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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莊的尤大(中篇小說)

2018-04-13 07:14:53左馬右各
北京文學 2018年4期

1

尤大并不知道,有個叫猶大的叛徒是個比他更出名的家伙。他這個尤大,只在謝莊煤礦工人村的地面上有點名氣,那個叫猶大的貨,卻是世界名人。等他知道了有這么個人,還聽到關于他的故事后,別人早已習慣喊他尤大,而他也聽習慣這樣被人稱呼。他就在心中想,我這個尤大從未信過上帝,也就不存在是否會出賣上帝的問題。而那個信過上帝的猶大并不可靠。尤大由此推斷信仰是一種靠不住的東西。

雖然這樣想,但自從知道了猶大是怎么回事后,每次走路,路過西街對面那個簡陋的教堂時,他都不由得想進去看看。但終于還是沒有走進去。

尤大記不清這個教堂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

早先,那里是一片不怎么長莊稼的荒坡地。坡地上,是茂盛的灌木叢。夏天夜晚,蛐蛐、蟈蟈、叫天子、蝲蝲蛄和各種叫不上名的鳥蟲,就藏在里面像靈魂出竅一般歌唱。工人村西街的孩子,放學后或是吃罷晚飯,就會自動聚集到那里。男孩子在坡地上占山頭、當大王、抵拐打斗、拉屎尿尿,女孩子在坡下的一塊平地上,玩跳房子、踢毽、跳繩、搋子的游戲。

尤大記得,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當上西街的孩子王。西街有個長著一張臟兮兮的小狐貍臉的女孩,叫許巧妮,她愛混在男孩堆里玩兒,喜歡膩著尤大。那女孩尖嗓細音,喊起“尤大”“尤大”來,像風吹響寺廟里的破鈴鐺一樣。起初,尤大對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討厭。他訓斥巧妮,給她甩臉子,瞪眼睛,還嚇唬她,抓小蟲子往她衣服里塞。巧妮被她逗弄哭過多次,但哭過后,仍傻傻地快樂地跟著他。每次男孩女孩在一起玩藏貓貓的游戲,巧妮都跟緊尤大。尤大敢鉆很深的灌木叢。巧妮也大著膽子一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玩這種游戲,他們總是憋到最后,才從灌木深處鉆出來。

那時,尤大心急火燎地盼著長大。他就真在自己的盼望中長大了。巧妮沒那么多盼望,也像棵柳樹一樣長大了。長大的巧妮,出挑了,漂亮了,那張小狐貍臉,也變成嫵媚的瓜子臉。她愛笑,一笑就眉眼彎彎的,很甜。那本就精黑的眼仁,這時,又像水洗過,濕濕地亮。

有一天,這眼神就像閃電一般射進尤大心里。尤大一陣眩暈后,就明白了,他一輩子的幸福,就在這個女孩身上。他開始瘋狂地追求巧妮。巧妮沒能躲過尤大的瘋狂,成了他的老婆。

后來,有人在荒坡地上建起一座座白天黑夜不停冒黑煙的土焦窯。只要刮西南風,工人村的街面就迅速被黑煙籠罩。大白天走在街路上,看天,看身邊的街景和人,總有一種戴墨鏡看東西的感覺。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

有一天,尤大下夜班,看到一群穿制服、戴大檐帽的人,正浩浩蕩蕩地向煉焦廠開進。他感到好奇,就跟在后邊去看熱鬧。那群人進入焦廠,像事先演練好似的找到窯主,先進行交涉,后念文件,再拍照錄像。這些程序進行完,就從人群中走出一個頭戴橘黃色安全帽,臉很圓很白的胖子。他拿眼掃一下周圍,看見人群邊有個土臺,不高。胖子急走兩步,一躍,想邁上去。可能是自重太大,腿抬得不夠高,他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看到他有閃失,兩個大個子趕緊奔過去幫忙,把他架到了土臺子上。這人像模像樣地站穩,錄像照相的人也都把鏡頭對準了他,他咳嗽一聲,一臉莊嚴地舉起手中的電聲喇叭,憋足力氣大喊一聲“開始!”接著,那人把手中的小紅旗一揮,幾臺鏟車一齊打火,吼叫著像發怒的瘋狗一樣撲向目標。沒多大工夫,那一座座土焦窯就讓鏟車給推平了。焦窯不讓干了,那里就一直荒著。

沒過幾年,那片一堆廢墟的地上,又來了鏟車和挖掘機。幾天工夫,就像地里長莊稼一樣,在平整后的地塊上建起五六排平房。這房子建得和工人村的平房一樣,每排房八間,兩間一個門院。這些房子建好后,以較低的價錢賣給住在工人村的黑戶和做小生意的人。又陸續建起幾排房后,那一片住戶就和工人村西街隔路相望了。外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也是謝莊煤礦工人村的住戶。其實不是。這些房子和工人村住房的最大差別是沒有煤氣和暖氣。

在尤大的記憶中,有幾年時間,那里一直在搞建設。不是建大房,就是住戶私建小房,基本沒消停過。

有一次,尤大經過那里,見臨街又起來一排平房,五間房的體量。尤大也沒在意。又過去幾天,再經過時,尤大就覺得這房子建造得有點奇怪,最南邊一間長出個尖頂來。他問蓋房子的人,這建的是啥廟?那人笑了,說不是廟,是教堂。他又問,建教堂給誰住?那人說,天主。

尤大愣住了。天主怎么可能來這偏僻地方,又住這么簡陋的房子呢?又過去幾天,尖頂上豎起一個十字架,還是黑的,老遠一看,陰森森地晃眼。

尤大想,神不避人,天主可能是真來了。

教堂蓋起來了,里面住進一個叫天主的神,也叫上帝。這事傳開后,在謝莊工人村也算是件大事。那時人們對天主教了解很少,都不知道天主是哪路神仙。尤大更不知道。他見進出教堂的人,也帶香火,就想這個被稱作天主的神,可能和菩薩差不多。他還想,這天主絕不像彌勒佛,腆著個大肚皮傻笑。因為尤大看見,那些進出教堂的人,大都臉上神情凝重,像是很不快樂的樣子。

再時間久點,就有人告訴尤大,這教堂里的神,是和如來一樣的大神,也跟回民信奉的那個真主一樣。

再后來他就知道了猶大的事。那個他媽的外國猶大,是個出賣上帝的叛徒。

又有一天,他上六年級的兒子尤文博從學校放學回來,一臉不高興。他問兒子為啥不高興。兒子不說。問急了,兒子就說,都是他那名字惹的禍。他一聽愣了。讓兒子解釋給他聽。兒子就說,你這名字……跟出賣上帝的叛徒猶大一個名,同學都拿這事取笑他。

尤大一聽急了,張口罵道,放他媽的屄的屁!你爸我叫尤大富,是大富大貴的大,大富大貴的富。那個外國人算什么東西。再說了,你爺爺給我起名的時候,咱全中國知道那個狗日的猶大的人,也沒幾個。

尤大全名叫尤大富。他姊妹四個,三男一女,名字排下來,就是富貴美滿。他排行老大,日子久了,人們叫穿幫了,就簡化成尤大。

這幾十年尤大喊下來,他也沒覺得別扭。但自從工人村建起教堂,尤大嘴上不說,但心里確實犯過嘀咕。怎么那個當叛徒的外國人,不叫李大、王大、牛大、胡大呢?偏偏狗日的叫猶大,攪弄得人心里不舒服。但他只是想想,并沒真往心里去,別人喊他尤大,他照常隨口應著。他知道,自己這名號,在謝莊地面就跟二踢腳炸在天上一樣,有響兒。就是在礦區一帶,街面上混的人,說起各礦的人物,他也有一號。

2

尤大現在很忙。

自從謝莊煤礦工人村開始拆遷以來,他就成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大忙人。有人戲稱,尤大是謝莊煤礦工人村拆遷辦“編外”主任。說白了就是,在謝莊,拆遷辦做面上的事,尤大做擺不上臺面的事。但有些事就是這樣,擺不上臺面,但又要解決得隱蔽、干凈。這樣的事,就都由尤大來做。

尤大文化不高,但會說理。從當孩子王的時候,尤大就學會了以理服人。尤大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一個問題,這人狠了,別人就會怕。一般人都會狠。但一般人又很少愿意狠。因為狠一下行,一直狠下去,不僅需要勇氣,還需要代價。很多人狠過一下,或一陣子后,再也無法狠下去的緣由,不是沒有勇氣,是舍不得代價。這就和最普通的一個方程式有關,如x+y=z。如果x是勇氣的話,這y就是代價,勇氣加上代價就等于z。在小時候,這個z是孩子王。等到尤大長大了,x和y沒變,z變了,z變成尤大在謝莊和礦區地面別人一打聽就知道的名號。人一旦有了名號,好處也就跟著來了,說話辦事就有面。尤大還有一個特長,善于利用資源。他對“生產力”這個詞有著天然的理解。在尤大的世界觀中,名號面子就是生產力。

說理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尤大雖善于此道,但并不當回事。在尤大看來,理同禮,是一種形式。他最看中“先禮而后兵”這個古語中的“后兵”。對于那些不講理、不懂禮,或是不需要講理的人和事,尤大就適當適度地“用兵”。這是講究,也是學問。尤大的長處是狠,還會狠。這個會狠很關鍵。要怎么狠,得怎么狠,怎么著能狠出效果來,這就上升到了藝術層面。尤大會。他還有一個別人輕易不會有的長處,敢對自己狠。尤大小時候流鼻血。很多孩子都流過鼻血。在別人看來,流鼻血并不是一件什么事。尤大也這么認為。但尤大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是,他會利用流鼻血這事。

尤大就利用流鼻血這事,無聲地打敗了東街的孩子王胡四。

胡四大名叫胡慶紅,外號叫胡四毛。胡四打了西街一個孩子,并不重,只是一個耳光而已。這孩子告到尤大這里。尤大要為他主持公道。下課了,尤大找到胡四,把他邀到學校的操場。別人以為他們會有一場惡斗,就圍過來很多人。

但尤大只是想和胡四說理。按尤大的說法,胡四沒有理由隨便打人一個耳光。他要求胡四給被打的人道歉,這事就算了結。

胡四窮橫慣了,他怎么肯為這事道歉。他驕橫地揚起右臂,晃晃拳頭說,要想讓他道歉,得先問他的拳頭是否同意。這是在挑釁。尤大就準備答應胡四。他不害怕和人打上一架。

尤大會功夫。他還正經拜過師,學過武術。不過尤大害怕別人提起他的兩任師傅。他的兩任師傅都姓蔣。老蔣師傅是南方人。小蔣師傅是老蔣師傅的徒弟。尤大8歲時,拜老蔣師傅為師,學形意拳。在他12歲那年,老蔣師傅被警察抓走了。尤大怎么也沒想到,面皮白凈、穩重寡言,教場上嚴厲、教場下和藹的老蔣師傅,竟然是個強奸犯。他還是個奸淫幼女犯。五年時間里,奸淫猥褻幼女9人,最大的12歲,最小的6歲。

