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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燒(散文)

2018-04-13 07:14:53胡念邦
北京文學 2018年4期

胡念邦

屠呦呦獲得諾貝爾醫學獎這件事,讓沉潛在我記憶中的一個人醒來。一段久逝的生活隨之浮現:我騎著自行車飛馳在濟南三十多年前的街道上。昏暗的路燈,模糊的人群,好像都是些夜晚。夜色動蕩不安,周邊景物飄忽不定。我疲憊不堪,拖著沉重的步子,捏著一張只寫著幾味草藥的藥方,推開藥店的玻璃門……

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一張皺巴巴的藥方單子似乎成了我唯一的支撐和希望。妻子正在家里心焦地守著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兩歲,都在發著高燒,都燒到了攝氏40度。半夜,抱他們到兒童醫院去,打吊瓶,吃退燒藥,大夫說,病毒性感冒,沒藥可治。只有多喝白開水,等一個禮拜之后自動退燒。全世界的醫生都是這樣處理。我原認為他是在搪塞我。后來查醫學書才知道,這個醫生他說得很對。三十多年前,許多人不知道,病毒性感冒是無藥可治的,只能等,等病毒自動離去。孩子一感冒發燒,立馬去醫院打針、吃藥,如此折騰五六天,然后好了,就說,你看治好了。絕不會相信他是自己好的,病怎么會自己好呢?大家也不知道病號服用的那些藥對病毒不起絲毫作用。實在燒得忍受不了啦,趕快吃退燒藥!退燒藥不殺病毒,只殺白細胞,既然殺不死敵人,那就反過來殺死正在與病毒頑強抗戰的我軍戰士。殺死自己人,體溫暫時降下來,任憑敵人肆虐,戰火因我方茍且而暫時停息,不久又會重燃。

事情是一清二楚的,無須質疑。“全世界的醫生都毫無辦法”。醫生對我說的這句話,三十多年后,得到了驗證。 2012年的冬天,我們在加拿大多倫多的小兒子家,三歲的孫子揚揚40度高燒不退。孩子發燒,似乎每一秒都被抻得無限長。最終受不了的不是孩子,是大人——無法再忍受漫長時間的煎熬。按照國內醫院的治療套路,不管是何種類型的感冒,輸上液再說,無論如何,只要能看到瓶子里的水一滴滴滴入孩子的血管,就松了一口氣。并不知道混在鹽水里的抗生素不僅對病毒完全無效,還對孩子的身體有害。

終于熬不住了,催促兒子開車帶揚揚去了多倫多兒童醫院。不多一會兒,他們就回來了,稟告說:一位女醫生問了情況后,說病毒性感冒,不需要治療,也無藥可治。

也許因為感冒可以不治自愈,便沒有聽說有哪個醫療機構在研究治療病毒性感冒的良方;也許因為這是人類絕對不能完成的任務,據說感冒病毒有一百種之多,現代醫藥科學無法研制出一種可以全部殺死它們的有效藥物。一個小小的幾乎人人都會遭遇的病毒性感冒,全世界的醫生竟然束手無策。真的是這樣嗎?

不,不是這樣。我知道不是這樣。在中國,曾經有過一個大夫,我知道他,我認識他,我多次找過他,這個大夫,他能治愈病毒性感冒。

三十多年前,在濟南那個寒冷的冬夜,我走進藥房,手里捏著的藥單就是他開的。我要說的這個醫生是個中醫大夫。

我須聲明一下,面對選擇西醫還是中醫,我永遠只能是一個患者。我走進醫院,茫然走過每一間門診室,向里窺探:在這些醫生里,誰是能給我治好病的那一個?是他嗎?是她嗎?這是我唯一所關心的。在這里,我只說我所親身經歷的。我只講三十年前的一個醫生給我兒子看病的真實故事。這是一件不能用偶然或巧合解釋的事實。當這個大夫第一次給我的兒子治好病,我也曾這樣解釋過:不過是巧合而已,但事情到后來我若再這樣說,就不近情理了。

重要的是,我來說這件三十年前的往事,不是在說中醫,是在說這個中醫大夫,說他的命運,說人的命運。那不可知的、無奈的、令人無法抗拒的命運……

這位大夫用他精湛的醫術扶攜我們走出絕望,他在那兩年成了我們的唯一依靠。然后有一天,他突然離去,不再相見。一切依然是那樣清晰,一生難忘。如果再不說,就忘了,有許多忘記是故意遺忘,是用遺忘掩飾忘恩。如果再不說,我也和一些人一樣,成了一個忘恩的人。

