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頰紅透，一紙春秋

于輝

劇情穿越

“闖王”李自成進京后，大明王朝滅亡。失去了國家社稷的大明臣子，以馬士英、阮大鋮為代表，擁立昏庸的福王為帝，建立南明王朝。福王百般猶豫后，終南下稱帝。

作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出身于一個官僚世家，由于善作詩文，他年紀輕輕就頗有文名。后侯方域到南京參加鄉試，并在那里結識了秦淮歌妓李香君，兩人都為對方之才情所傾倒，遂私訂了終身。

當時的南京為人文薈萃之地，年輕氣盛的侯方域懷著一腔熱血參加了進步社團——復社。不久，南京發生了驅逐閹黨余孽阮大鋮的事件。為了自保，阮大鋮積極拉攏侯方域。但在李香君的勸阻下，侯方域認清了阮大鋮的真實面目，并毅然地拒絕了阮大鋮的賄賂。阮大鋮遂對侯方域恨之入骨。于是，他們羅列罪名，廣為陷害，并準備強逼李香君嫁于漕撫田仰。

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可李香君對這種強娶恨之入骨，一點都不為之所動。在她看來，這幫奸臣天良喪盡，所作所為無不被人唾罵，在《桃花扇·卻奩》一出中，她知道阮大鋮的鬼把戲后，恨得牙根癢癢，一句“不過因他助俺妝奩，便要徇私廢公；那知道這幾件釵釧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脫裙衫，窮不妨；布荊人，名自香”將其痛恨奸黨、厭惡與之為伍的秉性表現得淋漓盡致。李香君的這種秉性連復社的領袖們也自愧不如。

《桃花扇·守樓》這一出真正體現了李香君的性情。面對田仰的迎親隊伍，李香君毫不慌亂，果斷拒之。李香君向往自由戀愛，侯方域的風度無疑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心里，侯方域就是自己一輩子的信仰。所以，無論迎親隊伍如何強硬，李香君始終不從。她矢志守樓，一來可為侯方域守住節操，忠誠于自己的愛情；二來是她內心個性的表達，那就是不向權勢低頭。無論他們如何百般利誘，李香君都沒有屈服，她寧愿去死，也不選擇茍且偷生的生活。

李香君說到做到，她在被逼無奈下，以頭撞欄桿，結果鮮血濺落在侯方域所贈的一把宮扇上，并因此躲過了這一劫。“香君一個娘子，血染桃花扇子，氣義照耀千古，羞殺須眉漢子。”李香君可歌可泣的表現，把《桃花扇》的故事發展推向了高潮。讀來，令人熱淚盈眶。

經典回放

守樓（節選）

【剔銀燈】忙忙的來交聘禮，兇兇的強奪歌妓；對著面一時難回避，執著名別人誰替。（旦驚介）唬殺奴也！又是那個天殺的？（小旦）還是田仰，又借著相府的勢力，硬來娶你。堪悲，青樓薄命，一霎時楊花亂吹。（小旦向末介）楊老爺從來疼俺母子，為何下這毒手？（末）不干我事，那馬瑤草知你拒絕田仰，動了大怒，差一班惡仆登門強娶。下官怕你受氣，特為護你而來。（小旦）這等多謝了，還求老爺始終救解。（末）依我說三百財禮，也不算吃虧；香君嫁個漕撫，也不算失所；你有多大本事，能敵他兩家勢力？（小旦思介）楊老爺說的有理，看這局面，拗不去了。孩兒趁早收拾下樓罷！（旦怒介）媽媽說那里話來！當日楊老爺作媒，媽媽主婚，把奴嫁與侯郎，滿堂賓客，誰沒看見。現收著定盟之物。（急向內取出扇介）這首定情詩，楊老爺都看過，難道忘了不成？