老蔣師傅被抓后,有一陣子尤大覺得自己在人前都抬不起頭。這時,小蔣師傅來找他了。他希望尤大繼續練武。尤大喜歡武術,就又跟著小蔣師傅練。小蔣師傅教他戳腳翻子。這是一種很講究實戰的功夫。尤大練得很勤奮,進步也很快。但兩年后,小蔣師傅也被警察抓走了。他的罪名是搶劫罪。小蔣師傅犯罪有點冤。他講義氣。朋友請他喝酒,酒喝熱了,朋友說有事想請他幫忙。小蔣師傅也沒問什么事,就答應了。他就跟著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在一天夜里闖進一個人的家。他幫著朋友搶回了屬于他的東西,一把寶劍、一個香爐和幾個破罐子。等警察來抓他,他才知道,朋友是個盜墓賊。由于分贓不均,才讓小蔣師傅幫他去搶。

三年內,尤大的兩個師傅先后被抓,這很讓尤大苦惱。老蔣師傅是個形意拳高手,遇事喜歡講道理,卻是個強奸犯。小蔣師傅人仗義、豪氣、愛打抱不平,卻最終成為搶劫犯。這樣的現實,讓尤大難以接受。他的那些同學,街上的調皮孩子,玩惱了,翻臉了,就會罵他是強奸犯和搶劫犯的徒弟。一般那些罵過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胡四沒有這樣罵過他。胡四從小跟著東街的一個閻姓師傅練摔跤。年輕時,閻姓師傅得過省摔跤冠軍。尤大和胡四碰到一塊兒,是旗鼓相當,兩人真要動起手來,這勝負還真不好說。但尤大必須接受胡四的挑戰。

這時,要命的事來了。尤大感到鼻腔內一陣熱。壞了,要流鼻血。這會兒鼻血要是流出來,會被人認為是嚇的。那就丟死人了。但尤大就是尤大。他甩手給了自己一個十分響亮的耳光。耳光聲還沒落地,他就眼光毒毒地盯著胡四說,一言為定!隨即伸出了手,等著胡四伸手。這手一握,就等于雙方定下開戰的誓約。剩下的就是挑地方,定時間。也就在這時,尤大的鼻血不失時機地流了出來。那么洶涌,又無比鮮艷。鼻血大滴大滴啪嗒啪嗒地打在尤大伸出的手臂上。他一動不動地伸著手,等待胡四。

胡四本來已經伸出了手,就在他的手快握住尤大的手時,尤大的鼻血洶涌而至。胡四的手,沒有一絲猶豫就縮回去了。那一刻,他的樣子很呆。等到他感到不對時,已經晚了。

尤大瀟灑地擦一下鼻翼,轉身走了。那一年,尤大15歲,剛上初二。

后來,尤大不再流鼻血了。但他卻總是能夠讓自己的鼻血在關鍵時刻不失時機地從他那有點夸張的兩個鼻孔內迸射出來。他那鼻血,總是那么激情洶涌,又不失驚艷。

3

文進剛從集團開會回來,就召開拆遷協調會議。他在路上,已給辦公室主任謝剛打過電話。等他走進會議室,各部門人員已經到齊。這次去集團總部開會,會前大老板私下召見了文進,據他透露的可靠消息,文進已被列為冀南集團副總經理后備人選。只要在這次集團大規模棚戶區改造工作中,文進創出“謝莊速度”,領跑拆遷,不出紕漏,就會穩穩晉階。臨出門時,大老板意味深長地對他說,文進,你這名字起得好。他當時一愣,隨即就明白其中深意。他在大老板身邊工作了五年,前年到集團下屬一個部門任副職過渡,僅半年,就被任命為謝莊煤礦礦長兼黨委書記。

文進簡要傳達了集團總部會議精神,他總結說,會議精神可以用這樣幾個字概括:快、穩、好。快是拆遷速度要快,建設要快,回遷要快;穩就是要保持穩定,不能出現上訪、鬧事現象;好就是好事辦好。棚戶區改造是一項事關民生的項目,是大好事。但越是大好事,就越存在好事辦壞的可能。在年前召開的棚戶區改造動員大會上,文進就強調過好事辦好的重要性。他還承諾,要全礦所有人來監督他,只要有人發現文進在謝莊煤礦工人村拆遷工程中存在違規、違法事宜,且有確鑿證據,不用舉報,他立即引咎辭職。同樣,只要有人舉報涉及拆遷工作人員有營私舞弊問題,是干部的撤職,是工人的開除。也就是在那次會議上,文進提出了打造棚戶區改造“謝莊速度”這個口號。

春節過后,整個冀南集團大規模的拆遷工作全面鋪開。就在同時,涉及棚戶區拆遷的七個礦廠,除謝莊煤礦外,都已出現集體圍堵集團辦公樓和市政府大樓的群體上訪事件。汪村煤礦和建材廠職工還組團上訪到了北京,影響極壞。這時,謝莊煤礦拆遷工作的一枝獨秀,就顯得格外具有價值和意義。大老板雖在會上沒有表揚謝莊,但對其他礦廠的嚴厲批評,就是對謝莊的肯定和表揚。文進心里清楚,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兜住氣。他在心里對自己說,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干好自己的事。

各部門匯報完畢,文進留下拆遷領導小組成員繼續開會。按照拆遷總體規劃,5月底之前,拆遷工作完畢。6月份,施工隊伍進駐。明年春節前,謝莊煤礦工人村所有涉及搬遷的1072戶居民準時回遷。誰都知道,在拆遷工作中,拆容易,遷難。按計劃,居民搬遷工作在4月中旬左右結束,最遲不能超過5月上旬。按照規劃圖,劃出了幾個重點區域。即便是出現個別可能的“釘子戶”,只要不在核心區域,就可一邊繼續動員搬遷,一邊組織施工。雖然有人罵娘,但謝莊整體拆遷工作進展順利。現在,整個工人村區域,就剩下兩戶沒有搬遷。一戶是本礦工傷職工計健民。另一戶關系有點復雜,戶主是礦區某中學的教師劉學法。

具體負責拆遷的拆遷辦主任董志國說,現在最大的難點是這工傷戶計健民。他的兩間平房正處于拆遷的核心區域,影響兩棟樓的施工。會后,文進單獨把董志國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商量怎么解決計健民的事。

計健民家,文進去過,還不止一次。他來謝莊后,逢到年節慰問困難職工,他都要去計健民家,和他也算是老熟人了。年前,文進還去過他家。聊起棚戶區改造的事,計健民表態,全力配合支持拆遷。當然,他也提出了條件,給自己大學剛畢業在家待業的女兒解決工作。文進當場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春節放假結束,礦上復工的第一天,計健民的女兒計小節就被安排到安監部,管理職工教育培訓檔案。這是個既輕松又待遇不錯的工作。

等大規模搬遷開始,計健民突然變卦,他又提出了新條件。這個新條件還有點離譜。要求回遷時,在臨街中心地段,分配給他一套家居帶門市的住房,而且這門市房的價錢,不能超過政策房規定的市場價。不答應這個條件,他就不搬遷。

計健民下肢癱瘓坐輪椅已經二十年了。在謝莊,還真沒人敢去觸惹他這個霉頭。當年,計健民有過創舉。他曾組織過一支輪椅隊伍進京。

那是一件發生在秋天的事。

一個陽光明媚、秋風和煦的上午,一輛大客車,行駛到天安門東側,忽然減速靠邊停住。車門打開,從里面下來計健民的輪椅車隊,共有20輛。這支車隊,一色老式搖把輪椅,在計健民的指揮下,排成整齊的一列,緩慢悠閑地向前搖行。

打頭的計健民,車把上還綁著一面小國旗。

在天安門前的游人,立馬被這支奇特的隊伍吸引了。相機快門聲咔嚓咔嚓響成一片。計健民臉帶微笑,面對圍觀的人,像國家領導人接見民眾那般信心滿滿地揮手致意。人群中,有愛心人士主動過來幫他們推車。還有好事的外國人跑過來與他們合影留念。人們以為這支車隊會上金水橋進故宮。但沒有。他們經過天安門,繼續西行。只是在經過天安門時,集體停下,向毛主席畫像莊嚴敬禮。

不一會兒,車隊來到了新華門前。這時,計健民從襯衣的前襟內,掏出一把哨子,那種普通的鍍鉻鐵哨。他吹響一聲哨音,20輛輪椅一齊停住。他又吹響一聲,20輛輪椅集體轉向,面朝新華門。看隊伍排列整齊,計健民鼓起腮幫子,鉚足力氣又吹出一聲拖音很長的哨聲。哨音剛落,20個人唰的一下,同時亮出一張硬紙殼做的小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寫著20種筆體的四個字:給個說法!后邊是一個大大的紅色感嘆號。

當年這事,不僅震驚京華,也轟動全國。之后,他們這些嚴重傷殘職工得到關注,生活醫療狀況有了很大改善。當時,全國各地煤炭企業的傷殘職工,幾乎都派代表來過謝莊,以不同方式向計健民表示敬意。計健民也由此一戰成名。尤大對計健民的壯舉,也十分佩服。他們北京歸來的第二天,尤大就在“萬有酒家”設宴,為他們的英雄壯舉慶功。

尤大的大舅哥許文平也是這支輪椅大軍中的一員。據說他的表現很不咋的,在新華門前,尿了褲子。許文平坐輪椅,和其他坐輪椅的人,有區別。他不是高位截癱,是雙腿高位截肢。他的下半身,還有功能。

計健民的要求當然是無理的。按現行政策,棚改住房實行三個階梯價。與原住房相等面積部分,每平米830元;超出面積15平米以內,每平米1700元;再超出部分按市場價計算,每平米2200元。門市房的市場價位每平米5800元。臨街中心地段的門市房,面積最小的也在120平以上。計健民開出的條件,哪里還是要求,簡直就是訛錢。這嘴,張得還不是一般大,有點超大,像巨獸。聽完董志國的匯報,文進當時就急了,張嘴大罵,他媽的,這個死瘸子,真不仗義。這狗日的癱子,他那牛屎腦袋進水了。罵完,又覺得不妥,掃了一眼董志國。

董志國接口就說,罵得好!這幾天,因為搬遷的事,董志國嘴皮子都快磨穿了,也不知道挨了多少計健民的罵。計健民能罵他,但他不能還口。不僅不能還口,還要賠笑。雖然每次走出計健民家,他都會在心里偷偷地發著狠罵一句,他媽的,這個死癱子!

現在,文進罵計健民,他心里當然高興。

罵歸罵,但問題還得要解決。董志國說,計健民點名要見他。文進知道,這會兒,他是死活不能和計健民見面。文進和董志國的目光碰在一起,停住了,對眼的工夫,他們都想到了尤大。

4

尤大也是搬遷戶,這會兒,他租住在農行后院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里。

棚改項目剛啟動,這工人村的租房價格就水漲船高。原來一個兩居室,每月150塊錢還沒人租。現在,少于500元,那出租戶,都不正眼看你。就這,還租不上。很多人,不得不到附近農村租房去住。

尤大的老婆巧妮不管這事。她知道尤大有法子。

巧妮在水電科上班,做抄表員,專門負責臨街商戶。那是一個月30天閑的活兒。她現在的主要精力是打理兒子上學。文博上初三,學習成績不錯。這小子鉚足勁要考衡中。最后一個學年,尤大在礦區十八中附近租下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讓老婆巧妮在礦區伺候兒子吃喝,全程陪讀。這晚,在飯桌上尤大許愿,只要兒子考上衡中,他上學的裝備全部是新款蘋果。他以為兒子會高興地跳起來,跑過來抱著他喊:老爸偉大!沒想到,兒子只淡漠一笑,起身離開飯桌,回自己的屋子用功去了。尤大端著酒杯,愣在那里。他斜一眼巧妮,生氣地一口把大半杯白酒灌進肚里。然后罵了一句,這兔崽子!

