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安處是吾鄉

張龍臻

我成長的老家，抑或稱之為“舊居”，在一個似姑娘也似漢子般粗獷的中原小城。

在我年幼有記憶的時候，曾有一輛直達齊魯大地的老舊的綠皮火車。它從光彩熠熠的清晨出發，于暮色靄靄的傍晚停下腳步；它伴著青銅器濃郁的銹蝕味，踽踽而行到碧海藍天的咸腥。

搬離故里的那年，那輛綠皮火車已經“光榮退休”了。每每年關，我們再也無法慢悠悠地直達目的地。

老家的姥姥，拿著聽筒詢問著，臨近年關，孩子們的歸期。

“六區東門那家扁粉菜店，關門好幾個月了，聽說是老板娘沒了。”姥姥上挑而尖銳的方言腔調，訴說了一個沉重而陰悶的消息。

好像有什么敲在我心上。

那份家鄉的味道，曾充斥在我的童年光陰。

是我的鄉結，是我的根。

一碗大胃口

因年少時舉家遷移的緣故，我的少年生活就留下一個遺憾——沒有一個陪我走過許多年的發小。

這個時候，就會有一個小伙子，甩甩頭發走來，給我一記爆栗：“你再說一句！那我是啥？”

是了，這便是每天早上“聞雞起床”，蹬著鳳凰牌老自行車在我家樓下等我一起上學，直到站成一座喂蚊子的人肉雕塑的“大胃王”——大魏。

那些年，我還是個“表里不一”的小人——身高一米二，乍出現在路邊，仿佛迷了路的土地神；外表人畜無害天真可愛，內心狂野粗獷馳騁疆場。

睡意蒙眬的清晨，大魏騎著他那輛吱呀作響的車子，在我家樓下發出如黃土高原漢子般的一聲吼，便使小城破了曉。

我兜起紅亮亮的校服背帶裙，支棱起的裙擺像小傘，托在我的腰間。背帶交叉在背后，麻繩一樣擰了一股，硌得后背直難受，像是兩道鞭痕。我無暇理睬，扯上書包飛速下樓。到大魏和他的老破車面前，剎車站定。撩起“無影腿”，騎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兩條腿像面條，蕩在車輪兩側。大魏斜著眼睥睨我，伸出手在我后背一拉，發出“啪”的一聲。背帶順直了。我滿面陽光地沖他笑笑表示贊許，并示意“司機”可以出發了。

車子的目的地是東門的扁粉菜店。我們照例朝笑瞇瞇的老板娘問早。店家早早支起了鍋灶，煙囪直指天際，噴出陣陣煙霧，把暗淡的天戳破，瀉出陽光的熹微點點。

吃什么？老樣子——兩碗粉，一碗加辣，一碗少加豆腐，外加一份蔥油餅。正正好，十塊錢。

我和大魏退到一旁的小矮桌等候，緊緊盯著煮有扁粉菜的大鍋，眼冒金光，像兩只蹲坐著等待投喂的小犬。

滿滿一鍋高湯，帶著陳舊古老的香氣，冒著大大小小的氣泡，是黃河水的顏色。扁粉入鍋，猶如一條條透明的魚滑入水里，隨著翻騰的水泡浮沉。片刻，白玉般的豆腐，瑪瑙般的鴨血，翡翠般的青菜，老板娘用磨得光溜溜的刀將它們切好，先后下鍋，一時色彩紛呈。

扁粉菜端來時，冒著騰騰熱氣。我埋頭在氤氳里呼哧呼哧地吸著粉條，抬眼，瞄見老板娘大刀闊斧地剁了一份餅，臨了，又偷偷加了一塊兒在上面。

我的心頭一暖。

我和大魏一起埋頭苦吃，燙得汗水與鼻涕齊飛。我吃得稍慢，大魏也總是無怨無悔地陪著我。吃罷粉，他總是扯過一張餐巾紙，在我的嘴上胡亂擦一通，直到它變成猴屁股的正紅色。

上學的日子，我們一起看著這小城國企里的工人，每天早上，像博弈老人一樣坐在矮桌前，優哉地吃一碗扁粉菜，打開胃口，鼓足干勁，開啟獨屬于這里的人兩點一線的生活。

平平淡淡，卻也是有滋有味。

兩碗勝喝酒

老爹是個行俠仗義的人，有難幫，有困助，活脫脫一個豫北“呼保義”，中原“及時雨”。

中原人豪邁重情義，往往少不了舉杯痛飲，共話情懷。大客二客在上，主陪副陪分坐，禮儀獨到，也是一番風情。

在不打算做飯的晚上，老爹總帶我出去“覓食”“趕場子”。四五個兄弟拖家帶口，開瓶豪飲，觥籌交錯，就差流觴賦詩一首了。

搬家離鄉前夜，爹娘宴請了平素幫襯不少的弟兄們。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對酒已漸入佳境。雷公般的嗓音，劃著拳，行著酒令，各個面紅耳赤。酒盞傾斜，白酒濃香入喉。我分明看見了老爹那已然后退的發際線，邊緣處的幾綹黑白相間的頭發，在老爹的激動時刻，熠熠生輝。那些叔叔的眼角也有了皺紋，眸子里卻有著亮晶晶的光華，像是注了水。

這是屬于中原人的分別，沒有依依掉淚，而是清清朗朗。

次日一大早，幾個身形剽悍的叔叔跑上跑下，忙忙碌碌地搬鋼琴，抬柜子。寒暄一句是否吃罷早飯，漢子們點點頭：“你爸請的。還是一碗咱這兒的扁粉菜，舒服，跟喝酒一樣，爽快。”

那扁粉菜是一針強心劑。叮叮咣咣拆卸完畢，幾十頭肥豬重的家具就被幾個人輕松抬上了集裝箱。它將帶著它們，去到沒有扁粉菜的海濱城市。

還好，兄弟們都不會忘記，一起喝過的酒，一起吃過的扁粉菜。

三碗不想走

想走嗎？不想走。

我很少再吃到東門的那家扁粉菜，只有在過年的時候，煢煢一人，坐在矮桌邊，混著滿滿的思念吞一口扁粉菜，熨帖自己的心。

直到好久之后，才聽說，扁粉菜早漲價了，就我們每回點的那些，不花個十一二塊錢的，吃不來。

長途大巴車一路顛簸，在渾濁的夜晚抵達故里。空氣灰暗沉重，天上的星星仿佛被戴上了一層半透明的防霾口罩，看得不真切。

而我踏在這片土地上，卻感覺有種踏實的厚重感。

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心安吧。

大魏來電話了，仍舊是一口熟悉的夾雜著京片子的河南普通話。我笑瞇瞇地應著他：“我回來了，你要不要請我去東門吃扁粉菜……”

話語至此，卻一下子哽住了。

掌勺的人不在了，鄉味何存？

“好，帶你去。”可大魏話語堅定而有力，像是一個一定會兌現的莊嚴承諾。

當我站在扁粉菜店門口，看見一張與老板娘極相似的年輕面孔，他系著圍裙忙忙碌碌時，我笑了。

扁粉菜的手藝傳承了下來，故鄉的符號深深地烙在這里。

原來，這就是故鄉的痕跡。親人、朋友、兄弟，以及許許多多熟悉的陌生人，他們身上那些善良、正直、大方、重情義的品質，也如扁粉菜一樣，一輩傳一輩，散發出獨屬于中原人的魅力。

我又坐到這里，和這座小城的人一起，在清晨的陽光中，等一份故鄉的扁粉菜。

時光靜好，歲月安穩，吾心甚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