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司墨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875)
自由刑是剝奪或限制罪犯人身自由的一種刑罰方法,其核心內容是使服刑者全部或者部分喪失人身自由,其主要執行宗旨是教育、矯正、改造罪犯。自由刑在時間上具有連續性和可分性[1]。自由刑的外部表現形式為行刑封閉化,內部具備使罪犯社會化的功能。但是,由于監禁刑具有限制人身自由的屬性,致使教育、改造的執行宗旨不能獨立地發揮作用。在報應刑和威嚇主義刑罰觀盛行的時代,封閉化的監禁刑強調對已然之罪的懲罰和報應,是實現社會正義、懲治犯罪行為、恢復社會秩序的重要手段。隨著預防論和實證主義學派興起,行刑社會化發跡并逐步得到發展,逐步成為和行刑封閉化并駕齊驅的刑罰方式。行刑社會化以刑罰人道性為立論基礎,以教育刑為改造手段,以放寬罪犯自由為社會化渠道,以促使罪犯社會化和再社會化為根本目標。行刑社會化既不強調監禁刑單一化,亦不主張將罪犯放歸社會的絕對化。行刑社會化以教育、矯正、改造犯罪人為核心內容,不是機械地彰顯刑罰功能,而是為了促使罪犯復歸社會,以彌補監禁刑的不足。因而,驗正行刑封閉化的作用,構造行刑社會化的價值體系,是合理把握限制自由刑、調控刑罰預防必要性、促進罪犯社會化的應有之義。在我國,要結合行刑社會化的本土現狀,完善行刑社會化理論的本土構造。
1.行刑封閉化的源起
行刑封閉化表層的“反面色彩”使理論界長期擱置行刑封閉化的討論,行刑封閉化缺乏基本共識。封閉化不是消極概念,專指個人在與社會相隔離的特定環境中完成進化與改造。行刑封閉化以封閉化概念為基礎,與近代監禁化具有同一性。首先,行刑封閉化不同于奴隸時期、封建時期的監禁刑。奴隸時期的監禁理念受到“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等同態復仇思想主導,具有仇視、報復、威嚇傾向,野蠻、殘酷成為行刑的典型特征。這一時期的報應和懲罰不僅不合理,還極度嚴苛,喪失基本的人道主義。封建時期的監禁刑以維護封建制度為根基,以懲罰、報復罪犯為主要手段,監禁刑不具有教育改造罪犯的功能。雖然在某些制度上體現了對罪犯的人文關懷(1),但是罪犯極易喪失基本人權(如基本的生活環境權利、醫療保障權利)。其次,行刑封閉化所指引的監獄模式雖然是對罪犯的高度戒備和絕對束縛,但其內部結構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這種變化正是行刑理念的革新。1778年,監獄改良之父霍華德起草了建造安全、衛生監獄的法案,重視監房的衛生條件。1790年,邊沁提出了圓形監獄的設計方案,獄管人員能夠更加直接、清晰地監視所有罪犯,罪犯之間可以互相觀察。雖然這一設計方案成本較高,但有助于罪犯主動悔改;將監獄置于城市中心,對社會民眾產生威懾、警戒作用。此后,近代美國的感化院、我國監獄構造改革,都增強了監獄內的物質文明程度[2]。可見,近代監獄制度已經逐步關注罪犯的基本人權,注重恢復罪犯社會能力。最后,近代監禁刑已將關注重點轉向教育改造罪犯,在改造過程中貫徹教育刑理念,以期實現刑罰的特殊預防目的。例如,貝卡利亞倡導罪犯分類監禁方式,使監禁刑更具科學性。美國賓夕法尼亞監獄管理制和奧本管理制開啟了美國監禁矯正的新時代。賓夕法尼亞制適用罪犯獨居監禁方式,鼓勵罪犯懺悔,避免罪犯之間交叉感染。奧本制要求罪犯白天雜居、夜晚獨居,罪犯在共同工作的基礎上實現社會關系的相對修復[3]54。簡言之,行刑封閉化雖然強調罪犯的高度監禁,但具有一定的人權色彩,既強調報應懲戒,又重視教育改造。
2.行刑封閉化的概念