聽到尤大罵兒子,巧妮撲哧笑出了聲。

尤大覺得兒子越長,離他越遠。晚上,在被窩里他把這感受說給巧妮。巧妮還沒從剛剛經歷的暈眩中回過神來。她的手還像夢游一般輕輕在尤大身上滑動撫摸。她喜歡尤大有棱有角的身體,像鐵疙瘩一般結實的肌肉。巧妮覺得,她那像水一樣軟滑的女人身子,就是為這樣男人生的。

謝莊的人,說起尤大,都有點莫名的怕。巧妮想不通,人們為什么會怕尤大。其實,尤大的心很善良。人也忠厚。尤大是手狠了點,但尤大從不欺負人。巧妮知道,尤大的名聲,都是用對自己的狠換來的。尤大從來不等別人拿板磚來拍他。沒等對手出手,他手中的板磚已拍在頭上。然后,他就頂著一頭碎磚屑,不眨眼地看著對手,直到把對手看得腿軟。尤大練過武術,頭硬,會運氣,一般很少失手。但也有失手的時候。年頭多了,這頭頂上就留下一塊塊的硬疤。

每每撫摸到這些疤痕,巧妮都會心疼地說,這是何苦呢?對此,尤大總是一臉無所謂的輕松。但每逢巧妮這樣說,他看巧妮的目光,都柔軟得像釘子。那目光,讓巧妮迷失,感覺自己像在一個充滿迷幻氣息的夢里下陷。這時,尤大都會淡淡地對她說一句話,你不懂,這是江湖。

尤大喜歡武俠小說,金庸、梁羽生、古龍的書,他全套擁有。沒事,就會拿出一本,癡迷地看。有時一根黃瓜都磕在牙齒上了,但就是那樣磕著,不下咬口。要不咬下一口,含在嘴里,忘了咀嚼。巧妮喜歡尤大看書的樣子。沉迷在書中的尤大,安靜溫暖,跟平時比,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迷戀武俠小說的尤大,雖感覺有些陌生遙遠,卻讓巧妮內心親貼。

在西街,巧妮家和尤大家隔著一道街,前后錯三排房。小時候,像個男孩子似的她,沒有緣由地喜歡跟著尤大跑玩。這樣的記憶一直持續到10歲。尤大那時叫她小狐貍。巧妮聽到尤大這樣叫她,心里有說不清的興奮。但別人這樣叫,她就麻木,急了,還會和人翻臉。

巧妮8歲那年,在一次玩藏貓貓的游戲中,發生了一件事。那天,她像以往一樣,挨緊尤大的身體趴下。那是在一叢很深的灌木后。只有比她大3歲的尤大,敢鉆到這么深的灌木叢里來。他鉆進來,巧妮就緊跟著鉆進來了。起初,尤大很討厭她跟著他。不僅討厭,還欺負她。可巧妮就是愿意黏著尤大。時間久了,尤大就不再那么討厭她,但也說不上喜歡。

他們安靜地在灌木叢中趴著。外邊一個又一個孩子被逮著了。她是安全的。巧妮很高興,扭頭看一眼尤大,笑了。尤大也看她一眼,笑了。但巧妮覺著尤大的笑,跟以往不一樣,眼神飄飄的。

巧妮弓腰起身,想探頭,看看外邊的情況。就在這時,尤大伸手一拽,她倒在了尤大的懷里。她跟他臉貼著臉了。巧妮覺得自己的鼻子,吸的都是尤大鼻子里噴出的氣。她往后挺挺脖子。巧妮看見尤大的臉有些紅漲。她撲哧一聲,笑了。她一笑,尤大也笑了。尤大不再緊張了,就伸出手在她身上亂摸。他的手,還摸進了她的下身。巧妮仍在彎著眉眼笑,一臉無辜的天真。尤大仍在她的身上沒輕沒重地亂摸。

那時,黃昏的光線還很強,它們透過灌木葉叢的縫隙擠過來,落在尤大的臉上。風輕輕吹過,葉子搖晃,尤大臉上的笑意就有些虛渺地飄浮起來。

忽然,尤大的手停下,不摸了。她還在笑。尤大抓過她的手,讓她摸他。開始,尤大還猶豫,不知讓她摸他哪里好,就在臉上脖子上亂蹭。過了一會兒,他就把她的手,領進他的短褲中。尤大還撩開短褲,讓她看。他也看她。巧妮看到一個白粉透紅像是小蘿卜一樣的東西,在那兒翹著。她抓住它,搖了搖,看著尤大癡癡地笑。尤大也在笑。多少年后,當巧妮成為尤大的老婆,一天晚上,她握著尤大身上那已被她深刻感受過疼痛和歡娛的那個東西說,小時候長得白粉透紅的,像個小蘿卜,沒想到現在會變得這么丑,紫紅黑硬。

巧妮記得,他們相互撫摸的記憶在她10歲那年,驟然停止了。

那時,他們已經不僅相互撫摸,有時尤大還會趴在她的身上,像小公雞蹦到小母雞身上那樣,做些有趣可笑的動作。有一天,巧妮的手又被尤大領進他的短褲中。她摸到了他。她覺得尤大那里比以前大了,握在手里有些腫脹和飽滿。而她握住尤大那東西后,感覺尤大的呼吸明顯變得短促急迫。他那粗聲喘氣的樣子,就跟街南頭患哮喘病的牛婆子一樣。但隨后尤大的舉動把她嚇了一跳。他忽然粗暴地推倒她,扒下她的小褲,翻身騎住。然后猶豫了有一秒鐘,就趴在她的身上,用那個東西頂她。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觸碰。開始,它有些盲目和忙亂地在她的小腹上戳點,然后又移到兩腿之間。巧妮安靜地睜大眼睛,看著在她身上的尤大。尤大的臉漲得通紅。忽而,又白了。接著,又漲得通紅。看尤大這樣,巧妮呵呵笑了。巧妮一笑,尤大像是從夢中醒來一般,忽地站起身,兜上短褲跑了。那以后,他們就再也不在一起玩游戲了。

那個像蝴蝶一樣飄忽來去,嘴里喊著“尤大”“尤大”的女孩消失了。

有幾年,巧妮和尤大雖然都在西街,但基本上很少見面。就是見了,也是彼此一笑,淡淡地打個招呼,就過去了。巧妮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上班了。有一天,升井交燈的尤大看見了巧妮。他一下就被燈口內那個一身藍色工裝的女孩子給魅住了。等巧妮喊出大富哥,他才從另一個世界醒過來。尤大內心那夢幻般的感覺得到確認,眼前這人,真是巧妮。

這時的尤大,已經因為好武愛斗而有了點名聲。而那時,似乎又是一個崇尚好武愛斗的時代。巧妮有點怕他。有點怕尤大的巧妮,就多多少少故意躲著他。

而尤大卻頻繁地出現在巧妮面前。已情竇初開的巧妮明白,尤大在追她。

那是一場像是馬拉松一般漫長的戀愛。幾年后,24歲的巧妮,終于被已經27歲的尤大追到手。在婚床上,他們一同撞線,完成了可以紀念一生的一場賽事。

那是巧妮記憶里最有滋味和嚼頭的時光。

尤大又說了一遍。巧妮像是才回過神來。她向尤大身上偎偎,漫不經心地說,文博再怎么鬧,也是你兒子。男孩子大了,就這熊樣,正常。

說罷,巧妮就問尤大租房子的事情。搬遷之后,他們要在外住上小兩年時光,總不能一直在礦區住吧。這里租一個兩居室的價錢,在謝莊能租三套。孩子上高中,就是去不了衡中,進市一中,也是住校。他們還得回到謝莊去住。

尤大說,租房子的事兒,就不用你操心了。

巧妮說,是不用我操心,但我也得問問吧。

尤大說,農行的李主任想讓我住到農行后院去。

巧妮一聽,半坐起說,那就去唄。他們的住房都不交水電費。

尤大欠身,靠住床幫,順手把巧妮攬在懷里,說,水電費算什么,房子都讓免費住。我在琢磨,這人情是不是太大。

巧妮說,就這點人情,還大。

尤大沒吱聲。

巧妮說,這是老牛在還你的人情。

前年冬天,老牛在礦區麒麟宮酒店吃請,被人暗算,拍倒,扔在衛生間里。

尤大那天正好也在麒麟宮吃飯。席間,他和朱四出來尿尿。朱四尿快,已兜上褲子走到門口。尤大剛尿完,正在兜褲子。他突然對走到門口的朱四說,四哥,等等。我怎么聽到有人哼哼。朱四踅轉身子,停住。果然有人哼哼。聲音從最里邊一個廁位傳出。尤大走過去,伸手拉開廁門。

他看見倒在地上,滿臉是血的牛主任。

5

董志國找到尤大時,尤大正在和“萬有酒家”的小老板六巧斗嘴。“萬有酒家”的大老板是六巧的爹佘萬有。董志國進門前,還和坐在門口藤椅上閉目養神的佘萬有打過招呼。當年,佘萬有是董志國的上司。那時,佘萬有名氣很大。他不僅是一個管著三四百號人馬的采煤區長,還是響當當的部勞模、省勞模、市局勞模。但他毀在自己老婆手里。他老婆一心想要個兒子。而佘萬有播下的種子,一茬茬只產大白菜。生下九個女兒后,在絕望和掙扎中,他老婆徐鳳香提心吊膽地生下第十胎。這次,地里終于換了品種,結出了蘿卜。有了兒子,佘萬有卻因違犯計劃生育政策被雙開。起先,佘萬有開燒雞鋪,做小買賣養家糊口。幾年后,就干起飯店,經營著在謝莊一帶地面上生意最好的“萬有酒家”。這“萬有酒家”名譽上的大老板是佘萬有,但具體經營管事,都由老佘的女兒六巧在做。佘萬有就跟個看家的門神一樣,天天閑坐在飯店門口消磨時光。工人村拆遷,他就更愿意在這里看熱鬧。

尤大。

老董。

尤大和董志國相互打過招呼,尤大起身往樓上走,董志國沖六巧笑笑,跟著尤大上樓。他們來到飯店西頭北側的一個有666門牌的包間。尤大推開門,董志國進去,尤大跟進。門關上了。

自從謝莊棚改項目開工后,“萬有酒家”就成了尤大的臨時辦公點。

謝莊棚改工程,要建36棟樓。12棟小高層,24 棟多層。由富卓、龍康、興盛三家公司承建。富卓公司承建中區19棟樓,龍康公司承建西區的10棟樓,興盛公司承建東區的7棟樓,一個公共廣場,三個小型綠地公園,一條商業街。這三家公司都在進駐的第一時間,找到了尤大。

尤大身兼三家公司的副總監理。那是個什么也不用干,只管拿錢的差事。

尤大的錢,不白拿,他要管在謝莊地面上平事。至于三家公司每家公司一月給他多少辛苦費,這是商業秘密。這秘密除尤大知道,就是巧妮知道。巧妮在尤大那里收租,偶爾也換一個詞用用,到時間點上,她就會對尤大說,該交“月供”了。那時間點卡得賊準。