并非往事一去不返,是我們離開了往事。往事一直留在那兒,等待我們有一天回去……

我將進入三十多年前的日記,憑借彼時彼地的文字而非記憶回到往事。它們都是當天寫下的,勝過最強大腦的記憶。我感謝我的日記,它曾經幫了我很大的忙,它固定了即時發生的事實,并堅忍地抵抗住時間的磨損,映照出多年之后的物非人非,世態炎涼。

1981年6月9日 周一

昨夜,兒子大海發燒。量表,39.8度。上午,到校醫院,被診斷為病毒性感冒。注射卡那霉素,吃撲熱息痛。下午,出汗。退燒至38度。六時許,又發燒……

6月10日 周二

昨夜,大海發燒40度,一宿未退,吃兩片退燒片,無濟于事。孩子忽而雙眼圓睜,如見怪邪;繼而昏沉過去,說胡話。妻不斷換涼水袋,我用酒擦其腋窩、脊背,一宿未合眼。

晨,鄰居海燕的媽媽敲門,神色慌恐。稱海燕在家發高燒不退,怎么辦?我說,病毒性感冒,全世界沒治,到一定時間就好了。她不信。說,感冒都治不好,還叫醫院?我說,只有兩個藥方:喝白開水;物理降溫。她不認為然,走了。

大海又燒了一天。最低溫度:39.8度,最高溫度:40.2度。吃退燒片,嘔吐。妻焦灼,泣涕。我翻看醫學書,尋找安慰妻的詞語。

6月11日 周三

又是一宿未睡。大海燒不退,說胡話。海燕的媽媽又來,說昨夜和海燕的爸爸一起帶女兒去了兒童醫院。先是在觀察室打吊瓶,到半夜燒不退,大夫便將海燕扔進一酒精盆,說是降溫,把孩子凍得渾身發抖,兩人又抱著孩子跑到省立醫院,大夫一聽是從兒童醫院來的,堅不收治。并說這種感冒在家治和在醫院治一樣。

6月12日 周四

孩子高燒四天了。卡那霉素停了。校醫說,打多了怕影響聽力。

大海仍不退燒。

中午,海燕的爸爸來,說受不了了,不能再靠了。有人介紹省中醫院有一位好大夫,下午咱們一起去看。

妻不顧我的反對,抱著孩子毅然和他們一起去了。

直到天黑,妻子才抱著孩子,提著三包中藥疲憊不堪地回來了。這就是母親。母親就是這個樣子。她們總是要行動,永遠不會坐以待斃,無論面臨怎樣的兇險,只要起身去做,就又有了勇氣。這位大夫好像不是中醫院的,只是在一家什么服務部坐診。藥是去藥房抓的,很貴,一服藥4元(當時可買5斤多豬肉)。貴,是因為有一味藥叫羚羊粉。熬藥的方法特殊,吃藥的方式也不一樣。讓人很容易想起魯迅寫的“原配的蟋蟀一對,經霜三年的甘蔗”之類,故弄玄虛罷了。

吃藥是當晚一個小時喝一次,一夜分4次喝完。羚羊角粉喝藥時倒進藥湯里服。第二天上午,孩子的體溫即降至38度;下午,孩子自得病以來第一次熟睡了。再過一天,大海竟徹底好了,不再發燒了!三服藥沒吃完。

然而,在我看來,這完全是巧合。病毒性感冒,一周左右自愈。不吃藥,也該好了。何況,我原本就不信中醫。那位大夫隨即被置之腦后。兩個孩子感冒,我們依然去兒童醫院。兒童醫院,就是專給兒童治病的醫院,給孩子治病,還有比兒童醫院更好的嗎?直到有一天,面對我們燒得昏迷的小兒子,兒童醫院的醫生束手無策,停止了治療。

日記的字跡依然像剛剛寫下來那樣清晰:1981年11月22日。

兒童醫院內科的王主任在小兒子大江的腹部又摸了很長時間,抬起身,神情嚴峻地注視著我和妻子:“很明顯,右下腹,有一硬塊,不好判斷,需要到省立二院做剖腹探查,才能確診。”

“怎么會呢?還不到三歲,一周前來時也沒說有。”

主任翻看著病歷和一大沓化驗單和透視報告:“我們已無能為力,病情不明,無法用藥。”

難道會長出個腫瘤來?