當今理論界所謂的行刑封閉化指行刑監禁化,不是所有刑罰執行方式均封閉化,這種監禁化僅限于狹義的監禁刑。罪犯被執行監禁刑的場所只能是具有監禁、隔離性質的監獄,罪犯在監獄內被動地接受教育矯治,同時享有人身、財產不受侵犯的基本權利和主動自律、積極改造的基本條件。據此,應采用狹義監禁刑作為行刑封閉化的學理根據:罪犯為承擔刑事責任而接受刑罰執行,在高度隔離的監禁環境中被動或主動地接受教育與矯治,吸收監獄所宣揚的文化思想,糾正此前的錯誤觀念,培養規范理念,學習社會技能。顯然,我們不能從表層曲解“行刑封閉化”的含義,行刑封閉化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乃至當下,都具有不容忽視的作用。
1.行刑社會化的源起
行刑社會化以人的社會化和再社會化為理論前提,其目的導向為實現罪犯的社會化和再社會化。探究行刑社會化的源起,需要謹慎對待人的社會化和再社會化:
(1)人的社會化,既要以“社會化”為著力點,又要辯證分析人與社會的共生作用。社會化指某一事物主動或被動推向社會的過程,在創造和維持人與社會共生關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一方面,人的社會化既是人在參與社會活動中主動或被動適應社會、創設獨立生存條件的過程,也是在獲取了基本生活條件下同社會保持同步發展水平的過程。人只有具備基本的生存條件,人的活動同社會發展階段相適應,才能領悟并遵守社會的基本規范、倫理道德,主動塑造自身個性,成為社會一般人。另一方面,社會的人性化需要一般人的廣泛參與、支持。人在社會化進程中創造的物質和培育的精神為社會文化積蓄提供穩定、協調的發展動力,使社會持續、健康運轉。同時,由于人是使社會運轉的主體,在這一過程中發揮主觀能動作用,因而社會運行過程中須注重對一般人的保護[3]21。
(2)再社會化以人的社會化為基礎,其教化程度往往嚴于前階段的社會化。先前的社會化包括初始、繼續和再社會化三個階段。初始社會化指尚不具備社會成員資格的人學習基本社會知識、培育社會道德理念、塑造自身價值觀的階段。初始階段架構了基本的人性框架,使人具備基本的生存能力。繼續社會化是在初始階段的基礎上繼續社會化的過程,這一過程勢必關系到個人的自我完善和發展,個人亦掌握了基礎職業技能、知識技能,具備社會成員資格。再社會化是對初始社會化或繼續社會化失敗的人重新社會化的階段[4]。再社會化要求教化手段具有強制性,以強制手段改變一般人的知識觀念、生活觀念等價值觀,更正其錯誤的思想觀念和處理方式。相反,初級階段和中級階段不要求教化機構具有強制力,家庭、學校、工作單位、社會組織等主體都可以直接或間接成為社會教化的主導力量。
(3)社會化和再社會化均通過社會教化和個人內化的途徑塑造社會一般人。社會教化強調社會環境多因素綜合利用系統或非系統方式,對個人價值觀念的形成和行為能力的培養產生潛移默化的作用。系統方式指常規的教育培訓方式,如學校教育;非系統方式指非常規的培訓方式,如新聞媒體、社會習俗等文化媒介[5]。個人內化重視個人的自我學習和反思,主張個人為滿足社會性需要而自覺主動地學習各種知識技能,確保自己的社會角色定位穩定且持續。社會教化不是個人內化的手段,二者在形成穩定人格特征和行為反應模式的過程中均發揮重要作用;個人內化亦不是社會教化的結果,二者分別屬于社會化內、外兩種路徑;社會教化與個人內化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共同構成了社會化和再社會化的基礎。
2.行刑社會化的概念