跟著尤大的有六個兄弟。三家公司每家兩個,也是做只掛號不干事的工程監理,一人每月3000元。尤大在“萬有酒家”的一切開銷,都由這三家公司報銷。但尤大懂得分寸。這吃喝的事,不能貪。人一貪嘴,身上就會有其他地方發軟。他在“萬有酒家”吃飯簡單。中午不是一份炒餅,就是一碗面條。晚上,小弟兄們想熱鬧熱鬧,他就簡單點幾個菜,弄上兩瓶二鍋頭,一吃一喝了事。這酒菜錢,他掏腰包。

尤大要是回礦區看兒子老婆,從來滴酒不沾。不去了,吃完喝完,回到農行的租屋,看會兒電視,或是武俠小說,覺得累了,倒頭便睡。

每隔一段時間,富卓老板楊健、龍康經理沈玉寬、興盛女老板姚鈺都要請他和弟兄們吃飯,慰勞一下。所以每當尤大給這幾個老板提出點要求時,他們都是不打磕絆,痛痛快快地答應。

尤大是一個懂得珍惜資源更會利用資源的人。他知道,棚改一結束,不管是領導還是老板,都不會再認得他。眼前,他在棋盤上像個過河卒子,還能拱兩步,有點用。等棋局結束,就是廢物。若是不小心,沒準兒半道就會淪為一個棄子。既然有用,那就用好。在這事上,尤大是典型的既得利益者。富卓老板楊健已經答應,在中心地段以低于成本價賣給他一個門市。礦上也承諾,只要拆遷順利,他的兩間平房可置換一套160平左右的大房子。那房子房產證上標明的是兩套。因為按棚改政策,棚戶區改造房,每戶最大面積不能超過93平。

這些,他誰也沒告訴。老婆巧妮近吧,按他手下弟兄們的說法,夫妻那是肉套肉的關系,他都沒說。

尤大只是告訴巧妮,他們回遷,能弄上一套大房子。至于多大,他也不知道。他鼓勵巧妮,可以想象。巧妮說,一個破房子,有什么好想象的。然后一把抓住他的下身,讓我先把你這里弄大。你這里夠大了,我就知道房子有多大了。

尤大就想,這女人都40多歲了,還有興致風騷。他就更愛巧妮了。

要說謝莊的棚改施工進程,還算順利。拆遷也沒遇到太大的阻力。起初,有風聲傳到尤大耳朵里,說前街有兩排老住戶,聯合好了,拒不搬遷。他聽下邊人說,在一個略通文墨的老頭倡議下,他們成立了留住老房子同盟。這些老人懷舊,上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兩度參加礦井建設,對謝莊有感情,他們想給謝莊留住歷史,留下記憶。工人村的這些老舊平房,就是他們生命中的記憶和歷史。聽到風聲后,尤大不敢怠慢。萬事難開頭。他必須開好這個頭。他逐一找到這些老頭老太太的兒女,恩威并用,各個擊破,又不忘施予小惠。奇跡發生了。昨天那兩排房還人進人出,轉天早晨,那里已人去房空。

西街有個教友團。尤大開始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組織。后來聽說,是由西街一些信教的老人和中年人臨時成立的一個組織,也是為了抵制拆遷。說是個團,也就那么十來個人。他們說,這次拆遷違背主的意愿。他們堅決抗拒。尤大不知道主為什么不安生待在教堂里,竟有興趣來管拆遷這人都不愿意干的事情。但尤大知道,是神就有神通,他不敢輕易得罪主。再說主還是一個和如來、真主一樣法力無邊的大神。尤大不信神,但也不瀆神。他知道主不會見他,但他知道該去找誰來解決這事。主都有仆人,主的事也都是由仆人來做。拆遷開始了,尤大并不驚動他們。

過了幾日,尤大打聽清楚,便在一個深夜,悄悄找到教堂主事的人家里。

一見面,尤大就愣愣地說,住持,我有事要和你說。

那人姓喬,聽尤大這樣喊他,笑了。他笑過后說,我不是住持,是神父。

尤大一愣,說,神父就神父。他甩給喬神父一個信封。

喬神父猶豫了一下,拿起,掂了掂,揣進衣兜內。

看他收下錢,尤大開口了。他說明天晚上有一輛大巴車來,他想讓神父帶隊,領著他的教友免費到山東青島蓬萊作五日游。他列出一個名單,必須有這些人。至于出游的理由,尤大說,神父自會安排好吧。喬神父是個聰明人,也是主合格的仆人。對于尤大的建議,他滿心贊成,并說他一定會在主的面前為尤大祈福。尤大說,祈福就不用了。

臨出門時,他也沒忘說祝神父旅途愉快。

等快樂的五日游歸來,那個所謂的教友團成員,已在西街找不到老房子的片瓦寸土了。他們那些不信教的子女,都信了尤大。尤大給他們開出了優惠的搬遷條件。

6

進入施工階段后,也比較順利。目前,讓人鬧心的就是計健民和劉學法這兩個釘子戶。劉學法在東區的房子,不妨礙施工。目前也沒人搭理他,就讓他在那里晾著、曬著。按尤大的說法,什么時候這個混蛋自己晾干了,曬蔫了,就滾蛋了。起初,尤大是每天都折騰他。不是把他家玻璃砸了,電線鉸了,就是把水管截斷。他還安排人,三天兩頭往他家門口潑糞。尤大想,你劉學法能堅持,看哪個孫子不能堅持。

按尤大的理解,劉學法不是正常人。他煩劉學法,還有點恨。雖說都在一個工人村住著,他住東街,尤大住西街。但拆遷前,尤大根本就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拆遷工作剛開始動員,他就冒出來了。他一出來搗亂,尤大就找過他。問他有什么條件,他可以幫著在中間溝通。尤大信誓旦旦地說,都是一個村的,有事好說,只要順利搬遷,保證給他最大優惠。但劉學法牛。根本就不買尤大的賬,更看不上他。劉學法張狂地說,他干的是一項事業,不茍私利。茍私利者,小人作為也。尤大撞了一鼻子灰。以后,尤大登門一次,就被劉學法“者也”著無端教訓一頓。尤大心里暗恨,但從未發作。要是早上幾年,劉學法這德行,他早就老拳相向了。但尤大忍了。他不能因為劉學法一個人,壞了自己的事。

為搞好拆遷動員發動,礦上多部門聯合組織文藝演出、演講、散發傳單、簽名日等活動,還專門成立棚改政策小分隊,開展進百家門、暖千人心愛心行動,目的只有一個,動員居民按期順利搬遷。

劉學法也在搞動員。每逢雙休日,他就穿上西服,系好領帶,把皮鞋擦得锃亮,打扮得整整齊齊,在工人村穿街走巷搞動員。他是動員人們抵制拆遷。他挨家挨戶散發自制的傳單,說謝莊棚改工程不符合國家棚戶區改造政策。這個項目純屬政績工程,套取國家棚改資金的騙子工程。他周一周五,正常上班教學,周六周日,就串街走戶,鼓動人們對抗拆遷。起初,也有人信他,跟著起哄,抵制拆遷。但慢慢地圍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再后來,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也不是,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有兩個穿一身黑衣、戴墨鏡的保鏢跟著。這倆黑衣人很規矩,總是一言不發,默默跟在他的身邊,像幽靈一樣在工人村到處走動。劉學法唾沫星子亂飛地在廣場演講,作報告,他倆就忠心耿耿地當聽眾。但劉學法的演講,總是只有一幫小孩子和三四個傻子圍著聽,看熱鬧。其余的人,都只在路邊停停、看看,就走了。但劉學法能堅持。按他的說法,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里。他就是那個少數,是掌握真理不怕孤獨的人。

他也真是個孤獨的人。四年前,老婆因懷疑他感情出軌,一氣之下離家,到南方去打工。女兒還小,妹妹學英看侄女可憐,就把孩子接到自己家住。現在,他瘋癲一般熱衷于抵制拆遷,把這當作事業來干。他天天忙于印制散發傳單,游說演講,就更顧不上管孩子了。妹妹學英曾勸過他,但沒用,也就由他去了。

說起來,劉學法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他身高將近一米八,國字臉,有著演小品的陳佩斯形容朱時茂時所說的濃眉大眼,鼻子挺括,就嘴叉子大了點,身體稍顯單薄些。他常年做教師,講起話來也頗具煽動力。但在謝莊,他用盡其能,影響力卻怎么也發揮不出來。這讓他很氣餒。劉學法就認為謝莊人都是一些沒有民主自由思想的愚鈍鄉民,比舊時代封建統治下的順民還蠢,比阿Q還阿Q。他相信自己只要努力了,就能喚醒謝莊人民沉睡在心中像火山巖漿一般炙熱的斗爭意志。但他的努力都白費了。謝莊人就是一堆冷灰。還是凝凍住的冷灰。

好在他還能堅持自己的孤獨。他也為自己還能夠堅持自己的孤獨而慶幸。

劉學法認為孤獨是不敗的。時間久了,尤大慢慢開始同情他了。興致來了,偶爾還約上劉學法,一起到“萬有酒家”小酌。每逢尤大約他,劉學法也不拒絕,總是如約而至。

有一次,他們之間的談話,貌似還很深刻。

劉老師,這些事你能管得了嗎?你管不了。

我是不能。但我可以揭露。

揭露管用嗎?

揭露的價值不在于是否管用。它就像啟蒙,意義在于喚醒。

我不懂你說的這些虛緲的道理。但我可以幫你得到應有的利益。

我不需要。我就是要斗爭。以前,沒有遇到合適的機會。現在有了,我不會放棄。

這一天,他們不歡而散。

這樣交鋒斗智的次數在增加。有一陣子,劉學法頻繁來找尤大喝酒。那樣子給人感覺像是犯了酒癮。尤大猜疑他是在喝蹭酒。但每次喝完酒,他都搶著結賬。他搶著結賬,尤大也不阻攔,就讓六巧把錢收下。等下次劉學法來了,又給他悄悄放回衣兜內。慢慢地,劉學法就不再搶著結賬了。他說,尤大你這人,可以做朋友。

既然可以做朋友了,尤大說話也就不再那么正經。

尤大說,老劉,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一句老話。

劉學法就醉眼蒙眬地問,哪一句?

尤大一笑,說,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劉學法笑了。笑完后,劉學法說,尤大,你知道在我眼里,你是個什么東西嗎?

尤大問,我是啥東西?

