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有時返回老家,我會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庵里走走。僅僅一墻之隔,就把嘈雜的市聲隔在另一個世界里。眼前清幽靜謐,有裊裊暗香浮動。有一位在我少年時就出家的婦人在這里度著晚年。當年她住在我隔壁的家中,靜靜修行。她的家中收拾、涮洗得一塵不染。她從不與街鄰有瓜葛,也不高聲大嗓。一個人誠心向善,許多言行就簡潔而且低調了。那個時節,人性中充滿著沖撞、對峙的堅硬,她看起來就越發輕柔了。有的人是不可改造的,她的柔性就是如此,盡管事佛的儀式停了下來,落滿塵埃,但是她的內心一定還在繼續著,沒有放棄。她以一種柔軟的形態,不動聲色地繼續自己的精神生活,成群結隊的人甩動著有力的臂膀疾行,她的徐緩遲疑一眼可見。她干脆住到庵里,心境環境更為默契。幾十年過去,有不少人如風中之樹摧折委地,而更多像她這般柔軟的人留存了下來。
肉體是物質的,物質是時光的信物,時光最終讓生命破綻百出,這是沒有疑義的。
不珍惜生命,只能從自身尋找答案。我認識的長者多半以教書為業。這些上一輩的教書先生,此時已垂垂老矣。當年將智慧和知識傳遞給眾門徒時,他們站在講臺上,一副揮灑自如狀,善于板書的右手,在黑板上三下兩下,文字便奔涌而出。靜坐下邊的聽講者,會心對視,充滿欽佩。一個場景改變了,肯定與這個生命的能力相關聯——過度的勞心、勞力,對青年時期生命的透支滿不在乎,結果許多疾患都熱鬧地集合到了人生的晚景。在這個最需要安息靜養的時日,變得舉家不寧。
一位師長坐在床上,蓋著被子吃魚,并與我斷斷續續地說話,他品咂魚骨后信手就扔在床下。這個舉動,我判斷已經超出了正常的范圍,我的心里難過起來。這完全可以追溯到當年的生活目標,他們把自己當作一匹不知倦返的馬,承載生理限度以外的勞作,促使自己成為一名硬漢。當年不按生命科學的規則蠻干,如今病痛纏身。
我們常說人富有睿智,不會被一塊石頭絆倒兩次,實際上我們已經多次被絆倒。淮南王劉安說得痛快:“鶴壽千歲,以極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盡其樂。”把兩種毫無可比性的生命放在一起,我們可看到不同的生命過程、不同的生存方式,都能盡其圓滿。想來,遵循生之規則者,善莫大焉。
除了對命數的敬畏,對于自然界外在情緒上顯示出的風水、陽光、雨露,我都持抱敬畏之心。我向來在強大的自然力量面前采取躲避、順應的策略——我通常是一名旁觀者,站在安全處,看風來風往、潮起潮落。是否都要像遮擋風沙的木麻黃那般傷痕累累?每個人的答案都是截然不同的,它窺探著我們隱秘的內心。(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