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反天

楊羽豐

“羿，你可知罪？”

斬妖臺下燃起熊熊烈焰。這響徹天宇的一聲喝問，令十方天兵俱威喝陣陣：“呼——哈——”

然而，綁縛在鎖妖柱上的男子卻是渾然無懼。他注視著遠處九龍車輦上，被奉為“通古絕今第一人主”的那位舊相識，聲音低沉而充滿決然：“善待吾妻。”

語罷，他忽然周身一掙。粗大的鐵鏈原緊纏著他，竟霎時間全部崩斷。他健壯的軀體頓時裸露出來，盡管那上面已經滿是鐵鏈勒出的血印。

誰也沒想到他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眾天兵大嘩。只有華輦上的天帝波瀾不驚：“你要干什么？”

羿挺直腰桿，昂首前行：“天生我才，天不可奪！”

他高舉著雙手。天兵們紛紛在遠處朝他射箭。他卻忽然向前狂奔，縱身一躍，落入滔天烈火。轉眼間，赤紅色的火苗將他偉岸的身軀吞沒。

在將這位威名赫赫的人杰吞沒之后，烈火忽然止息下去。

“哼。便宜你了。”

一場天庭成立至今最大規模的審判儀式就以這種不太圓滿的方式落下帷幕。不過，天帝終歸還是順利地昭陷了自己的權威，并且除掉了這個阻礙自己的男子。

但他不知道。這場面向天界和人間的展示權威的儀式進行時，他的另一位老相識，正在地面，凝望著羿自我犧牲的整個過程。憤怒，使得他將手中攥著的石板，捏出幾個深深的指印來。

而那石板上，原被人，用軒轅黃帝發明的文字，刻著如此的字樣：

“軒轅，你變了。”

人都是會變的。

即便這個人，曾經是華夏九州的共主，被視為最英明偉大的領袖。即便這個人，為人主數十年，從未做過半個愚蠢的決策。即便這個人，曾經是他和羿最親密的兄長。

但他還是變了。

這一切的發生不能全怪軒轅。軒轅統御九州，成為亙古絕今第一帝，所有的老百姓無不歌頌他的功德。而為了鞏固軒轅的統治，所有臣工們都不遺余力地，盡可能將他英明神武的偉大形象塑造起來。

曾經的軒轅也確實堪稱“偉大”。他收服諸侯，擊敗炎帝，甚至將魔頭蚩尤和九黎族降服，統一了九州地域。而為政期間，他的功績更是數不勝數，足以被后世稱頌數千年乃至于數萬年。

直到他偉大到得了“道”。偉大到被九條神龍拉著的華輦帶到天界，成為了“天”，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能夠領導統治人的，只能是“人”，而不能是“天”。因為，享受夠了別人的捧殺，就會飄飄然忘乎所以，直至唯我獨尊，再不把真正的“天道”放在眼里。

得“道”而后失“道”。然而，得“道”的軒轅能夠由人成為天，失“道”的天帝卻不能由天成為人。

必須有人做些什么。

他帶上長長的盾牌，提起巨大的戰斧，前往曲阜城，面見帝少昊。

“你來了。”

“我來了。我很快會走。來這里，是為向您稟報。”

“你帶著干戚。想干什么？”

他把盾牌搭在地上，戰斧杵進地面：“我要斬殺無道天帝。”

這番言辭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什么？！”

坐在帝位上的少昊倒是十分鎮定：“為何？”

“天帝亂世。失道。先有十日凌空，后有嫦娥拘留，又害英雄大羿。他不配為天！”

大殿中對話的這二位，一位是前代戰神，另一位是現朝人帝。眾人只敢聽著，沒有一個敢插嘴的。

少昊嘆了口氣：“他是我的父親，是曾經的天下共主。你…何必要來跟我說？”

“只求您賜名予我，好叫我師出有名！”

“何名？”

“刑天！”