行刑社會化的概念界定受其內容、本質、原因三個方面影響。從內容方面看,行刑社會化包括罪犯社會化和再社會化兩種方式,強調教化機構、社會力量、犯罪個人三者之間的互動。從本質方面看,行刑社會化實質上并非行刑的非監禁化。盡管罪犯社會化可使用多種非監禁手段,但是其中并不排斥監禁刑的運用。并且,罪犯的再社會化需要強制手段重建罪犯人格,這種手段并不鼓勵對所有犯罪都適用監禁刑,但亦不阻撓對具有監禁必要性的罪犯適用監禁刑。可見,行刑社會化是兼非監禁刑與監禁刑為一體的執行方式,絕無行刑社會化等同于純粹非監禁刑之義。罪犯社會化的原因主要有兩種:(1)個人內化失敗。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自然需求壓制社會需求,個人為滿足自身的需求往往會采取極端措施,違反社會規范。此時應根據危害程度的大小,根據實際情形選擇適用監禁刑與非監禁刑。(2)社會教化失敗。在社會教化過程中,某一環節出現停滯,都可能影響個人對特定環境的理解,進而實施犯罪行為。無論是個人內化失敗,還是社會教化失敗,個人均應通過刑罰承擔侵害法益的刑事責任,消除未來侵害法益的再犯危險,達到一般國民的社會化水準。罪犯再社會化的原因主要是罪犯的社會化失敗。當個人內化失敗或社會教化失敗后,個人已重新進行社會化,正常的價值觀念與行為準則本應該反饋在罪犯的生理或心理之上,然而罪犯社會化后又重新實施了新的犯罪行為,這就說明前述繼續社會化的程度較輕或過程較短,難以實現罪犯完全社會化的需求。此時教化機構(監禁機構或其他教育矯正機構)應動用再社會化的工具,通過較為嚴厲的教育、矯正方式糾正罪犯頑固的病態理念,以避免罪犯繼續實施犯罪,陷入復社會化(2)的窠臼。
近年來,行刑社會化的含義成為學界爭論的焦點,主要包括社會力量參與說、社會團體保護說、自由社會接近說、綜合說、全面說。社會力量參與說主張社會力量在幫教罪犯的過程中起主導作用;社會團體保護說主張監獄是社會事業的一部分,社會團體應替監獄分擔部分刑務;自由社會接近說主張避免監獄化是行刑社會化的特色,罪犯處遇應最大限度地與自由社會生活條件相接近;綜合說主張前述三種學說之間應實現有機結合;全面說則主張行刑社會化的含義要具有包容性,應涵蓋行刑社會化的主體、場所、內容、目標[3]27-30。筆者贊成全面說,理由如下:(1)全面說主張行刑社會化是為了克服監禁刑的弊端,而不是取代監禁刑,不違背社會化的基本理念。行刑社會化所要達到的初始目標是監禁刑的社會化,而不是非監禁化,監禁刑的社會化與行刑社會化之間不存在沖突。在制度層面,罪犯被執行監禁刑的過程中,可通過緩刑、減刑、假釋獲取相對自由。在生活技術層面,罪犯可通過參與有償性監獄勞動恢復社會勞動能力,獲取勞動報酬,避免罪犯在監禁刑中喪失參與社會勞動的能力。(2)全面說主張行刑社會化的主體是行刑機構、社會力量和個人,具有極強的包容性。行刑機構與社會力量相融合,由社會機構擔任過渡者的角色,能夠實現入監教育和出監教育的結合,增強罪犯回歸社會的適應性。(3)全面說主張弱化行刑機構的封閉性、拓展罪犯與社會的聯系,是監禁刑社會化的表現。拓展罪犯與社會的聯系,既可以將罪犯教育改造的場所置于社會,也可以增加社會各種職業人士與罪犯之間的交流。(4)全面說主張行刑社會化的最終目標是使罪犯順利回歸社會,符合行刑的目的導向。(5)全面說主張刑罰執行服務于罪犯再社會化的目標略有偏頗。由上文可知,行刑社會化的內容包括罪犯的社會化和再社會化,罪犯社會化是罪犯再社會化的基礎,罪犯的再社會化不能逾越罪犯社會化這一必經階段,“行刑社會化”的概念本身不能忽視罪犯社會化這一基礎內容。綜上,筆者認為行刑社會化的概念是:在行刑過程中,通過弱化行刑機構的封閉性、強化罪犯與社會互動關系的方式,使罪犯的社會能力與社會發展保持同步,促使罪犯成功社會化或再社會化[3]32。
1.行刑封閉化的積極作用