已是中午12點多了,我和妻子一點都不覺餓,抱著昏睡的小兒子大江,坐在醫院廊道的長椅上,誰也不說一句話。我只覺得眼前一片茫然。

一周前,孩子還是活蹦亂跳的。

病發于11月15日下半夜,大江突然嘔吐、拉稀。白天昏睡了一天,發燒38度,肚子陣痛。16日上午去兒童醫院,醫生敷衍了事,只打一針,便打發回家。當天晚上,我們抱著孩子到了離家最近的市立第四醫院。正是中國女排第一次奪冠的那個晚上,我推著自行車,帶著準備住院時用的被褥、臉盆,妻子抱著孩子,穿過闃無一人的街道。整個城市都坐在電視旁,擴音喇叭傳來宋世雄如爆竹般的解說聲和現場廝殺的吶喊聲,成了我們焦灼、無助、茫然無措心情的背景音樂,令那夜的心理記憶一生不會淡出。

市立四院經各樣檢查,給出的診斷是暫時無法診斷。先按腸炎治療觀察。護士缺乏給幼兒輸液的經驗,在大江頭上連扎數針不成功。我們只得在深夜重返兒童醫院。

又驗血,驗大便,又透視。檢查結果無菌、無炎癥、無異常,無法確診,在冰冷的觀察室待了一夜,輸液,既然不能確診,又用的什么藥呢?

回家。每日按兒童醫院開的藥到校醫院打針。兩天后體溫雖降了一些,但仍是拉稀,肚子疼。每隔二十分鐘疼五分鐘。兩天以后,不拉稀,肚子仍疼,體溫又升至38度。病情不見好轉,精神越來越差。我們只得再回兒童醫院治療。最后的結論竟然是:剖腹探查!

事情已明顯地擺在這兒了。這次不是感冒發燒,不是腸炎發燒。是因為別的一種病發燒!什么病?不知道。所有的檢查都做了幾遍(那時還沒有引進CT機),各種藥也用了。剖腹探查!四個字,把兒童醫療專家這唯一的期望瞬間化為烏有,宣告了我們平安無憂的日子驟然結束,另一種脫離了生活正常軌道負擔沉重的漫長生活即將開始。

我和妻子一遍又一遍輪換去摸大江腹部的右下方。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怎么會長出一個腫瘤呢?每一次去摸,都抱著一個希望:腫塊沒有了,消失了,不見了。可每一次摸都會摸到它。它在那里,的確有一個硬塊,再摸還有,一直有,一直在那里。我們坐在燒得昏睡的孩子身旁,相互看著,不知道還要說什么,不知道再能做什么。大夫終止了治療,所有的藥都停了,除了剖腹探查,已經無路可走。絕望,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真切。

就在這時,突然間,我們想起了那位中醫大夫。

1981年的省城濟南。沿最繁華的泉城路東行,過百貨大樓,不遠,鄰近縣西巷,有一店堂,門頭上寫著“濟南中草藥驗方服務部”。走到這里已是泉城路的尾巴,商業街的喧嘩頓然消退,這樣一個其名莫測的服務部既不賣藥,也不知做什么服務,很少有人光顧,顯得格外冷清。從門口向里望去,光線很暗,模糊中能見迎門橫著一道柜臺,有一個面目不清的矮胖子趴在臺面上,呆呆地向外望著。矮胖子怎么可能老是趴在柜臺上呢?應該是我的記憶,三十年來把他牢牢地釘在時間里,不再挪動了。櫥窗里空無一物,緊靠窗邊一張破舊的八仙桌,一把破舊的太師椅。這位中醫大夫就坐在這兒?幾十年了,他就一直坐在這兒給病人治病?而在我的這張記憶畫面中,這張椅子是空的,永遠是空的。

如果他的背不駝,個子應該很高。好像是受到一種無形力量的擠壓,他整個身子似乎沒有伸展開來。其實沒有那么嚴重,卻不知為什么會給人這樣一種印象。我是第一次見這位中醫大夫。他的臉多皺、蒼白,高顴骨、細眼睛。接近六十歲了吧。寡言、沉靜、溫文爾雅、波瀾不驚。好像無論多大的風浪,到了這里都會平靜下來。他一張張仔細地翻看著一大堆化驗單,一聲不響,靜靜地聽完我們的講述。然后,給孩子把脈,看舌頭,看耳朵,看手心,最后摸腹部;然后,開始寫藥方。

“不是肚子里長東西吧?”