【攤破錦地花】案齊眉，他是我終身倚，盟誓怎移。宮紗扇現有詩題，萬種恩情，一夜夫妻。（末）那侯郎避禍逃走，不知去向；設若三年不歸，你也只顧等他么？（旦）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只不嫁田仰。（末）呵呀！好性氣，又像摘翠脫衣罵阮圓海的那番光景了。（旦）可又來，阮、田同是魏黨，阮家妝奩尚且不受，倒去跟著田仰么？（內喊介）夜已深了，快些上轎，還要趕到船上去哩。（小旦勸介）傻丫頭！嫁到田府，少不了你的吃穿哩。（旦）呸！我立志守節，豈在溫飽。忍寒饑，決不下這翠樓梯。（小旦）事到今日，也顧不得他了。（叫介）楊老爺放下財禮，大家幫他梳頭穿衣。（小旦替梳頭，末替穿衣介）（旦持扇前后亂打介）（末）好利害，一柄詩扇，倒像一把防身的利劍。（小旦）草草妝完，抱他下樓罷。（末抱介）（旦哭介）奴家就死不下此樓。（倒地撞頭暈臥介）（小旦驚介）呵呀！我兒蘇醒，竟把花容，碰了個稀爛。（末指扇介）你看血噴滿地，連這詩扇都濺壞了。（拾扇付雜介）（小旦喚介）保兒，扶起香君，且到臥房安歇罷。（雜扶旦下）

【延展】本節選自《桃花扇》第二十二出，是該劇的經典之一。以此開始，李香君的命運起伏進入高潮。通過本出片段，我們可以感受到李香君的性格特點，感受到她蔑視權貴、忠于愛情的氣節。

素養遷移

自《桃花扇》誕生以來，它就成為歷史的經典劇目之一。1937年，著名戲劇藝術家歐陽予倩將《桃花扇》改編成京劇，之后又改編成桂劇，這部傳奇大劇因此被逐漸搬上熒屏。不過，真正對這部劇起到變革作用的是韓再芬主演的黃梅戲電視劇《桃花扇》。但無論哪種形式，《桃花扇》的藝術成就都一直被人津津樂道。《桃花扇》到底有什么特別之處讓人難以割舍，看之又看呢？

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

《桃花扇》一劇，作者實際上是以生花之筆，為我們描述了亡國之痛。故事的歷史背景為明末清初，當時，清軍已經入關。面對社稷遺失，戰火紛飛，許多老百姓忍受不了清軍的殘殺，紛紛南渡，尋找大明最后的希望。然而不思進取的南明朝廷卻鉤心斗角，爾虞我詐，導致許多有識之士飽嘗流離與迫害之苦。其實，在當時的社會，關注國家命運的人比比皆是。用孔尚任的話說就是，場上歌舞，局外指點，知三百年之基業，隳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獨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懲創人心，為末世之一救矣。

因此，在這部作品里，作者給我們展現了廣闊的歷史背景。以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愛情故事為主線，把他們愛情的一波三折與國家的興亡緊密結合起來，并且串聯起了很多南明政治派系的斗爭以及下層人民的不屈抗爭。李香君與侯方域的那把宮扇，在情節發展的關鍵時刻，多次出現，它不僅是道具，也是歷史斗爭中李香君與侯方域愛情的見證，更是亂臣賊子禍國殃民的罪證。愛與恨縱橫交錯，一把扇子，成了南明滅亡的見證，也成了離合與興亡的凝聚點。

尊重歷史，還原事實

作為一部歷史劇作，作者真正讓這部劇做到了歷史事實與藝術表達的結合。劇中所反映的歷史事件、人物故事及社會的各種形態都是真實的，它完整地再現了南明的歷史悲劇，而且很多故事細節穿插于整個大背景之中，讓我們看到了統治階級的丑惡嘴臉，讓我們看到了底層老百姓對國家的期盼、對江山社稷的無比擔憂和底層人民生活的悲苦，而且從另外一個側面展示了明朝三百年的歷史經驗，這都值得人們借鑒和反思。

所以，這是一部尊重歷史、以寫實手法鋪展開來的社會百科之書，讀其之人頓感少了稗官野史的泛泛之談。雖然這部劇有虛構之筆，比如史可法沉江殉節、李香君與侯方域修真入道等，但我們從文學作品的藝術構造手法上來看，這是可以原諒的。孔尚任是語言大師，這些虛構情節只是為了符合作品的整體布局，突出主題思想和人物性格。這是任何一種文學創作的需要。