首先,行刑封閉化通過剝奪罪犯的人身自由以實現社會正義、發揮報應效能,向社會昭示犯罪后果、宣示刑罰權威。其次,行刑封閉化是強制改造罪犯的主要手段。在特定的服刑期間內,獄政主管人員通過懲戒手段促使罪犯認罪悔罪、改惡揚善,不再危害社會。同時,必要的強制改造手段還能使罪犯恢復健康心態、學習社會技能,從而成為守法公民。再者,將罪犯與社會隔離能夠滿足被害人的正義觀念,利于修復社會關系。
2.行刑封閉化的消極作用
第一,行刑封閉化導致社會教化嚴重缺失。罪犯被判處監禁刑,喪失社會化的基本條件和環境,與社會徹底隔離。封閉的環境使罪犯社會化進程停止,社會生存能力逐漸退化,社會能力明顯低于一般成員[6]。第二,行刑封閉化使個人內化動力不足。社會教化是教化主體針對罪犯進行的社會化、再社會化的過程,是促使個人內化的外因。個體對社會教化內容的接受程度,才是個人內化的內部因素,是決定性條件。行刑封閉化對罪犯內化的消極影響包括:(1)監獄亞文化提升了罪犯的再犯可能性。(2)過于依賴獄政監管和監獄規則致使罪犯改造的主動性缺失、個性萎縮。(3)監獄化導致罪犯標簽化,在標簽作用下罪犯恢復自由后實施更為嚴重的反社會行為的可能性增加。第三,行刑封閉化使“監禁化”效果凸顯。“監禁化”是與“社會化”相對應的關于罪犯改造效果的總括,具體指監獄文化內化的過程,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對監獄制度文化的學習與接受;二是對監獄亞文化的學習與接受;三是對社會主流文化的學習與接受。如若制度文化和主流文化不能抵御亞文化的侵蝕,監獄亞文化會加重罪犯反社會化思想,犯罪在罪犯眼里成為一種社會資本、炫耀資本。即使在釋放后,罪犯生理脫離了監獄,但是其心理能否契合社會的基本倫理道德觀念,順利融入社會和家庭,均是行刑封閉化所無法解決的問題。
第一,利于罪犯社會化和再社會化。行刑封閉化能夠使罪犯脫離正常的社會生活,罪犯在人工控制和相互隔離的環境中只能感受到監獄生活的孤立,社會生活制度化,罪犯極易被正常社會排斥,達不到罪犯社會化的效果。相比之下,行刑社會化能夠統一起監禁刑與社會化改造,避免罪犯與社會脫節。罪犯主動適應動態社會生活的過程也是其個人內化的過程,罪犯在社會內接受行為矯正的過程也是社會技能訓練的過程,罪犯在社會中接受心理治療的過程也是加強罪犯與社會人群交流、互動的過程。行刑社會化把罪犯投入到社會進行改造,能夠增加罪犯對自身的認識和了解,改變錯誤觀念,更正犯罪意圖,疏泄消極情緒。無論社會處于開放階段還是相對封閉階段,行刑社會化都能夠改進監獄的封閉屬性,消除罪犯社會化和再社會化的障礙[7]。
第二,避免一般公眾的犯罪化和罪犯的再犯罪化。行刑社會化既有助于加快罪犯的社會化改造,消除罪犯再犯危險,避免罪犯再犯罪化,又能夠以社會化的行刑方式威懾社會公眾和潛在犯罪人,使其不敢、不愿犯罪,從而避免一般公眾的犯罪化。社會化的行刑方式包括形式上的社會化和實質上的社會化兩種形式。形式上的社會化是在監禁機構外的社會化,罪犯擺脫了監獄這個以罪犯為主體的犯罪亞文化群體集結地,既使罪犯受“犯罪性”感染的幾率大減,又提高罪犯教育改造的積極性,加快罪犯復歸社會的步伐。同時,形式上的社會化能夠威懾一般公眾,使其突破監獄的阻隔,直接見證犯罪后果,從而不斷強化自身的法規意識,樹立起遵法、守法的思想。實質上的社會化是指監禁機構內的社會化,一方面打通罪犯與正常社會溝通渠道,從外部削弱罪犯監禁生活的孤獨感,減輕罪犯之間的依賴程度;另一方面,罪犯通過與社會的密切聯系反思自己的行為,強化自我控制能力,矯正不良習慣,從內部強化其抵制犯罪亞文化影響的能力,避免再次感染和再犯罪危機。