他叫刑天。他曾與軒轅、羿親如兄弟。他曾和羿共同輔佐軒轅，打敗蚩尤，予民平安。

軒轅治世近百年，得道而飛天，成為天帝。那時，他和羿都由衷地感到高興。九州的百姓也無人不為此歡呼振奮。天為軒轅所率，則預示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然而事與愿違。天帝似乎將人間百姓疾苦完全拋卻腦后。天災頻發，民不聊生。后來，天帝育十子，化為金烏，竟然使得天空中出現了十個太陽。莊稼被曬死，百姓們沒有糧食，餓殍遍地，人間變成了地獄。

不知真相的百姓們以為是有什么所作所為觸怒了“天”。“天”是不會錯的。于是他們大規模地舉行祭祀儀式，寧可空著肚子，也要向獻上豬牛羊，獻給天帝，希望止息他的怒火，還人間一片寧靜祥和。

毫無起色。

最后，是忍無可忍的羿，拈弓搭箭，射落九日。

記憶中，這大約是羿第一次向著軒轅表達如此強烈的憤慨。

不同于羿，刑天卻總還在心中存留著僥幸：“如此一來，軒轅總該收斂些了吧？”

事情的發展方向和他的設想南轅北轍。當羿的妻子嫦娥因吞食飛天丹而到了天界后，羿祭天以求將嫦娥送回。然而，軒轅的回應卻耐人尋味：“嫦娥已被封為月宮仙子，將永遠留在天界。”

心急如焚的羿找來飛天丹服下，親自上天界，向天帝討還嫦娥。他卻沒有料到，天帝早已為他布下天羅地網，在他飛天成功那一刻，當即將他擒獲。

抓到羿的天帝咬牙切齒：“羿！你殺我九子，還敢到這兒來討還嫦娥？！”

天帝終于完全展現出自己的猙獰。羿終于死在天帝之手。刑天終于徹底破滅了對天帝抱有的最后一絲幻想。

“我曾跟隨你東征西戰，斬妖除魔。如今你已失道，我必須斬了你！”

我們親手將你送上地位。我們所有的人捧你、奉你。可惜我們做的太過了。我們已經捧殺了你。

“你已經不是我的兄長了。你是不該有的‘天。你必須被終結。”

刑天者，戮天也。

靠著人間最后一顆飛天丹的效力，刑天來到天界。

“何人？！敢闖天庭！拿下！”天兵守衛們一擁而上。

刑天揮動巨斧：“無道之臣，避讓者活，攔路者死！”

他不是天界的神仙，但他是人間的戰神。他一路砍殺過去，自第一重天庭殺上去，直殺破了十重天。蜂擁上來阻攔的天兵天將無一幸免，十重天霄頓時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軒轅！出來！與我一戰！”

殺到凌天殿前，沒有人是刑天的一合之敵。他粗喘著停下，在殿門外叫陣。

“很久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了。你來干什么。”天帝從殿內走出。

明知故問。殺破十重天的刑天充滿疲憊，但他不想在對方面前顯露出來。他提起巨斧——斧刃上沾滿血跡。

“來給羿報仇。我倒要問問，為何你要逼死他？！”

天帝拔出寶劍。這柄劍是他作為人主時身份的象征。他不作答，寶劍舞動，金色的神龍憑空顯現，盤踞在天帝背后，虎視眈眈注視著刑天。

“你不是我的對手。”天帝并沒有先發制人。

“軒轅。我最后叫你一聲大哥。如果不是你殺了羿，那么一切，還都可以挽回！”

巨斧輪轉挪移，風聲呼呼驟響。刑天聲如雷霆，勢若奔馬，朝天帝發起沖鋒。天帝裹挾九龍迎擊。九條神龍似乎被他解除了束縛，自由地飛騰起來，盤旋在天空中，圍繞刑天旋轉。

天帝揚起寶劍，數道金色刃風被他揮斬而出。刑天舉盾相抗，巨斧回擊。兩人迅速地纏斗在一起。

“你不知道羿殺了我九個兒子嗎？！”

九條神龍齊聲嘶吼，風雷劈落，冰雪交蝕，熾焰伴弱水交替落下。刑天靠著大盾掩護身體，一時間卻是被天帝壓制，落在下風。

“但你知道你的九個兒子又害死了多少百姓嗎？！”