人物典型，性格突出

在《桃花扇》里，孔尚任給我們塑造了許多可歌可泣、敢愛敢恨、有思想、有靈魂、熱愛國家、忠貞不屈的人物形象。這里首推李香君。李香君本是秦淮歌妓，素來為人所不齒。可她有血有肉，不僅秉性正直、善良、剛強，而且不貪富貴、不畏強權、深明大義、疾惡如仇。當她知道阮大鋮送來妝奩時，義正詞嚴地責備侯方域：

官人是何說話，阮大鋮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于何等也？

李香君知道，正是這些奸臣的肆意破壞，國家才會覆滅，百姓才會流亡。李香君雖為歌妓，但愛憎分明。她關心國家，勇于與惡勢力作斗爭，絕不向封建勢力屈服，以致以頭撞欄桿，血濺宮扇。在封建世俗里，歌妓本為人們所鄙視，可正是這些如李香君般的底層人民，為我們展示了底層人民的風采以及在國破家亡時應有的擔當。

當然，劇中的藝人柳敬亭、蘇昆生等也頗具個性，尤其是柳敬亭，孔尚任將之刻畫得也相當成功。柳敬亭技藝高超，同時懷有強烈的正義感。他痛恨權貴，不趨炎附勢，當他知道阮大鋮是閹黨后，馬上拂衣離開舒適的阮家，寧愿“閑坐街坊吃冷茶”，并以說書為武器，宣揚公道，打擊邪惡。當大敵當前，左良玉下南京時，他更是跋山涉水，不遠千里去勸阻左良玉。可是明朝最終還是滅亡了，他的理想終究沒能實現。于是，他泛舟江河，垂釣度日，甘心做一個老漁翁。他不做清朝的順民，常與三五好友談國論政，表達對亡國的哀思。

孔尚任通過塑造李香君和柳敬亭這樣的底層人物的形象，來謳歌他們的愛國品質，贊頌他們的高尚情懷，展示他們美好的心靈。

書里書外

底層人物的愛國之心

相信很多看過法國著名作家莫泊桑小說的讀者，一定會記得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名字——羊脂球。在作者筆下，羊脂球雖社會地位低下，但心地善良，并且有強烈的民族自尊心。盡管那些資產階級的老爺太太對她進行侮辱和嘲諷，可她毫不在意，當他們饑餓難忍的時候，羊脂球還與他們一起分享了自己的食物。但是在侵略者面前，這些資產階級的達官顯貴完全是一副沒有個人尊嚴和不知廉恥的丑惡嘴臉，他們不顧國家利益，道德淪喪，毫無民族氣節可言。與這些人相比，羊脂球表現出了強烈的愛國熱情，她以純潔之心，維護著民族的尊嚴。

這樣的女子，在我國也不少見。除了《桃花扇》里的李香君，還有一個代表性人物是柳如是。

柳如是與李香君生活的背景基本一致，都是明末清初之際，而且也是一名為人所不齒的名妓。她喜歡古典文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雖然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但是柳如是一直關注國家命運，把國家之生死存亡當成自己的事情。在中國古代的強權社會里，這種精神尤為難得。

后來，國事紛亂，明朝最終成為歷史的塵埃。當清兵兵臨城下的時候，柳如是勸諫年過半百的丈夫錢謙益投池殉國。可錢謙益到底是怕死之輩，他搖搖頭沉思不語，最后無奈之下說了句“水太涼，不能下去”。錢謙益的回答讓柳如是大失所望，她感到國家已亡，生存無望，便要跳入水池，幸得錢謙益及時攔住。

當錢謙益要去做清廷的官員時，柳如是硬是留在南京不肯隨行，之后她更是南下尋找抗清的南明軍隊。

柳如是的愛國情懷，與莫泊桑筆下的羊脂球如出一轍，她們的做法值得我們贊嘆，更值得我們思考——當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沖突時，我們的最終選擇是怎樣的。