第三,祛除罪犯人格標簽。標簽理論指公權力對罪犯身份標定具有持續負面影響,這種負面影響不僅不會幫助罪犯走上正軌,還容易使其成為次級偏差行為人,成為果斷犯罪、厭惡社會的真正越軌者[8]。行刑社會化有助于弱化罪犯的人格標簽,社會化的行刑方式使社會力量參與到罪犯的改造中來,不斷加強罪犯與社會的密切接觸。罪犯在社會中進行改造,能夠逐步淡化罪犯的前科形象和犯罪標簽,使刑罰執行符合以特殊預防為主的刑罰目的導向,其主要表現形式有:(1)使罪犯遠離犯罪亞文化群體,避免交叉感染,主動接受正確的社會價值觀和主流的社會文化。(2)使罪犯意識到自己并未脫離社會,仍然是社會中的一名成員,避免其進行自我否定評價,不斷弱化監禁烙印所帶來的不良影響。(3)使民眾以理性的態度對待罪犯,消除或者減輕內心的歧視和偏見,主動接受罪犯悔改,幫助罪犯順利回歸社會,減少矛盾的積累和復發。
當前,我國的監獄制度、管理體制日臻完善。監獄工作已全面邁向教育改造,勞動改造功能逐步向技能化、多樣化方向發展,行刑社會化的主體機構不斷增多,規則制定日益嚴密。然而,目前我國行刑社會化的本土現狀不甚理想,存在諸多問題,尤其在理論研究方面,行刑社會化的性質問題、邊界問題、目的問題較為復雜,亟待確證。
一方面,有關行刑社會化性質的理論爭議頗多。原則說認為,行刑社會化是刑罰執行的基本原則,能夠指引行刑制度建設,行刑經濟性原則、行刑教育性原則均是行刑社會化原則的內容展開[9]。工程說認為行刑社會化是與監禁刑相對的,對罪犯施加幫助,促使其重新適應社會、以健康心態復歸社會的系統工程[10]。措施說(方式說)認為行刑社會化是在監禁刑執行過程中,監獄為降低自由刑的消極效應而有效結合其他社會資源,教育改造罪犯思想,促使其最終適應社會的措施[11]。另一方面,行刑社會化在我國法典中尚未成為一項總則性條款,其相關法條分散在《刑法》《刑事訴訟法》《監獄法》之中(3),這又增加了行刑社會化的性質界分難度。如不能明確行刑社會化的性質,會擾亂行刑社會化功利主義公正觀的價值定性,影響行刑的適用范圍、方式,阻礙罪犯的復歸途徑。例如,若行刑社會化是一項基本原則,則其具有普適性,能夠在行刑方式之上對具體的行刑措施進行原則性引導;若行刑社會化是一種刑罰執行方式,則其只能在特定的社會化行刑領域中運用,其他刑罰執行方式無法僭越。
其一,行刑范圍直接制約行刑社會化的邊界。我國刑法中行刑含義幾乎形成通說,但有關行刑范圍的問題尚未得到解決。有見解認為,廣義的行刑包括死刑、自由刑、沒收財產、罰金等一切刑罰的執行;狹義的行刑專指監獄對自由刑的執行[12]。另有見解認為,減刑、假釋是保障刑罰執行取得預防犯罪效果的制度[13]403。可見,恰恰是行刑范圍問題給行刑社會化埋藏了一定隱患。換言之,行刑范圍直接制約行刑社會化的邊界,其范圍過寬或過窄均會給行刑社會化的終極目標帶來沖擊。例如,若行刑范圍采用廣義說,則行刑包括死刑立即執行,那么行刑社會化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若行刑范圍采用狹義說,則行刑僅包括監獄中的自由刑執行,那么社區矯正中的自由刑執行就沒有行刑社會化應用的余地。
其二,自由刑的內部分層對行刑社會化的邊界產生影響。我國《刑事訴訟法》和《監獄法》均規定了無期徒刑可暫予監外執行的情況,肯定了行刑社會化在無期徒刑中的限制性運用。無期徒刑雖然能夠剝奪罪犯的終身自由,但仍可以通過減刑、假釋、赦免等寬宥制度重返社會。從這一點來看,行刑社會化似乎完全可以在自由刑中得到體現。然而,我國《刑法修正案(九)》對終身監禁的規定打破了這一默契,其“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的強制性規定徹底斷絕了罪犯回歸社會的希望。因此,行刑社會化能否適用于終身監禁制度以及在該制度中應如何適用,自然成為行刑社會化在自由刑執行中的重要邊界問題。