暴怒的天帝臉龐上的粽色長須倒懸而起：“那又如何？若不是要留下一個來給你們照明，我的兒子是不是都得死在你們手里？吾兒的生死倒是由他來決定的？！”

如果不是你縱容他們行兇，事情何至于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一切都不可挽回了。這是你自作孽。刑天閉上雙眼。從人帝成為天帝，他已經不再顧忌黎民百姓的生死，這是不爭的事實。他突然騰空而起，盾牌掩在身前，朝天空中飛騰的九條神龍飛去。

“你要干什么！”

當然是先斬了這幾個礙事的家伙。失道者不配得到任何憐憫和寬恕。刑天巨斧連揮，青色神龍和黃色神龍剎那間被他斬斷。

腥紅的龍血澆筑在他身上，令他疲憊的身軀恢復了更多活力。他神情大振，潔白神龍的龍爪被他斬下。接著，巨大的軀體也被他再次斬碎。

自己的神龍被連殺三頭，天帝的憤怒早無以復加：“你敢屠龍！”

龍是真正的神物。民間素有傳說，敬龍者得天助，屠龍者必遭到最恐怖的詛咒。刑天征戰一生，斬殺的敵人大大小小不計其數，但里面還從沒有過一頭神龍。

現在他卻是一口氣殺了三頭。

刑天哈哈大笑：“屠龍又如何？！我何曾畏懼過天？！你忘記我此來，是為了干什么嗎？！”

在戰神面前，即便是神龍，也只有如蛇蟲般被輕松斬殺的份。長嘯著的刑天又斬下兩個龍頭，隨后回身一斧，將直刺向他后心的天帝砸飛：“不是說我不是你的對手嗎？！”

“敢與我公平一戰？！”

刑天狂笑：“正有此意！”

戰神之所以強，并不單單是因為他揮斧作戰的本領。戰神越戰越勇。戰神永不言敗。十重天的天兵天將被他一口氣殺得一干二凈，他還能連屠五條神龍。此刻，竟還笑著答應與自己公平一戰。盡管成為天帝之后的軒轅實力大進，但他，面對這仿佛煞星，曾一對一大戰四十九天斬殺魔神蚩尤的人杰，絲毫不敢托大。

兩人之間的戰斗終于正式拉開帷幕。

巨斧劈斬，神劍刺削。僅剩的四條神龍被天帝召回，不再出戰，兩人公平地一一對決。從凌天殿，十重天起，重又殺將下去。從十重天到一重天，全被他們大戰的余波所摧毀。

風云變色。太陽不再露頭，大地被黑暗所籠罩。

兩人棋逢對手，殺得難解難分。僅剩的天兵天將仙臣等，無一人敢于上前。他們只敢極遠地觀察著，粗略判斷出究竟何人占據上風。

這場曠古絕今的大戰也驚動了人間。太陽雖然再不露頭，但，殺到天界底層的兩人時不時爆發出的強烈光輝，一陣一陣地將地面照亮。

百姓們向天稽首：“天帝！偉大的無上天帝！求您停手！救救我們！”

聽到百姓的呼求聲，刑天朝地面落去：“天帝！常羊山人煙稀少，那里就是你的墓場！”

常羊山上空，兩人之間戰斗繼續。到目前為止，已經是大戰的第七天了。

被激戰余波削平，擊毀的山峰越來越多。整整六天戰斗，在加上在此之前，刑天一路殺上了十重天。他的體力終于漸漸跟不上了。

“怎么了！你不是自名刑天嗎？！你不是要在這里埋葬我嗎？”

覷準機會，天帝握緊神劍，朝刑天的脖頸處猛斬下去。氣力不支的刑天沒能躲開，碩大的頭顱頓時被斬落，掉在一座山腳下。

“我的頭！”

即便是斬下了頭顱，刑天也還未死。天帝驚懼，揮劍斬斷山峰。山巖落下，將刑天的頭顱埋葬其中。

“你輸了。刑天。”

無頭刑天依然懸在空中，與天帝對峙。對天帝的表現，他卻是毫無反應。

“噢。你已經沒有頭顱了。所以，我說什么你都聽不見。不過你輸了。刑天！這里將會成為你的埋葬地！”