“不是。”他聲音又輕又慢,很肯定地說。

“兒童醫院的中醫大夫說是感冒。”無望之下,我們還曾去看過兒童醫院的中醫科。那是一名著名專家,病號排著很長的隊。沒聽完我的陳述,連化驗單也沒看,他就開始寫病歷:病毒性感冒。出了診室,我將藥方撕得粉碎。

“我認識他。”他搖了搖頭。搖頭,不知是對人,還是對診斷。

他說,孩子不要緊,是小腸氣。

不需要開刀?好治?

不需要。好治。他應該是吃飯時哭過或是摔過。

我忽然想起,孩子病前,哭著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沒事。放心。

他寫出了一張中草藥藥方:先抓兩服吃吃看。

就這樣簡單?離開驗方服務部時,我滿腹狐疑。

日記:

“11月24日 周二

按照醫囑,昨夜八時、十時、十二時、凌晨四時,分四次給大江喝藥。今晨七時,大江退燒至37度。肚子不再疼。中午,燒全退,肚子硬塊漸軟。大便也正常。藥,神藥;醫生,神醫也!又將第二劑熬給江服下。下午,江熟睡。十幾天來第一次。

晚,李×老師來說,“系主任孫××稱,上周四政治學習,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妻因給孩子看病在醫院,無法及時請假,擬按曠工處理。”

怎么能想得到,一張簡單的藥方,一服4角1分,一共花了8角2分錢,吃了兩服,竟然好了!我原本不抱希望,只不過是走投無路沒有辦法罷了。不料,孩子的不明之癥就這樣好了,且只在一宿之間!豈止是去除了孩子的病患,是把我們拉回了正常生活。我和妻子的喜悅和輕松哪里是用語言能夠形容的,別的那些都無足輕重了!

再一次去,去向大夫報喜訊。驗方門市部依然冷冷清清,他依然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那兒。知道孩子好了,他笑了。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說,還是需要鞏固一下,再開兩服藥。

我抱著兩歲的大江,妻子領著五歲的大海,步履輕盈地走在泉城路上。生活依然窘迫無助,此時卻覺得萬事俱足。雖已近黃昏,我們決定去逛大明湖!走著去?好。六七里的路,我抱著披著棉斗篷的孩子,絲毫不覺累。我和妻子一邊走著一邊高興地聊著。那時,孩子多小,我們多年輕啊。入冬的大明湖芳菲落盡,空曠寂寥,湖面霧靄沉沉。沒有一個游人,只有我們一家四口,幸福地在漸濃的暮色里走著……

這就是這位大夫給予我們的,上帝為我們所預備的。

他的名字叫欒仲康。

從此,欒仲康大夫成了我們家的私人醫生。兩個孩子體弱多病,輪番生病,可我們不怕了,我們有欒大夫!后來的事實證明,上一次大海的病毒性感冒,就是他治好的,不是巧合,不是自己好的,是吃了欒大夫的藥好的。這位普通的寂寂無名的醫生,他竟然能夠治愈孩子的病毒性感冒!什么物理降溫,什么退燒藥、白開水,統統不要。簡直太神奇了!翻開當年日記,白紙黑字,真實地記錄著,大海或大江,無論是誰,一發燒,就去找欒大夫。一吃他開的藥,第二天就退燒,就痊愈。每一次皆如此,從不耽延。如果沒有日記,三十多年的時光,無數蕪雜的人和事,大量烏七八糟的信息,足以損毀我大腦里儲存著欒仲康的神經元。幸好有日記重新建立起神經元之間的連接通道,讓無可置疑的事實三十年之后仍然在說話。