劉學法說,別看你他娘的長得跟許文強似的,其實,你他娘的就是趴在謝莊天空上方的一朵臟云。

尤大第一次聽人這樣罵他,他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有時,尤大和劉學法坐在一起,只是對飲,一句話也不說。那樣子,像武俠小說里講的心機玄遠、功力深厚的曠世高人。

每次劉學法吃飽喝足離開飯店時,尤大都送到門口,臨別時說,撤吧,老劉。

劉學法聽到這話,總是對著尤大意味深長地慘淡一笑。

再后來,尤大就停止了所有針對劉學法的折磨,由著他自己孤獨去了。

老董一來,尤大就知道他是為何而來。

老董說,尤大,老板讓你想個法子,弄走計健民。20天內,必須拿下。但不能硬來。

尤大盯著老董,半天沒說一句話。

老董走了。

就是老董不說,對計健民,他尤大也不可能硬來。但不硬來,又怎么能讓計健民自己搬走呢?這還真是個撓頭煩心的問題。他要好好想想。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流鼻血,用板磚拍腦袋,都弄不走計健民。計健民不吃這一套。他傷殘多年,那心就跟個死人差不多。這種小兒科的方式,只能用在那些看著身體健康,卻遇事腦殘,又缺乏心理承受力的人身上。計健民傷殘多年,已被內心深處的孤獨寂寞浸泡的百毒不侵了。

如果也用石頭來比喻計健民,那他就是一塊隕石。

7

尤大開始頻頻出現在計健民家。有時一天,就出現沒遍沒數。

計健民心里裝著鏡子,他拿手捂著。他知道尤大心里也裝著個鏡子。不過,尤大沒有捂著。現在,這兩面鏡子還沒對上焦。他們都在等。等什么?等合適的機會,也許是機緣。尤大不動,計健民也不動。他倆每天見面,見面就是嘮嗑,一嘮就是半天。偶爾也聊起當年計健民組織輪椅車隊進京的事兒。每說到此,尤大就豎起大拇指,把計健民夸贊一番。

尤大說,計大哥,按你的號召力,該再組織一次行動。

計健民說,老了,不行了。

尤大說,我看你行。

計健民說,當年的隊伍,已鳥獸散了。就你大舅哥那樣的包,也找不出幾個了。

尤大說,別提他,一提他我就生氣。德行!在新華門前站站,就嚇尿了。

計健民說,能跟著進京,就是英雄了。

尤大說,也是。現在的人,越來越勢利、自私。

計健民說,你不勢利,不自私?

尤大說,我從來不說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人。我就是一個勢利小人。不過,讓我看,劉學法還真有點孤傲之氣。

計健民聳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說,他,偽君子,一肚子假道學。

每次話頭扯到這里,尤大就不吱聲了。再坐一會兒,他就起身走了。臨走,對計健民說,計大哥,有什么事,招呼一下,尤大老弟鞍前馬后伺候。這些年下來,計健民心里有數,尤大還真沒少幫他的忙。但這次,計健民知道,他得違著自己和尤大了。他沒辦法。

一個星期過去了,尤大和計健民之間一團和諧,什么動靜也沒有。

尤大再來的時候,計健民憋不住了。

計健民說,尤大,你是當說客來的吧?

尤大說,什么睡客。我可不敢睡你。

計健民說,你別跟我裝瘋賣傻。

尤大說,在你這明白人面前,我還是傻點好。

計健民說,直說吧,礦上答應不答應我的條件。

尤大說,答應不答應你都說了。

計健民被尤大逗樂了。尤大也自嘲似的笑了。

笑罷,計健民說,尤大,你該對我動手。

尤大說,老天爺在上,我尤大要是動過對你動手的心思,天打五雷轟。

尤大發這樣的毒誓,計健民也不由得一愣。

真沒想過?

真的。

好兄弟。

不好。

倆人沉默著,誰也不說話了。忽然,尤大像是做夢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有時,我真想剁掉一根手指頭……

這是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計健民卻很快就跟上了話頭。他冷冷地說,你還是想了吧。

想什么?

剁掉我一根手指頭啊。

什么?剁你一根手指頭。誰說的?

你剛說的。

我說的?

就是你!剛才。

不可能。

你還別不承認,你剛說的。你說的話,像剛拉出屁眼的屎,熱氣還沒散呢。

我說的,我說的……是剁掉自己一根手指頭。

計健民又冷笑一聲,說,不是吧。是剁我的手指頭吧。

尤大說,怎么給你說,你就不信呢?

計健民說,讓我信,你就剁一根手指頭給我看看。

尤大說,你逼我?

計健民說,不是逼你,你要是剁掉一個手指頭,我立馬搬家。

尤大的臉,拉下來像個驢臉一樣長,掛著一層灰灰的苦相。

計健民輕蔑地一笑說,不敢了吧?

尤大膽怯地瞄一眼計健民,低下了頭。

計健民說,我猜你也不敢。

尤大抬起頭,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要是敢呢?

計健民說,你要是敢,我今天就把家搬空!

計健民這話音剛落,尤大噌地就站起身來。他奔進廚房,回來時,手里已經拎著菜刀。他看都沒看一眼計健民,把左手往院內水池子邊一撂,手起刀落,就剁掉一根小指。然后,把小指往計健民臉前一扔,掉頭就走。

門外呼啦啦涌進一群人來。一個人撿起尤大血淋淋的小指,包好,跑出門去。

其他人,一哄而上,抬起計健民的輪椅就走。不到一個小時,計健民的家就被搬空了。他被安置在水電科特意給他騰出的兩間房內,里面布置粉刷一新,各種家用器具一應俱全。

等計健民在這個新家安頓下,才從嘴里狠狠地也是恨恨地大聲罵了一句,尤大!你他媽的是個烏龜王八蛋!

第二天,尤大就舉著剛剛接好的斷指,登門給計健民道歉來了。

他左手高高舉起,身子一躬到底。那樣子,又誠懇,又滑稽。

計健民看著尤大,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但尤大接下來說的話,還真狠狠扎在計健民的心穴上。他覺得該重新認識尤大了。在謝莊,計健民沒怎么把尤大放在眼里。但尤大很敬重他。這多少增加了一點他對尤大的好感。在別人眼中,尤大有點道行,在街面上也混出點名氣。但在他內心深處,尤大比街面上的癟三強不到哪里去。這事出來,計健民在心里想,看來以前,自己還真是小瞧了尤大。

尤大告訴計健民,通過爭取,他的兩間平房,在步行街附近,可任意置換一棟多層樓房內的兩套78平政策價兩居室單元房。一套確保是一樓,另一套樓層任選。另外,開發商答應,在步行街以成本價賣給他一個40平米的門市。說完這些,尤大把右手按在計健民的輪椅上說,老哥哥,差不多就行了。尤大的嗓音中有一種蒼厚的凄苦味道。

計健民抓住尤大的手,流下了眼淚。

最早,尤大和三個開發商老板見面,在酒桌上,曾說起過社會上雜七雜八的事。那既是酒話,也是道內的話。富卓老板楊健說話痛快,他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說,按照他們在其他地方的慣例,遇到不好弄的事,就出手。這人身上的部件,都有價錢。比如打折一只胳膊3萬,打斷一條腿5萬。那時,他們都心照不宣地認為這只是酒話。說的人,也就是隨便說說。聽的人,也不用當真。

等到計健民這根“釘子”釘在楊健的樓盤上,他心里炸窩了。計健民釘得越久,楊健心里就越氣越急。周末,他單獨邀上尤大說計健民的事。

在酒桌上,尤大嘟囔,看來是該玩兒點黑的了。

尤大一說,楊健就明白了。他說,老尤,你去弄吧。錢的事,我兜底。

尤大不緊不慢地說,一只胳膊3萬,一條腿5萬,是不是少了點?

楊健說,那就一只胳膊再加2萬,一條腿再加3萬。

尤大說,要是剁掉一根小手指呢?

楊健說,3萬。

尤大說,要是剁掉的是我的手指,多少錢?

楊健這樣的事聽順耳了,脫口就說,10萬。說罷,他覺出了不妥,胖臉一笑,趕忙改口,老尤,你開什么玩笑?

尤大笑笑,我逗你玩兒。

楊健走了,尤大的心在隱隱地疼。慢慢又變成了痛。他想去看兒子。也想巧妮了。但他忍住了。成敗就在明天一舉。他抬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定神。耳光聲音很亮,在空屋子忽地就有了霹靂般的回響。忽然,尤大感到鼻腔內滾來一陣陌生的熱涌,緊接著,他的鼻血就流出來了。多少年沒有流過的鼻血,這時,澎湃洶涌著來了。不一會兒,就在餐桌的臺布上洇出一大片。那血,讓他想到常在武俠小說里看到的一個短句:鮮若梅花。

8

文進聽董志國匯報,說計健民搬走了。他心里一陣高興。他媽的,尤大這個混混,就是有辦法。等他聽說尤大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他像被閃電擊中一般,整個人頓時僵了。這個尤大,太可怕了。

尤大手里,還攥著他的一個把柄。

那時,尤大還不認識他。他更不知道,尤大是個什么鳥貨。

文進在謝莊,有一個情人。

那事發生在文進到謝莊上任后,一個初春乍寒的早晨。他帶著眷戀和甜意剛從情人的被窩里出來,穿出胡同,轉過街角,迎面碰上一個人。那時,他正好走到一盞路燈下。他一點準備也沒有。一看,對方就是一個習慣早起的人,他手里還拎著鍛煉用的器械。他們擦肩而過。文進看清了,那人手里攥著一根三節棍。

那人瞄了他一眼。就這一眼,讓文進覺得這人不一般。那人看他的目光,在懶散中夾帶著鋒銳,像楔子一樣。

二人照面后,文進向南走了。那人,向北走去。但尤大的目光,卻沒有消失,它帶著一種咬噬的速度潛入文進的靈魂深處。

文進后悔了。他不該再貪戀那讓人難舍的肉欲。要是像往常一樣,早走20分鐘,什么也不會發生。但那天,他像以往一樣準備起身時,小玢卻懶懶地摽著他,讓他無法脫身。他拍拍小玢的頭說,親乖乖,我得走了。小玢也不言語。手臂摟緊他,嘴唇胡亂在他身上吻著。慢慢地,這嘴唇就下移,到了那里。文進迷醉了。等他心滿意足地泄掉后,小玢蠕動著趴上來,幽幽地伏在他耳邊問,我好不好?

他一邊狂吻著小玢,一邊不停地說,乖乖好!乖乖好!

這時,小玢輕輕推開他,嘻嘻笑著說,快走吧!再過一會兒,就走不脫了。

那一刻,文進真想不走了。他覺得,死在小玢懷里也甘心。

但他還是起身穿衣下地,走了。

就在他還溫醉地想著小玢的嘴唇,回味著那欲仙欲死的沉迷時,他遇到了尤大。當然那時,他還不知道遇到的人,就是尤大。在文進心里,那天,他遇到的就是掃帚星。

棚改開始了。文進需要各方面的人和力量,董志國就給他推薦了尤大。

初聽董志國說尤大,文進還和他開玩笑,老董,你怎么給我推薦一個叛徒。

董志國一愣,稍后便開懷大笑。

文進與尤大見面,是私下的,只有董志國在場。文進很注意這些細節。他不想留下過多的讓別人議論想象的空間。

但尤大一出現,文進就有點暈。好在多年的官場歷練,讓他沒有失態。

尤大表現得極好。董志國剛介紹完,尤大就一臉陌生的虔誠恭敬,飄向文進。他連聲說幸會幸會。并一再強調,沒想到今天老董給他介紹認識了一位貴人。并一再謙卑地表示,他是礦上一個在編但吃空餉的閑人,希望老板一如既往予以照顧。畢竟他只是一個仰人鼻息生存的小人物。

文進差一點就忘記了他曾和尤大相遇過的情景。

但之后尤大的自我介紹,還是讓他想到了這一點。

尤大說,小弟尤大。尤三姐的尤,大小的大。但這只是綽號。小弟全名叫尤大富。但并不真富,就是窮工人一個。小弟,住西街三棟四號。沒有別的愛好,喜歡晨起鍛煉,耍些武槍弄棒的把式。

然后尤大雙手握搭,謙卑地等著文進回話。

文進是何等人物。這種招式他接應自如。雖心下有怯,但還是沒有輸給尤大。

文進說,你我之間沒有客套,也不用客套。老董就是見證。我希望咱們這次合作,有始有終,互利共贏。信得過我,這一杯酒干了。

那一杯酒,有小三兩,文進端起,仰脖一口喝凈。

尤大也不示弱,舉杯,一口見底。

他們連干三杯后,文進走了。文進一走,尤大也走了。他們都走后,董志國望著一桌沒動一筷子的酒菜,蒙了,傻了。

稍后,他像醒過來一樣,大喊一聲:服務員,給我打包!