刑罰目的貫穿于刑事立法、司法、執行的各個階段,三者互相配合從而實現刑罰的預期效果。由刑罰目的的范圍可知,刑罰目的與行刑目的存在同一性關系,刑罰目的制約行刑目的,行刑方式影響刑罰的實施效果。因而,行刑社會化目的應與刑罰目的保持一致。換言之,行刑社會化目的體現了社會化行刑階段的刑罰目的。但在我國刑法中,刑罰目的學說繁雜,導致行刑社會化目的尚未明確。
刑罰目的學說林立,主要包括報應說、特殊預防說、一般預防說、綜合預防說、二元目的說。學說理論選擇不同,直接影響刑罰的實施效果。報應說主張刑罰是對犯罪的回報,其直接目標是懲罰罪犯、將痛苦和惡害施加給罪犯,從而恢復社會常態,以此來彌補社會所遭受的損失,報應說的終極目標是追求公正[14]。特殊預防說主張通過威懾與改造的方式適用刑罰,使罪犯的生理和心理得到個別性、人道性對待,從而剝奪罪犯的再犯能力,培養罪犯的規范意識,進而使罪犯達到不能、不敢、不愿犯罪的目的,特殊預防說的終極目標是實現罪犯的社會化復歸[15]。一般預防說主張通過對罪犯的非難強化社會一般人的規范意識、阻止可能犯罪人實施犯罪。一般預防說包括積極的一般預防說和消極的一般預防說兩種,二者根本指向均為預防社會公眾犯罪,前者偏向威懾公眾使其不敢犯罪,后者偏向教育公眾使其不愿犯罪。綜合預防說,又稱雙面預防說,建立在一般預防說和特殊預防說相結合的基礎之上。二元目的說,亦為學說之間的排列組合,大致分為報應說和特殊預防說的組合、報應說和一般預防說的組合、報應說和綜合預防說的組合。刑罰目的之復雜性決定了行刑社會化的目的探討存在必要性。
明確行刑社會化的性質最主要的是解決行刑社會化的價值定性問題,即行刑社會化的價值本原是為了追求最大幸福的功利,還是為了追求普遍平等的公正。一方面,功利主義是從個體功利出發追求最大幸福的過程,其最終目標是實現整體的總功利,實現最大多數人的滿足。然而,維護整體總功利的過程勢必牽涉對個體差異、自由、利益的忽視,因而,追求最大幸福的過程會在一定程度上磨損個體的正義。另一方面,公正主義強調個體的不可侵犯性,尤其是權利分配的不可侵犯性,主張追求幸福、實現利益的過程應當以普遍的公正滿足、道德滿足為準。但是,公正是一種無止境的終極目標,絕對的公正是不可能實現的[16]。有學者根據功利與公正的特點提出功利主義的公正觀,提倡用功利主義的最大幸福實現最優公正,即行為后果的公正與否,應以行為所獲取的幸福與否衡量,幸福是公正的邊際,最大的幸福就是最優的公正[17]。如果認為行刑社會化是一種具體的行刑方式或者工具,那么其適用范圍只限于特定類型的可社會化的罪犯,其他類型的罪犯無法通過行刑社會化達到復歸社會的目的。這一定性體現了對個體幸福的追求,卻是對整體幸福的二律背反,還侵犯了另一部分罪犯的社會化權利,妨害刑罰執行的公正性,比如,何種罪犯可以社會化、何種罪犯不可以社會化,判斷標準模糊不一。可見,方式說沒有體現功利和公正的任何一種價值取向,固而是不可取的。如果認為行刑社會化是一種基本原則,那么在該原則之下的所有行刑方式均可以實現社會化。這是建立在一般幸福之上的整體幸福,罪犯在原則上均可享有社會化改造的權利。同時,行刑社會化的普適性并不會必然違背公正報應理念。行刑社會化包括完全社會化和部分社會化、長期社會化和短期社會化,既可以是在滿足國民需求的正義報應后對罪犯的社會化改造,也可以是在滿足國民需求的正義報應時對罪犯進行社會化改造,這種原則能夠幫助罪犯和被害人實現最大的幸福,因而體現了最優的公正結果。綜上,行刑社會化的手段是功利的,結果是公正的,其功利主義公正觀的價值定性決定了它的“原則”屬性,我國應當以行刑社會化作為刑罰執行的基本原則。