1982年1月5日 周二

昨夜,大江一宿未睡好,發燒38度多。上午,到辦公室請假,抱江去泉城路找欒大夫……開兩服中藥。到藥房抓藥。江燒不退,不吃飯……

1月6日 周三

昨夜,吃第一服中藥。上午,十時許,燒退。下午至晚,未再發燒,痊愈。

6月21日 周一

今日突然變涼。到堤口路小學給海送衣服,其正趴在桌子上。中午,歸,海發燒,39度。下午燒至40度多,到泉城路找欒大夫……

6月22日 周二

昨晚給海熬藥、服藥。下半夜燒至39度,一時半有點抽風,妻一宿未睡。晨退燒,37度……中午,37.2度。欒大夫,神醫也。

1983年元月28日 周五

江發燒兩天,昨夜燒至39度。晨七時,搭校車去欒大夫家,開三服中藥……

元月29日 周六

江燒已退,不再燒……

好了。不再摘錄日記了。自1981年 6 月12 日至1983年5月15日,兩年的時間里,兩個孩子一共感冒九次,九次找欒大夫,九次不超過24小時痊愈!每一次都被我記錄下來,他開的藥方共20張至今仍保存著,扎實的書法功底,蒼勁拙樸的字跡,是不容置疑的物證。我不得不說,被稱為沒有藥物治療,全世界大夫都無法治的病毒性感冒,在欒仲康大夫那里完全可以做到藥到病除。

在這個世界上,欒大夫能治療病毒性感冒。準確地說,他能治好孩子的病毒性感冒。

不然,又能作何解釋呢?

這是非常罕見的治療記錄。在這些單調乏味的文字記錄的背后,每一個年輕的母親和父親都會讀出那成夜難眠的心焦和祈求,讀出孩子退燒后的輕松與喜悅。在兒童醫院,我親眼看見一個兩歲孩子因感冒高燒三天不退,送到醫院不一會兒就死去了,那對年輕父母絕望的慟哭聲撕人心肺。我們也知道,有多少老年人最后離開世界,是因感冒發燒而引起的各種并發癥……

當這一切正在發生時,欒仲康大夫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間冷清的驗方服務部的櫥窗旁,透過骯臟的玻璃,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

一個醫術如此高超的大夫怎么會在這里給人看病?他不收診費。驗方服務部里也不賣中藥,抓藥只能到別的藥房去。欒大夫,他在圖什么呢?

欒大夫的心臟不好,只上半天班,他說,如果孩子的病情緊急,可以直接到他家去。他的家在離服務部不遠的縣西巷48號。

小巷中段一個狹窄的小院子,坐北朝南的兩間小平房,逼仄的屋里光線陰暗,到處凌亂不堪,蜂窩煤爐子安在屋子中央,陳舊的墻上掛著一幅漫漶久遠的照片,一個身著長袍,留著長須的老人,正從另一個時代默然地注視著……欒大夫的老伴,和藹、熱情,每一次留下我們帶來的點心、糖塊,她都會回贈我們水果、啤酒之類的食品。欒仲康大夫的經歷,更多是她告訴的。

欒大夫原籍博山,是世傳中醫。他的祖父、父親,皆為博山的名醫。四十多年前,欒仲康來到濟南,開了一家中藥鋪,他坐堂行醫,帶了一個徒弟,也是雇員。1956年,公私合營時,他被劃為資本家。作為私方代表,他被分配到省醫藥總公司的中草藥驗方服務部。二十多年來,他頭頂資本家的帽子,在歧視、監督、改造中,飽受壓抑屈辱,一直在這里給人看病。多年來,他潛心研究祖傳秘方,研制出了專治禿發的“生發丸”,藥效很好。濟南制藥廠制造,暢銷國內外。醫學界召開經驗交流會時,已當上了支部書記的徒弟說,你去不合適吧,我去交流。于是,生發丸的發明人就成了他的徒弟。去年(1980年)有一天,突然通知他,說當年劃資本家劃錯了,現予以平反,職稱定為醫師。

他說,他已經六十一歲,對這些無所謂了。

“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到正規醫院去給人看病。”說到他的愿望,欒大夫老淚縱橫。他清楚自己的醫術,還有許多家傳的良方,是個人獨有的。它們應該造福于更多的病人。他希望到醫院去,能帶徒弟,不然就失傳了。他只有一個養子,他曾請求領導能把兒子調到服務部由他帶,領導不同意。兒子在家里用業余時間跟他學,終究不成氣候。他正在抓緊整理一生的病案,但畢竟太慢了。

他最傷心的是上級領導對他調到正規醫院的要求不予理睬。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幫他寫信向有關部門呼吁。

每當想起兒童醫院那位門庭若市的名中醫;每當欒大夫給孩子治好了病,我們都會說,欒仲康大夫不應該坐在驗方服務部里。

日記:

1983年5月15日 周日

昨夜下半夜,海發燒,吃退燒片也不行。妻陪著一宿未睡。上午,去兒童醫院,化驗,診斷病毒性感冒。立即騎自行車載其至欒大夫家……

下午,開始吃中藥。夜十一時,退燒。

和以前幾次一樣,吃了欒大夫的藥,第二天即痊愈。我在五月十六日的日記里記著:“欒大夫藥,神力也。”

5月15日那天,到了欒大夫家,他不在。他老伴說,他覺得悶得慌,出去走走。我等了一會兒,就推著自行車帶著孩子,去服務部找。從小巷一拐彎,看到欒大夫沿著墻根,低著頭,從對面慢慢走來。抬頭見到我,忙說:“你先帶著孩子回家休息。我走得慢,你等我一會兒。”

就是那天,他開完藥方,高興地對我說:“告訴你個好消息,領導已經同意我到正規醫院去上班了,聯系的市中醫院,他們很愿意接受我。只是市里人事調動臨時凍結,只要一解凍,就可以辦手續了。”

我聽了也很高興,拿著藥方匆匆向外走。他又說,你藥費不能報銷,我去掉了最貴的羚羊角粉。你試試看。不行,再加上。

此刻,這張處方單就在我手邊,在蓋著宏濟藥房的紅色核算印章里,藥的價格依然清晰:3角7分。

這就是我與欒大夫的最后一面。二十二天之后,1983年6月6日,欒仲康大夫心肌梗塞,突然離世。他沒有等到他去醫院報到的那一天。他死了。

他死在凍結之中。永遠的凍結。治療已告結束,他被凍結在孤寂的荒寒中。

我去欒大夫家里給他送花圈,出乎我的意料,人們送的花圈,院子里擺不開了,一直擺到縣西巷好遠。追悼會上,前來給他送行的人竟擠滿了悼念大廳。無論生前多么寂寞,依他的醫術,他的治愈率,幾十年間,欒大夫該治好了多少病人啊!

我曾向他請教,為什么西醫說病毒性感冒無藥可治,您卻能妙手回春?他說,西醫叫病毒性感冒,中醫叫溫癥。是內熱,外感,受邪氣侵入。接著,他用一些近乎玄妙的語言對我這個外行講了他對病毒性感冒的辨識。我不能全部聽得懂,只覺得進入了一種無法看無法觸摸的領域。它是關于生命奧秘的,是個體的,或許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甚至是不可復制的。它的盡頭混沌不清、無窮無涯……也許,這就是他擔心失傳的原因。西醫,從來不必擔心失傳。也許,這也是我至今未再遇到能治愈病毒性感冒的中醫大夫的原因吧。

病毒性感冒?全世界都沒藥治。

欒仲康大夫給孩子開的所有藥方都保留了下來。1984年1月5日(周四),欒大夫去世半年之后,大江又發燒了,39.1度,他又哭又鬧,要找欒爺爺看病。我和妻子取出收藏好的藥方,找到1983年1月份大江感冒時,欒大夫開的一張藥方,病癥相似,時令相同,年齡相差不大,抓兩服試一試。當晚服下,次日退燒。欒大夫不在了,他依然治好了兒子的病。看著藥方單,我們不禁潸然淚下……

我們還保留著他的另外兩件遺物:一件是他寫的論文稿:《對脫發病的探討和治療》。這是他生前耿耿于懷的一件事,他一直在調整完善生發丸的配方;一件是他的一張兩寸工作照,背面寫著:“80、11、12、入工會”。這應該是他六十一歲被平反后,為組織上接納他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填寫登記表而拍攝的吧。

照片上的欒仲康大夫,舒心而拘謹地微笑著。

三十四年過去了。古老的縣西巷已擴張成了寬闊的馬路,縣西巷48號,欒大夫的家,早已無影無蹤,不復存在了。自屠呦呦獲獎后,我就常想,如果把欒仲康大夫放在屠呦呦的位置上,一生在國家的支持下,去研究治療病毒性感冒的藥,會怎樣呢?

轉而又想,若不是屠呦呦,連我都把欒大夫忘記了,還會有誰記起他呢?

事情就是這樣。欒仲康大夫就像一個遙遠的夢境;一切很快又歸于遺忘,普普通通的遺忘。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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