9

事情過去了四天,六巧把電話打給巧妮,說尤大出事了。接到電話,巧妮有點蒙。六巧又說,沒什么大事,只是傷了一根手指。接著,六巧就把事情的原委大概和巧妮說了一遍。電話那端,巧妮半天沒說一句話。六巧就問巧妮,你啥時候過來?巧妮在電話里說,馬上。

然后,巧妮就開始忙碌,她給兒子準備了足夠兩天的食物。弄好這些,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兒子,謝莊有事,老媽先回。兩天后回來。

在“萬有酒家”,巧妮見到了尤大。

尤大背對著她,正在和六巧耍貧嘴,逗樂。忽然,尤大在六巧的眼神里,看出情況。一扭頭,他看到巧妮像瘟神一樣的目光。

巧妮奔過來,抓起尤大的手,吼叫著要去和計健民拼命。

六巧起身,抱住了巧妮。

巧妮一邊用力掙著擺脫六巧的手臂,一邊破口大罵,媽的騷屄,你個死瘸子、死癱子老計,我們家大富把你當親哥一樣敬著,幫了你多少忙,給你辦了多少事,做了多少回牛馬!你個狗日的,不承情算了,還逼著我們家大富剁掉一根手指。你這狗操的死癱子,還是不是人?我得親口問問你,你是不是從你媽屄縫里蹦出來的?你要還是人,就不該這么沒良心。

尤大根本沒想到巧妮會罵出這么難聽下流的話。他登時就呆在了那里。

等他回過神來,趕緊過來幫著六巧,把巧妮摁到椅子上。

這時,稍稍安靜下來的巧妮,摟著尤大的傷手痛哭起來。

等巧妮不哭了,尤大告訴她,他這手,沒事,手指已經接上了。將來也無大礙,就是不如原來那么靈活罷了。

他這樣一說,巧妮就又抽泣了一陣。

尤大拉著巧妮,回到他在農行租住的房子里。

回到自己的家,巧妮才真正安靜下來。雖然房子是租的,但目前畢竟是他們在謝莊的家。

尤大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像下餃子一樣都說給了巧妮。

尤大說,他真是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幸好,老計像魚咬鉤一樣上了當。要不,他就真無計可施了。

巧妮捶打著尤大的胸脯說,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咱不干了。

尤大說,傻。我傻。要不是我傻,你能嫁給我。

尤大告訴巧妮,這樣的差事,他也不想干。但這事,沒那么簡單。他不干,自然有人來干。有人還爭著搶著要干。開發商和礦上領導一來找他,他就痛快地答應了。為啥?他懂這里面的道行。這事,在外人眼里,是他尤大有臉面,混得不錯。但他并不看重這些,他有自己的想法。開發商傻?領導傻?他尤大傻?誰也不傻。他們都是棚改這條利益鏈上的螞蚱。說白了,他們就是搶食的狗,一群暫時聚在一起搶食的狗。他早想明白了,這事必須干。不為別人,就是為自己,為讓巧妮和孩子過上好日子,他也得干。但他不能虧良心,也不會黑了心去干。礦上那些有關系的、有門路的人,不會用他,也看不上他。老實巴交的人,又都想避著他。這樣正好。這中間的灰色地帶,正好讓他游刃有余。尤大告訴巧妮,他悄悄幫著鄰居、同學和找到他的困難戶,謀到不少好地段超標準的房子。他算了算,有20多戶。給這些人幫忙,別說收錢,他尤大連一支煙都沒抽。

尤大告訴巧妮,他還幫了東街的胡四。

小時候,這胡四咋咋呼呼看著像個混世界的主,但長大后,卻變成個悶子。離開熟人圈,棍子打,都揍不出個響屁來。后來又出工傷,鋸掉半截小腿,這日子愈發過得不順心。前年,老娘又癱在床上。這次棚改,按政策他家的房子只能置換一套78平的兩居室。別看胡四人悶,卻有好命,不僅娶了個賢惠媳婦,還在提倡一孩化的時代,一槍中的,弄出個龍鳳胎。他結婚早,一對兒女,已上高中。一家三代五口人,再住兩居室,就有點擠。胡四就想趁著拆遷,找找領導,把這困難解決了。他把拆遷辦的門檻都快踢破了,礦上的領導也找遍了,都說考慮考慮,但誰也不給解決。

那天,尤大在街上碰到胡四,問他在哪里租房。

胡四說,在九侯村。

尤大就說,老太太癱著,你租房租到農村,冬天怎么辦?

胡四說,我這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糊弄著過吧。

尤大遞給胡四一支煙,胡四接過點上。畢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遇上尤大,胡四這嘴里的話,慢慢就多了些。他吐出一口煙說,現在難,等回遷時更難。五口人,住兩居室,兒女都大了,怎么住?

尤大說,你的事還沒解決?

媽的個死屄。胡四罵了一句難聽話,人趴在電摩的車把上,又說,都在推。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是拖著不解決。有時急了,我真想拿上菜刀,把這些狗日的一個個都剁了。

尤大說,別走極端。我替你想想辦法。

胡四可憐巴巴地看著尤大,然后悶悶地騎上電摩走了。一周后,尤大又見到胡四,告訴他,問題解決了。但多層的大戶型都沒了。只能給他在小高層解決一個,面積92.86平米,就是價錢要比多層稍高一點。尤大告訴胡四,他仔細算過,按胡四現有條件回遷,和入住多層大戶型比,入住高層大戶型要多支出31408元。尤大不放心地問胡四,你要是覺著不合適,咱再說。要是錢緊,到時候記著打招呼。

尤大告訴巧妮,他說完這些,胡四愣在那里,光是點頭,眼里濕濕的,半天沒說一句話。那天,看著胡四難過,尤大恨恨地罵了一句,這狗日的棚改!

說完這些,尤大扳起巧妮的臉,盯著她的眼珠問,巧妮,你說我這算不算是在做好事,做善事?

巧妮含著淚說,算!算!尤大,你這個傻子。

末了,尤大拉著巧妮來到里屋,從床柜的一角,摸出捆扎整齊的10萬元錢。看,孩子上衡中的錢,有了。

巧妮一頭扎進尤大的懷里,哭了。她哭得好無奈、好心痛。

哭著哭著,巧妮的身體猛然涌起一陣潮動。這潮動越來越洶涌。她作為女人的身體蘇醒了。巧妮想,該慰勞慰勞丈夫了。這個傻傻的叫尤大的男人。她一把捋下攏住頭發的皮筋。一頭烏發像瀑布一般滑肩而下。這時看巧妮,整個人變得輕佻、風騷、粗野、放蕩。那張豐滿的瓜子臉,有了開花一般的狐媚。巧妮走到外間,鎖好門。她邊脫衣服,邊向回走。她脫掉了毛衫,又脫下寬筒褲。她來到床邊,眼盯著尤大,慢慢解開乳罩,褪下內褲。巧妮腰肢一扭,就一絲不掛地站到尤大面前。她白皙飽滿的身體輕輕戰栗著。尤大像是不認識巧妮一樣,大張著嘴,呆住了。

巧妮撲倒了尤大,趴在了他身上。她瘋了。

巧妮就想這樣,她要讓尤大感到驚異、刺激、瘋狂。然后在不能自抑的激情中享受她。在讓尤大享受她的同時,巧妮也盡情地放縱自己,享受尤大。這會兒,她比任何時候都愛這個屬于她的傻男人。

巧妮興奮了,快感像針芒一般從肉體的不同縫隙中迸射出來。高潮就要到來。她喘息著,不由自主地一聲一聲地喊著:尤大!尤大!

在尤大心中沉睡多年的記憶之鐘,又被撞響了。

尤大忽然想起他13歲那年的夏天,他初情膨脹的少年欲望,燃燒著抵住一個女孩身體的溫柔。那個女孩臉上沒有驚恐,只有好奇和天真的笑意。

那一刻,他害怕了。害怕了的他,起身逃掉。

這會兒,他恍惚覺得,此時此刻,身子下這個女人的身體,像一朵漂游在水上的花瓣一樣漂走了。而就在她漂走的同時,另一個人的身體帶著記憶的溫熱,回來了。慢慢地,之前漂走的那個身體又悄然回來,它與這個剛剛到來的身體,奇妙重疊。合二為一的那個身體,有著幻覺一般的空渺感。但從那個虛緲的身體之內,又源源釋放出能夠撫平人世所有艱難傷痕的溫暖氣息。它縈繞、聚集,混沌一團。讓尤大無法分辨,自己是在記憶中,還是在當下。他也不知道,是記憶中的那個自己真實,還是當下這個自己真實。

他像打敗自己一樣垮掉之后,就不再想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了。

起碼,此刻是真的。他和巧妮都是真的。

那一夜,他們瘋癲得像是回到了新婚之夜。那一晚,他們一直相互折磨到天明。

事后,巧妮才像想起什么,不無擔心地問尤大,我聽說,男人傷著骨頭后,不能操屄。干了那事,傷斷的地方,就會不長,爛掉。

尤大說,爛掉就爛掉吧。為了你,就是把那里爛掉,也值。

巧妮狠狠地在尤大肚皮上掐了一把,說,你那里要是爛掉,看誰理你。

考試季來了。尤大和巧妮在礦區窩了三天。他那個叛逆兒子,和巧妮說話時,一臉陽光燦爛。但只要一和尤大搭話,立馬就晴轉多云。尤大就納悶了,他怎么惹著這個祖宗了。特別是發生了尤大斷指這件事后,兒子看他的目光中,不僅沒有同情和關愛,像似又多出一點陰冷和不屑。

考試一完,尤大就回到了謝莊。他有點受不了。兒子那樣,比斷指還讓他難受。

尤大想,管他個小兔崽子怎么想。眼不見為凈。你爹有你爹的道,老子愿意這樣活著,喜歡這個活法。尤大覺得自己想得有點亂,便自嘲地笑了。

一個月后,兒子以高出衡中錄取分數線61分的優異成績,沖灘成功。

巧妮給他打電話時,笑著笑著就哭了。

兒子考上衡中,尤大的弟弟妹妹打來電話表示祝賀。大美說,哥,這事,你得在礦區最好的飯店請一大桌。

尤大說,行。正好咱們幾家也聚聚,熱鬧熱鬧。

尤大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人都不在謝莊。大貴在汪村礦搞材料供應,妻子在礦職工食堂上班。大美在局機關行政處做會計,丈夫是二院的醫生。大滿當兵,后來上軍校,轉業后在市公安局重案大隊,老婆也是警察。父母不在了,不是年節,他們幾個也很少見面。大貴路過謝莊,還來看看。那兩個離得遠,平常也只是電話聯系。

一個周末,富貴美滿四家人聚在礦區麒麟宮大酒店相聚了。

席間,酒酣耳熱之際,尤大挨個兒瞅了一圈兄弟妹妹說,爹娘給咱四個取名“富貴美滿”。現在看看,咱幾個,誰也沒那富貴相。倒是大美,還仍然那么漂亮。看來爹娘的愿望要在咱們身上落空啊。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四個小帥男,說,就看你們的了。

他這話說得不無調侃又有幾分感傷。

本來熱鬧的氣氛,一下悶了不少。

大美心直口快,大哥,你也別這樣說,要我看,咱這一家人都平安健康,比那什么富貴美滿要強多了。

她把頭轉向巧妮,嫂子,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巧妮趕緊應和,對。大美說得對。平安健康,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尤大端起酒杯,來,讓我們為平安健康,干杯!