其一,厘定行刑范圍是基礎。如上文所述,廣義說容納了所有的刑罰執行方式,狹義說專指監獄對自由刑的執行。筆者認為,在可否進行社會化改造的視域內,廣義說不可取,狹義說應作相應擴張。廣義說不可取的根本原因是死刑立即執行,財產刑、資格刑沒有適用社會化改造的余地。死刑立即執行剝奪罪犯的生命權,罪犯根本沒有可能重新回歸社會。財產刑一旦執行終結后,意味著罪犯的責任刑已經履行完畢,沒有再行社會化的根據。資格刑以剝奪罪犯的某種資格為刑罰內容,具體來說是剝奪罪犯的某項權利,包括政治權利、榮譽稱號、從事某種活動或職業等權利。資格刑是一種刑法上的否定評價,不會直接使罪犯失去人身自由,因而沒有行刑社會化的必要。狹義說應作擴張的根本原因是監禁刑無法代表自由刑執行的整個體系:(1)社區矯正是自由刑執行的重要內容。吳宗憲教授在《刑罰執行學》(第二版)(4)一書中將監禁刑執行、社區矯正和其他刑罰執行(財產刑、死刑、拘役刑)并列規定,社區矯正在刑罰執行中占據重要地位。由于社區矯正具有限制人身自由的性質,理應成為自由刑執行的部分內容,狹義說已經不能滿足行刑現代化的潮流。(2)拘役刑是自由刑執行的重要內容。吳教授將拘役刑規定在其他行刑方式的原因是拘役刑的執行主體是公安機關而不是監獄,拘役刑不屬于監禁刑,但不能否認拘役刑的自由刑特性。因此,狹義說應當繼續擴張,直至包含拘役刑。(3)減刑、假釋是刑罰變更執行方式。刑罰變更執行是刑罰轉化的重要途徑,實質上擴充了罪犯的人身自由,形式上使罪犯提早回歸社會,也應當納入行刑范圍之中。(4)死刑緩期執行兼具死刑和自由刑的雙重性質。一方面,罪犯在死緩執行期內故意犯罪、情節惡劣,仍繼續適用死刑,罪犯無法復歸社會。另一方面,罪犯在死緩執行期內沒有故意犯罪,減為無期徒刑;確有重大立功表現,期滿后減為二十五年有期徒刑。因此,死緩制度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變更為自由刑執行,具備行刑社會化的基礎。所以說,行刑范圍包括自由刑體系及其變更執行,行刑社會化指引著行刑范圍的界定,又受到行刑范圍的制約。
其二,終身監禁的定性影響行刑社會化的適用。主張“刑種說”的觀點有:終身監禁是一種不可減刑、假釋的特殊無期徒刑;終身監禁是使罪犯真正的無限期服刑終老的終身監禁刑。然而,學界對刑種說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一方面,刑種是由刑法總則明文規定的獨立刑種,而終身監禁只是對刑法分則內容的具體修改,沒有對《刑法》第33條進行原則性修正。另一方面,刑種具有普適性,而終身監禁的適用范圍僅限于嚴重的貪腐犯罪,不具有普遍適用的特性[18]。主張“死緩適用說”的學者認為終身監禁是死緩適用的一種情形,是“不得減刑、假釋”的等同語,終身監禁應當在我國《刑法》第50條死緩制度的適用范圍內考量。首先,被宣告終身監禁的罪犯在死緩期內故意犯罪且情節嚴重,應當執行死刑。其次,被宣告終身監禁的罪犯沒有故意犯罪,亦沒有重大立功表現,期滿后減為無期徒刑,不得減刑假釋。最后,若被宣告終身監禁的罪犯在死緩期內有重大立功表現,應否減為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最后一點成為適用說的一大爭議,也是行刑社會化能否在終身監禁中運用的關鍵。如果持肯定說,那么罪犯可以適用有期徒刑,可以進行社會化改造;如果持否定說,那么罪犯仍然受不可減刑、假釋的限制,無社會化可能性。肯定說認為終身監禁的執行時點是死緩執行轉為無期徒刑之時,因而死緩期內具有重大立功表現可以減刑[19]。否定說主要從立法原意出發,認為終身監禁原本就是對應處死刑的貪腐犯之寬緩,終身監禁的嚴厲性本應介于死刑立即執行和純粹死刑緩期執行之間[20]。筆者贊成終身監禁附屬于死緩制度的性質,同時對最后一點持否定說。如果刻意降低終身監禁的嚴厲性,會違背立法者嚴懲貪腐犯的初衷。綜上,終身監禁作為自由刑的執行方式,本可架設回歸社會的橋梁,但是由于立法目的和功效,行刑社會化應當將終身監禁排除出自由刑體系,否則會使行刑社會化本身有自相矛盾之嫌。