寫作考驗

桃花開盡更無花

云水茫茫的日子，心扉總在不經意間被孔尚任的《桃花扇》輕輕撥動。雖然此書我已讀過數遍，可不知為何，總不盡興。思緒停留于書中，我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的身影徘徊在金陵河畔，在那城墻的斑駁陸離間悄悄穿梭。

而隱隱約約間，李香君的一襲紅袖，和著兵荒馬亂的箭雨，也早已抵達最遙遠的歲月深處。

《桃花扇》所寫人物不多，卻個個個性飽滿，有靈有肉，他們時時縈繞著我的心。在這部劇里，我最喜李香君。她作為秦淮河畔的一名名妓，素來地位低下，可她卻在世風日下的社會中堅守自己的一方清池。

封建時代，尤其是明末清初，很多人都身不由己。當李香君與侯方域約定終身時，愛情的意義便在李香君的心里生根發芽，最后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于她而言，這是最圣潔的事，無關金錢名爵，無關風花雪月。而那把沾染了她鮮血的扇子，不僅串聯了紛繁的歷史煙塵，也展示了南明王朝的茍且偷安和不思進取。

李香君交往的都是復社領袖，他們思想進步，頭腦清醒，更是忠君愛國、愛憎分明的代表。他們雖為社會下層人士，為達官顯貴所不齒，但那錚錚鐵骨和碧血丹心，天地可鑒。李香君受此影響，將一個孱弱的靈魂寄托在負有盛名的侯方域身上。這愛，堅強不屈，如山不移。

于是，當阮大鋮匿名托人贈送豐厚的妝奩以拉攏侯方域時，李香君知曉后堅決退回，她義正詞嚴地責備侯方域：“官人是何說話，阮大鋮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于何等也？”“官人之意，不過因他助俺妝奩，便要徇私廢公；那知道這幾件釵釧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你聽，這是多美的語言。李香君的精神個性，足令我們贊嘆不已。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會里，女人能保持獨善其身已實屬不易，更何況還要遭受生活的打擊以及戰亂之災，但是，李香君或許真懂得了生活的意味，紛紛擾擾之中，更活得灑脫與執著。

在茫茫紅塵里，李香君與惡勢力展開不妥協的斗爭，并且拒絕嫁于田仰，一句“奴是薄福人，不愿入朱門”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她的剛強與勇氣。踽踽獨行于世，她的形象如珠光般燦爛，如云霞般綺麗。每當讀到這些，我都為這偉大的女性風采而落淚、而悸動。

當李香君一頭撞在欄桿上，鮮血濺在侯方域送給她的扇子上時，疼痛，令我心緒難安，而當楊龍友在血點上畫出一樹桃花時，這桃花開得又是如何妖嬈，如何生機勃勃！

桃花開盡更無花，這花，便是李香君的靈魂吧！荼蘼于世，一個女人的追求，也便是如此了。

可我分明也看到，在李香君志同道合的愛情里，不是柔情似水的纏綿，也不是花前月下的秉燭夜游。那種愛，說到底是對社會最底層人民命運起落的一種牽強的折射罷了。

南明，那個遙遠的名字，留給我們的是殘磚碎瓦以及史家語焉不詳的傳說。或許在《桃花扇》里，孔尚任是嚴謹的，他讓李香君與侯方域的愛情離合與南明的國家命運緊緊結合，一起一伏，一點一滴，穿透聲色犬馬，在那個錯綜復雜的朝廷里，上演了一幕幕爾虞我詐的時代悲歌。

孔尚任說，他自己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實事實人，有憑有據。這部劇的結局突破了才子與佳人的大團圓模式，讓我們感慨于國家命運的沉沉浮浮，感慨于歷史興亡的沉痛教訓。

這劇，說到底是云水悠悠，愛恨情仇，終不斷。

這情，看罷后便淚如雨下，執子之手，要白頭。

生在如今的我們，每年還能看到桃花肆意綻開，開在金陵，開在明媚的春光里，開在我們早已熟稔的那一紙桃花扇里。

只是，我們不知道，哪一朵桃花會穿過悠悠的歲月，帶來李香君最癡情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