10

兒子上學走了,巧妮退掉礦區的租住房,回到了謝莊。兒子考上衡中,讓巧妮有一種揚眉吐氣的驕傲感。她現在覺得自己看啥都順眼,干什么心里都暢快。尤大看著巧妮每天快樂奔生活的樣子,心里想,這女人的心思多么簡單,又是多么容易滿足。

巧妮回來了,尤大就很少再在“萬有酒家”吃飯。雖然,他還在那里辦公。沒有應酬,尤大總是早早回家。但他那幾個兄弟,該怎么著就怎么著。他尤大不會虧待他們。有時,尤大還會把幾個弟兄請到家中,讓巧妮張羅一桌飯菜,犒賞犒賞。手下人不解,便問,尤哥你這樣小心,何必呢?尤大只是笑笑,淡淡地說,時候久了,等你們年過40,就知道了。

這天,尤大在“萬有酒家”,正準備起身和六巧打招呼,打道回府。剛轉過身,他看到劉學法來了。劉學法靜靜地走過來說,想和尤大喝兩杯。

尤大趕忙對六巧說,給我弄幾個好菜,上壺好茶,來盒好煙,上瓶好酒。

然后,又像想起什么,對六巧說,給你的老同學打個電話,就說我不回家吃飯了。

他把劉學法領到了666包房。

前幾天,興盛公司的女老板姚鈺還找過尤大,讓他想想辦法,弄走劉學法。再過兩個月,樓房主體工程就要全面完工。劉學法的兩間平房,不影響建樓,但卻妨礙東區的娛樂健身廣場建設。姚鈺希望尤大早點把劉學法弄走,別等到最后,拖延時間影響工期。她從包內拿出一個信封,很厚,推給尤大,粲然一笑,說,尤哥,相信你有辦法。

尤大這幾天正在琢磨套路,劉學法自己送上門來了。

劉學法喜歡用那種早年的小型陶瓷高腳酒杯喝酒。他說用這樣的小酒杯喝酒,不僅過程有美感,酒后,也能讓人產生一種持久的回味感和雋永感。還能在一種強烈的形式感中,感受酒文化的濃厚氣息。他特討厭大杯喝酒,說那匪氣。

尤大說,我就喜歡大杯喝酒。你這樣小杯喝,我覺得娘娘氣。

劉學法說,這是雅氣。沒文化。又說,你不也在用小杯。

尤大說,還不是讓你沾染的。我也娘娘氣了。

劉學法笑了。

尤大也笑。

劉學法端起杯子,來,再走一個。

他脖子仰得很高,嗞溜一聲,喝凈。咂咂嘴,才放下杯子。看他那樣子,喝的不是酒,而是王母娘娘蟠桃會上的玉液瓊漿。他會享受喝酒。

尤大有點羨慕劉學法的飲酒法了。

放下酒杯,劉學法突然問,尤大,你有過信仰沒有?

尤大一愣,想了想,說,小時候的算不算?

劉學法說,算。

尤大說,小時候我真的想過做共產主義接班人。每次唱隊歌時,我都熱血沸騰。

劉學法說,現在呢?

尤大說,現在,早沒那感覺了。如今,我就想好好活著。稍稍停頓,又說,媽的,我覺得自己墮落了。在謝莊,我雖不是惡人,但也不算好人。

尤大看一眼劉學法。劉學法一臉凝重,認真地聽他說話。

尤大仰臉看一下屋頂,說,有時覺著活得跟個假人似的。可你還活著。

說罷,尤大沉默了。尤大沉默了,包房內也沉默了。在沉默中,他倆舉起酒杯,又干了一個。

尤大學著劉學法的樣子,咂咂嘴。他品出一點不同的酒味。

劉學法說,尤大,知道不,你最可貴的地方就是不說假話。可你他娘的說出來的真話,別人又不怎么敢信。但我信。來!為你這不說假話,咱倆再干一杯。

這回喝酒,兩個人都喝出了響亮的嗞溜聲。他們相視一笑。

尤大問,老劉,你的信仰是啥?

劉學法搖搖手中的酒杯,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信仰。但肯定有過。

尤大被他這模棱兩可的話,弄糊涂了。

劉學法說,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人內心中的神明。那是像燈一樣的東西,永遠在那里亮著。上帝就是基督徒心中的燈,真主就是伊斯蘭教徒心中的燈。勝利是照亮戰士心中的燈,自由是讓仁人志士獻身赴難的燈。我們都是心中沒有燈的人。和平年代,很多人心中都沒有燈了。

聽劉學法這樣一說,尤大還真就覺得心里一黑。

酒喝完了,茶喝淡了,話說夠了,劉學法走了。

尤大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琢磨劉學法說過的話。這會兒,他問自己:尤大,你有過信仰嗎?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自己的這個問題。

他有些茫然。

走過一盞路燈,在昏黑的影子里,尤大停住腳步,抬頭看天。天上怎么什么也沒有?等他揉揉眼再看,看見了稀疏亮著的幾顆星星。它們的光芒,和街路對面施工工地內一座座塔吊上不知疲倦的賊亮的燈光相比,是那么暗,那么小。水泥泵車的搖臂探伸到看不見的高處,空壓機的轟鳴聲不斷傳來。一輛水泥罐車走了,又開過來一輛。工地施工晝夜不停,樓層也就像人的欲望一樣不斷拔高。每天早晨睜開眼看,身邊的世界就又是一個樣子。

尤大繼續向前走,走到一盞路燈外的黑影下,又停住了。他還在抬頭看天。

天上還是那幾顆光芒暗淡的星星。小時候的天空不是這樣。他們在西街外邊的荒地里,只要一抬頭,眼睛里就撞進來滿天的繁星。那些星星,在天空滿滿的,擠擠晃晃,一個比著一個亮,不停地眨動眼睛。

他們這些孩子都不知道星星為什么會在天上眨眼。巧妮說,她知道。奶奶告訴她說,那不是星星在眨眼睛,它們是在說話。那一閃一閃的光,就是它們說話的聲音。奶奶說,閉上眼,靜靜地聽,就能聽到。

尤大記得,有一天夜晚,他們又在玩藏貓貓游戲。尤大往灌木深處走,身后跟著巧妮。她怯怯地拽著他的衣襟。他們藏好了。巧妮就湊到他跟前。她知道,只要他們往灌木深處藏,就是尤大想摸她了。他也會讓她摸他。她喜歡在黑暗中和尤大相互撫摸。尤大把手伸進巧妮的衣服內。巧妮的手,也伸進了他的衣服內。尤大的臉貼著巧妮的臉。巧妮的臉,有點涼。慢慢就發燙了。不是巧妮的臉發燙了。是他的臉發燙,把巧妮的臉,也燙熱了。他忽然想起巧妮說過的話。他不動了,也攥住了巧妮的手。他把嘴湊到巧妮耳邊,小聲說,咱倆聽星星說話好不好?巧妮點點頭。他們頭挨著頭手拉著手躺在一起,閉上眼,聽星星說話。尤大真的就聽見了星星的說話聲。那聲音細碎、縹緲,卻又有著銅鈴在空遠處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韻。他被這聲音迷住了。也像是被這聲音召喚走了。

忽然,他聽見有人輕聲喊他:尤大!尤大!

是巧妮在喊他。尤大忽然像是怕冷一樣,抱住了巧妮。

11

尤大回到家時,巧妮還沒睡,她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在等他。尤大目光直直地走到巧妮身邊,往地下一坐,就趴到了巧妮懷里。他覺得這樣還不夠,就撩起巧妮的睡衣,把臉埋在她溫熱飽滿柔軟的兩個乳房之間。過了一會兒,他找到一個乳頭,輕輕嘬了起來。巧妮輕輕抱住他的頭,像是怕驚醒一個夢一樣,一動不動。她懷里的尤大,像是剛從她身體里滑出來的一個小生命,只有著貪吃的單純。

一個星期過后,尤大登門去看劉學法。老遠,他就看見劉學法那兩間夾在高樓中的殘破平房。尤大的心有些凄惶,他覺得這景象,像記憶中某種被撕碎的東西。他吃了閉門羹。劉學法家的鐵門上,掛著一把大號的掛鎖。

這時,謝莊工人村的棚改工程,主體施工部分已接近尾聲。樓房在一棟接著一棟拔地而起。每到晚上,工地停止了施工,就有租住在周邊樓房內的人,三三兩兩結伴,拿著手電前來看房。他們從一個樓口進入,又從另一個樓口鉆出。他們邊走邊看,討論著樓房的施工質量,結構布局,在他們的內心,已多多少少開始憧憬住進新樓的日子了。

又過去一個星期,尤大再去。門上還是掛著那把大鎖。只不過鎖面看著有了銹跡。

尤大來到劉學法教學的學校。他要找到劉學法。教務處的人告訴他,劉學法已經在大上個星期辭職了。尤大一愣。隨即他就明白了。劉學法那天找他喝酒,是已經從學校辭職了。他辭職了,來和他告別。那他人又去了哪里呢?沒幾天,傳來消息,有人在趙都城西的凈空寺內看見了劉學法。他已剃度出家。

尤大忽然想到劉學法說過的信仰問題。看來,劉學法光是提問,他既不能回答也解決不好這個問題。

但這時,尤大已經顧不得信仰這個問題了。

他現在要解決的是找到劉學法的老婆,處理搬遷問題。

一個星期后,劉學法的老婆從南方回來了。這個女人像是忘記自己曾經和劉學法共同生活過的事實。她來到拆遷安置辦,順利地簽好各種文件,把家中事務交給劉學法的妹妹學英處理,帶著女兒,又回南方打工去了。

謝莊都在傳,是尤大把劉學法勸渡到寺院去的。

尤大聽到這些傳言,既不承認,也不否定。他只是覺得人世荒謬。

12

謝莊煤礦的棚戶區改造工程竣工了。

由礦工會主席老竇牽頭,拆遷辦、宣傳、工會、街道等部門參與,搞出了一個規模大、場面壯觀的慶祝儀式策劃。這個策劃,遞到了文進那里。文進看后,笑了笑,一聲沒吭。文進不表態,等于方案被否決了。剛才還熱情高漲的一干人員,轉眼像掉進迷魂坑里一般,個個神情迷茫,不知所措。

誰也猜不出文進是怎么想的。

文進讓其他人走了,只留下宣傳部長張浩、拆遷辦主任董志國。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搞大規模的慶祝儀式,只搞一個象征性的小活動,選擇一戶回遷職工,他要登門祝賀。社區主要街路張掛些必要的橫幅,橫幅內容只寫祝賀居民回遷的祝福語。宣傳部和集團電視臺、報社聯系,搞好重點報道。

董志國問,這回遷戶選誰?