刑罰目的應提倡綜合預防說。首先,綜合預防說可以彌補報應刑的弊端。報應說側重刑罰的懲戒罪犯功能,而忽視警示國民功能,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被害人所需正義,但不利于整體的社會防衛,影響社會公眾同犯罪作斗爭的積極性[13]321。為了追求片面的公正而忽視社會功利與效益的考量,這實質上是不公正的。其次,特殊預防的威懾功能實際上吸收了現代報應刑的正義修復功能,注入了理性報應的價值內涵。一是自由刑將罪犯與社會相隔離,是對罪犯施以現實的苦痛,實現了法益侵害與自由限制的轉換。非自由刑可以成為自由刑的補充,當自由刑不足以加深罪犯苦痛時,通過現實的或者將來的財產懲罰、資格懲罰剝奪罪犯再犯條件,增加犯罪成本,這一過程是對罪犯的不利益處分過程,而不利益處分的結果亦是修復社會關系的重要方式[21]。二是特殊預防的威懾范圍不是無限的,在功利主義的前提下追求公正報應才是合理選擇。特殊預防旨在消除罪犯的再犯危險,若使這一手段與報應限度保持一致,應須賦予特殊預防以報應主義底蘊。最后,一般預防通過威懾罪犯、教育國民的方式喚起國民對法、規范的尊重和學習,使不穩定分子不敢犯罪,使一般民眾不愿犯罪且積極同犯罪作斗爭,使被害人得到撫慰,防止報復性行為的發生。
綜上,行刑社會化的目的應采取綜合預防說。從社會化行刑角度看:行刑社會化是對罪犯的特殊預防。行刑社會化在擴充罪犯自由權利的同時,相應地增加了罪犯的社會義務,包括勞動性義務、限制性義務,罪犯在社會生活中受到一定束縛。罪犯在監禁刑中須承擔監禁性義務,社會義務負擔更輕。行刑社會化又是對社會的一般預防。罪犯在社會中行刑,使自由刑及變更執行更加可視,其執行手段的威懾效果迫使民眾不敢犯罪,而社會化的教育作用促使民眾學習刑法規范,信賴刑罰執行力,確證法的規范效果,促使民眾不愿犯罪。從監禁刑社會化角度看,綜合預防能夠實現罪犯的分類處遇,罪犯享受的社會化權利、學習性權利因人而異,民眾不會也不可能從中體會到模仿的樂趣。
行刑社會化受制于社會發展的宏觀態勢和司法體制的現實環境。想要在社會變革的進程中找到司法進步的突破口,就需要在功利主義公正觀的基礎上進行司法體制的自我變革和完善。反觀行刑社會化的發展進程,應當以罪犯的社會化、再社會化重塑為基礎,充分發揮良性行刑結構的積極作用。在行刑社會化的中國語境下,應當明確行刑社會化的性質、界定行刑社會化的邊界、糾正行刑社會化的目的,健全各方面的配套措施,以便迎合行刑社會化的客觀規律,防范潛在的監禁制度風險。
注釋:
(1) 例如聽妻入獄制度,指允許未曾生育的死囚留有子嗣。
(2) 罪犯再社會化后仍然實施犯罪行為,就需要對其再次社會化,這一循環往復的過程可稱為復社會化。復社會化說明行刑社會化功效不足,作用低下,這一社會化手段也就不可稱之為合理的行刑方式。
(3) 譬如,《刑法》第三十八條第三款規定:“對判處管制的犯罪分子,依法實行社區矯正”,第八十五條規定:“對假釋的犯罪分子,在假釋考驗期內,依法實行社區矯正”。《監獄法》第二十五條規定:“對于判處無期徒刑、有期徒刑在監內服刑的罪犯,符合刑事訴訟法規定的監外執行條件的,可以暫予監外執行”。
(4) 具體參見吳宗憲教授的《刑事執行法學》(第二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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