屠龍之人將會受到詛咒。此刻刑天頭顱已失，自己應該馬上將他斬殺，以除后患。天帝飛射向前，寶劍舞動，朝刑天的胸膛刺去。

就在這時，呆立在空中的刑天忽然有了動作。他像是長了眼睛一般，舉起盾牌橫在胸前。天帝刺向他的必殺一劍被輕松格擋下來。接著，他移開盾牌，巨斧朝著天帝的頭顱，“嗖”地猛劈下去。

天帝哪里料到這個沒有頭顱的家伙竟還有反擊的能力。他倉促側過身子，然而還是未能完全躲開。整條左臂被巨斧劈中，登時震得粉碎。

“你…你……”

這時他才看清楚。無頭刑天赤裸的上身，已經產生了匪夷所思的變化。他雙乳的位置，竟長出了兩只眼。而他的肚臍，竟變成了一張口。整個上身，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頭顱。

天帝大駭：“詛咒！屠龍詛咒？！”

誰也沒有料到，屠龍詛咒竟以這種方式顯現出來。被砍掉頭顱的刑天無法轉世，魂魄卻是被詛咒困在了這個身體里，不生不死，活脫脫變成了一個怪物。

從那奇異的“口”中，無頭刑天徐徐吐出兩個字：“受…死……”

慌忙間，天帝周身強光照耀，無頭刑天的雙眼被照瞎。但無頭刑天的攻勢也已經發起。他恐怖的巨斧在斬殺無數妖魔鬼怪甚至于神龍之后，終于，將這位他激戰七個日夜的敵人，天帝，攔腰砍成兩截。

“我們……只需要……人主……不需要……天……”

可憐天帝輝煌一世，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而斬殺了天帝的刑天，沒有耳目，卻還不知自己是否成功。他揮舞著盾牌和巨斧，持續地向前猛劈。

撥云見日，晴空萬里。

“他成功了。”帝少昊沖臣工們說。

這片遮蓋光明的天被斬破。炎黃國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儀式。百姓們歡呼雀躍：“偉大天帝聽到了我們的訴求！我們的好日子來了！感謝天帝賜予您的子民安康！”

在曲阜城的宮殿之中，氣氛卻是異常冷肅。沒有人敢慶祝。天帝是帝少昊的父親，也是人間亙古絕今第一帝王軒轅黃帝。所有人都清楚，是他的隕落，才讓人世間真正重現光明。

“三位建成炎黃國的最大功臣，就這么謝幕了。可悲。”少昊說。

無人敢于回應。摸不準這位帝王的態度，臣子們靜候著。

直到一個叫顓頊的年輕臣子出聲問道：“您…悲傷嗎？”

此時此刻，少昊所考慮的問題，并非自己該不該悲傷。國家的締造者，最偉大的領袖最后變成為禍人間的失道者，被舊臣斬殺。百姓們蒙在鼓里，但在朝堂上，眾臣都對此事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

接下來該怎么辦？

少昊讓侄兒顓頊走近，認真地問道：“你，是怎么看待你祖父的？”

“他是我祖父的時候，治國理政為人處世都無可挑剔。但當上天帝之后，他就不再是我祖父了。”

期望越高，失望越高。看得出來，這位侄子對祖父有相當大的意見。

少昊沉默良久，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夜晚，少昊叫來一個侍從：“去。跟記錄歷史的家伙說明白。黃帝依然是黃帝。至于刑天，就讓他看著寫吧。”

“還有，記下一條命令。后世的帝，不管做出多大的成就，都不許升天。”

望著天邊的繁星，帝少昊喃喃自語：“希望我們的后人，不再犯下類似的錯誤。”

于是，在一片足以長久保存的石板上，史官刻下如此字樣：

“初，神農氏衰，帝軒轅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后敗炎帝于阪泉，三戰而后勝。征蚩尤于涿鹿，九戰而未勝。有炎帝屬，欲合蚩尤反。炎帝弗從。后帝軒轅勝之，誅其首，逐蚩尤屬。其人自名刑天，刺帝軒轅。戰七日。帝軒轅梟其首，葬之常羊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