德“好人”就十分可怕了。而且,說老實話,在《浮花》中的朱箔出現之前,我寫的人物,確實都是“源于生活”的,雖然不能說十分“源于生活”,但總有那么一部分——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是有出處的。不論是《師母》里的莊瑾瑜,《魚腸劍》里的孟繁,或《子在川上》里的陳季子,他們都是我生活中經驗過的某個人物。所以寫作他們時,我幾乎是熟稔和有把握的,可以說,我不是創造了他們,我只是“再現”了他們,或者說部分地“再現”了他們。
但朱箔不同。在寫《浮花》之前,并沒有朱箔這個人的。所以這一回,我不怕同事考據的。
當然朱箔也可以不叫朱箔,叫金箔或銀箔什么的,也可以。事實上,箔這個字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就是和金和銀聯系在一起的,卻不是金玉滿堂榮華富貴,而是花圈上隨風飄蕩的涂了金粉銀粉的薄紙片,雖然珠光寶氣,卻悲哀喪氣,所以“箔”即“薄”,朱箔即朱薄,紅顏薄命的縮略和隱晦的表達而已
紅顏薄命有什么新鮮的?白居易寫過,王安憶寫過,古今中外的大作家幾乎都寫過,再寫,有意思么?
但我這一回要寫的,其實不是薄命,而是“厚命”。什么樣的女性,會“厚命”呢?
《浮花》寫了幾個“厚命”的女性:研究拓撲學的蘇,“一個失敗的留白”,“有一天在中國造出‘米拉之家和‘巴特羅之家那樣名垂世界建筑史的房子”的小魚,還有“黃花菜都涼了”的師母。應該說,除了小魚,其他幾個,都算不上“紅顏”。所以,這應該算是一個“反紅顏”的故事,也是我女性觀的表達。之前在《打金枝》里,我表達過這個主題的。我讓三姐妹之中“最紅顏”的米紅,最后一無所獲,不論愛情,還是婚姻,她都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而讓“最不紅顏”的米白,最后盆滿缽滿,成了人生的終極贏家。
這種表達當然偏激了,是另一種宿命論了。
但我在這個論文式小說里真正所說的,其實是——對女性命運而言,紅顏不紅顏的,沒有必然的正相關或負相關關系。作為這世界的生物,所謂“厚命”,不過是獲得更強壯的生命力而已。而生物的生命力,從來都只能由內而生。只有由內而生,才能蓬勃蔥蘢,元氣充沛。而寄生的,因為沒有自己的根系,到頭來,是一朵朵隨風飄蕩的浮花——只能是一朵朵隨風飄蕩的浮花。
所以朱箔這個人物,是柏拉圖式理念產物,是一次理念而創造的對象。不過,柏先生也說了,真實并不可靠,理念是比真實還真實的存在。
就這點而言,朱箔也是“源于生活的”。
不過,對朱箔這樣的“紅顏”而言,或許她永遠也勘不破,那天花亂墜的人生!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