文進想都沒想,說,計健民。

董志國說,計健民不太可靠吧。再說,這人生渣,萬一他在現場出洋相,弄得領導下不來臺,咋辦?我建議還是換個人選。

文進說,不用,就選他。

說完,文進吩咐張浩去把計小節找來,他要單獨和她談談。

這天上午,在中區六棟樓前,聚起慶祝回遷的人群。被慶祝的主角就是計健民。計健民的輪椅從一輛面包車上下來。輪椅剛一著地,早就等在那里的文進,大步走過去,與計健民握手,表示祝賀。

這時,鞭炮聲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

在一陣熱烈掌聲中,文進推著計健民的輪椅向中區六棟一單元的樓門走去。震耳的鞭炮聲還在身邊炸響。文進恍惚聽到坐在輪椅上的計健民說了一句話。鞭炮聲太響,他沒聽清是句什么。但他隱約聽見了兩個字:滾蛋。由這兩個字,他已大概猜出計健民那句話說的是什么意思了。前幾日,在他的辦公室里,拆遷辦主任董志國就問過他,說現在謝莊上下已傳遍了,棚改工程一結束,老板你就榮升集團副總,這是真是假?文進當場一口否決。他嚴厲申斥董志國,別人胡說可以,你們當干部的卻不能不懂規矩,不守紀律,跟著瞎起哄。然后,他一笑,指指自己說,你看,我有要走的樣兒嗎?

董志國想說,誰也不會把要走的樣子,貼在臉上。但他沒敢說出來。

文進想,這會兒計健民的話,只不過是另一種方式在重復董志國的猜測而已。他不想回答計健民的話,也不想壞了自己的好心情,就裝作沒聽見。他始終臉帶微笑,把輪椅推到樓洞口,交給等在那里的計健民的女兒計小節,并和她一家人親切地合影留念。計健民起初有點不配合。這時,計小節伏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計健民立即臉上堆起笑容,沒再有冷場的舉動。快門閃過,這張照片第二天就在《冀南礦工報》的顯著位置刊出,一篇題為《謝莊速度創出棚改奇跡》的長篇通訊也同期刊出。而就在當晚,冀南集團的電視新聞臺,也播出了謝莊棚改集體回遷的報道,鏡頭中就有文進推著計健民走向新居的溫馨感人場面。

隨著謝莊棚改工程穩健著陸和謝幕,文進的心漸漸躁動起來。他開始一遍又一遍回想大老板說過的話。自從那次他們私下談話后,大老板兩次親臨謝莊棚改現場,指導工作。秋末,集團公司還在謝莊召開了棚改現場會,推廣謝莊經驗。文進知道,大老板要把勢給他做足。

快過年了,文進想,該有動靜了。

這天,文進突然得到一個消息,大老板突發腦溢血,住進了醫院。一周后,傳來更壞的消息,大老板病情持續惡化,最樂觀的結果是保住性命,人將進入植物性不死狀態。

文進的心,像突然灌進冰一樣,瞬間凝住了。

又過去一周,國資委任命了新的集團老總。原來所有擬定的人事變動及其他事項,全部暫緩,待研究再定。

春節過后,審計署派員進駐冀南集團,對冀南集團棚改資金落實使用情況進行專項審計。隨著審計部門人員的進駐,各種傳言紛紛而起。集團帖吧也不斷有各類消息冒出,跟帖的人,亦不斷爆料新的內容。“棚改”成為網上熱詞。

一個月后,審計人員走了。一切風平浪靜。

而在網上,那個虛擬的空間里,卻仍是罵聲不斷。

8月上旬,一紙任命文件下來,文進調任集團總部企業管理部部長。而不是之前傳說的集團副總。

文進走了。

13

搬進新房的巧妮終于知道之前尤大給她說的大房子,有多大了。那房子大的讓她有點蒙。但很快,她就適應了。當初尤大鼓勵她可以想象一下,巧妮拒絕了。她不干那傻事。她不愿意想象那些沒有實物參照的東西。現在,她不用想象,就已知道新房子有多大了。尤大問她,感覺如何?巧妮說,她的感覺,跟這大房子一樣,真好。尤大被她的回答逗笑了。

搬進新居的第一個晚上,巧妮特意把臥室用心布置了一番。床上,是一套全新的大紅純棉用品。在臥室床柜一角的落地燈,透過粉色細紗的燈罩打出來的光,柔柔的有一種夢幻色彩。巧妮把光亮度又調暗一點,室內頓時影綽著蕩漾起一層曖昧、充滿肉欲的氣息。

尤大有點氣喘地從巧妮身上滑下來了。巧妮懶懶地伸出手臂,摸索到燈鈕,把燈光調到若無。

屋內又暗了些許,尤大覺得像是眼睛里落下了一層紗。

尤大說,你還不如把燈關了。

巧妮說,今夜燈無眠。

巧妮說完,又把身子向尤大懷里拱了拱。巧妮溫熱的鼻息輕輕地撲在他的脖頸上,又癢又酥。

尤大對巧妮說,這感覺像在武俠小說中,他們倆隱身在一個絕世的洞府內。

巧妮半睡半醒著說,隨你。去哪里都行。

巧妮睡著了。

忽然,尤大在臥室的屋頂上看到了像是星星一樣閃爍眨動的光斑。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巧妮躺在灌木叢中聽星星說話的場景。他輕輕地合上眼,人就像被水流托著一般漂浮起來。那像銅鈴在空遠處輕碰一般的詭異聲韻又回來了。那是神秘的星語,人能聽到,但卻不知其意。但尤大還是愿意靜下心氣來聽。這聲音聽久了,讓人靈魂安穩。

尤大想晃醒巧妮,一起來聽。但他忍住了。

14

這天,尤大像往常一樣來到“萬有酒家”。他在街路對面的門市房已經裝修好。起先,六巧問他想干什么?他說,開飯店。六巧知道,尤大是在逗她,就沒理他。尤大憋不住,還是說了。他準備開個超市。名字也想好了,就叫“巧妮超市”。六巧說,這個名字好。

尤大坐穩了,六巧告訴他,楊健來打過招呼了,以后……

尤大擺擺手截住六巧的話頭說,我知道了。我和他們都見過面了。以后我再在你這里吃飯,就得掏自己的腰包了。

這吃自己……尤大撓撓頭,嘿嘿一笑,接著說,錢可都是連著肉啊!掏錢就等于剌肉。疼!真疼……

說罷,不停地搖頭咂嘴。

六巧樂得前仰后合。

尤大告訴六巧,楊健想讓他跟著他干。他在礦區又拿下一個大樓盤。這事,被他拒絕了。沒等我推薦,楊健就把我那幾個兄弟帶走了。這人行,還算仗義。尤大說,我這人命小,自己開個超市,做點小生意,就知足了。

文進走前,見過尤大。

文進說話痛快。大概意思是,謝莊棚改項目完成后,要成立物業公司。他想請尤大幫忙,幫一個人的忙。名義上是尤大在管,但公司注冊老板不是他。每月給他勞心費,不高,只有3000。但他可在收取的物業費中,抽頭15%。

尤大一聽就懂了。也知道物業公司的老板是誰了。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新房入住,都要先交齊一年的物業費。尤大董其中的玄機。

尤大答應了。

文進伸過來手,尤大握住了文進的手。那是一只像似柔軟無骨的手。

握過手后,文進說,希望以后有機會再合作。

沒過多久,文進調走了。又過去幾個月,物業公司轉手,盤給了他人。

巧妮不懂這些,看到尤大又上繳大額“月供”,還以為他買彩票中獎了。但還是不無擔心說,這錢,我拿在手里怎么覺得熱乎乎的?

尤大拍了一下巧妮的屁股,說,放心吧,這錢不是搶的,不是偷的,不是騙的。

巧妮立馬笑了,說,那好,這錢我就存起來,給兒子做上大學的學費。

物業公司換了老板,想留住尤大。尤大死活不干。

尤大知道,他不能再干。沒事干的他,就又成了閑人。

這天下午,尤大午睡起來,喝足了水,就走出家門,沿著謝莊的環行街路游蕩。現在,這種游蕩成了他的新愛好。他的目光一直跟著道路一側的樓房移動,腳步也就跟著目光移動。

秋深日短。他游蕩到西街時,天色已近黃昏。

忽然,尤大聽見一陣恍惚的聲韻,像鐘聲。這謝莊又沒有寺廟,更無鐘樓,哪里來的鐘聲?等他駐足細聽,這鐘聲就響在一側。他扭轉身,看到了路那邊的教堂。在一棟棟新建的紫砂紅色樓身白色刷頂的樓房面前,教堂顯得更陳舊了,甚至還有些破敗。鐘聲就從教堂里傳出來。

教堂建起,也有年頭了,尤大從未留心教堂是否有過鐘聲。

他循著鐘聲來到門口,剛站穩,那種聲就停了。但余韻還在。像似心頭沾染的什么東西,揮之不去。

他就在那里愣神。

這時教堂的門開了,里面出來一個人。他不認識。

這人問尤大,有事嗎?

那聲音很柔和。

尤大還沒緩過神來,等聽明白了,張嘴說,我找你們住持。

那人笑了,說,我們這里沒有住持。

噢!噢!尤大接連噢噢兩聲后,也笑了。忙改口說,你們這里叫神父。

那人點點頭

尤大說,我找你們的神父。

那人說,我就是。

尤大又是一愣。愣怔過后,說,我認識這里以前的喬神父。

那人在胸前畫過一個十字后,說,喬神父已經在半年前死了。

尤大面前浮起一張焦長色蒼的臉。尤大有點失神,沒有告別就轉身走了。等他想起,停下,再看時,身邊什么也沒有。那人像是憑空消失了。

尤大覺得內心有點落寞。

尤大想,怎么神父也死呢?這想法來得莫名其妙。這樣想過,他就笑自己癡愚。神父也是人啊。是人,哪能不死。

喬神父死了。喬神父死了。尤大在心里反復念叨著。要不是偶然聽到鐘聲,又遇到這個陌生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經認識的那個喬神父,已經死了。那一刻,尤大忽然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和他有關聯的人和事,并不多。是他想得多了。

想到這里,尤大就又心里安然。

他繼續向前走。低頭的一瞬,目光晃見便道磚與水泥樓基相接的地方,有個圓圓的黑乎乎的東西在緩慢蠕動。

他走到跟前一看,是一只土鱉。

這里怎么會有土鱉?尤大有點納悶。這周邊都是堅硬的地面,它從哪里爬來,這又是向哪里爬去呢?尤大搞不懂。看著土鱉費力地一點點爬遠,尤大想,這些小動物,在人群的縫隙中生存,該有多么艱難。

作者簡介

左馬右各,原名駱同彥,男,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參加工作。現供職于某大型煤炭企業集團一基層煤礦。2014年初開始嘗試小說寫作。在《青年文學》《湖南文學》《山東文學》《山西文學》《上海文化》《南方文壇》《名作欣賞》《飛天》《陽光》《散文家》《散文百家》《文藝報》《文學報》《文匯報》等報刊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和散文隨筆作品。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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