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柴帆

海洋牧場是海洋農業發展的新業態,也是近海環境修復和漁業資源持續利用的重要途徑。就我國海洋牧場建設現狀與發展展望,近日,本刊記者采訪了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楊紅生、周毅、張濤、張立斌、林承剛等研究人員。
海洋是人類寶貴的自然資源,千百年來,人類耕海牧漁,藍色的大海慷慨無私地提供著豐富的水產品,是人類獲取優質蛋白的“藍色糧倉”。
近40年來,我國以海水養殖為重點的海洋漁業迅猛發展,掀起了海帶、對蝦、扇貝、魚類、海珍品養殖的五次產業浪潮,養殖總產量自1990年以來一直穩居世界首位。
與此同時,局部水域環境惡化、產品品質下滑、養殖病害嚴重的問題日趨嚴重,傳統模式的海水養殖業已難以適應我國經濟社會健康發展和海洋生態環境現狀的要求。繼傳統捕撈業、養殖業之后,我國海洋漁業面臨新一輪的產業升級,而海洋牧場則是重要發展方向之一。
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楊紅生常務副所長說:“海洋牧場是基于海洋生態學原理,利用現代工程技術,在一定海域內營造健康的生態系統,充分利用自然生產力,科學養護和管理生物資源而形成的人工漁場。”
我國海洋牧場建設的構想由來已久。上世紀40年代,我國海洋生物學家朱樹屏就提出了“水是魚的牧場”的理念,倡導“種魚與開發水上牧場”。60年代,我國海洋農業奠基人曾呈奎院士等提出了我國海洋漁業必須走“海洋農牧化”發展道路的觀點。1979年,廣西水產廳在北部灣投放了混凝土制的人工魚礁,拉開了海洋牧場建設的序幕。從1981年至1988年,我國其他沿海8個省市分別投放了大量的人工魚礁,體積共計20多萬立方米,并且取得了良好的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進入21世紀以來,沿海各省市充分利用海洋資源,積極進行人工魚礁和藻場建設,大力發展海洋牧場。
2017年中央一號文件指出,“發展現代化海洋牧場……加強海洋牧場……科技研發”; 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再次強調“統籌海洋漁業資源開發,科學布局近遠海養殖和遠洋漁業,建設現代化海洋牧場”;農業部、中國科學院“十三五規劃”、《全國農業現代化規劃(2016—2020年)》將海洋牧場建設列為未來發展重要方向,海洋牧場建設進入快速發展期。
截至2017年底,我國共建成64處國家級海洋牧場,成立“海洋牧場建設專家咨詢委員會”,推動了我國海洋牧場科學有序發展。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6年底全國已投入海洋牧場建設資金55.8億元,建成海洋牧場200多個,涉及海域面積超過850平方千米,投放魚礁超過6000萬空立方米。其中,黃渤海區共建設海洋牧場148個、涉及海域面積346.7平方千米,投放人工魚礁1805.4萬空立方米,建成人工魚礁區面積157.1平方千米,多屬于增殖型和休閑型海洋牧場;東海區共建設海洋牧場23個、涉及海域面積235.7平方千米,投放人工魚礁70萬空立方米,建成人工魚礁區面積206.2平方千米,多屬于養護型和休閑型海洋牧場;南海區共建設海洋牧場74個、涉及海域面積270.2平方千米,投放人工魚礁4219.1萬空立方米,建成人工魚礁區面積256.6平方千米,多屬于養護型海洋牧場。
根據農業部海洋牧場據初步推算,已建成的海洋牧場年可產生直接經濟效益319億元、生態效益604億元,年度固碳量19萬噸,消減氮16844噸、磷1684噸,休閑漁業年可接納游客超過1600萬人次。
楊紅生強調,“雖然,當前我國的海洋牧場建設如火如荼,但并不是所有海區都適合建立海洋牧場,有條件建立海洋牧場的海區也沒有必要全部建成海洋牧場。”
首先,海洋牧場的建設要有適宜的自然條件,主要指海洋牧場所在海域的自然特征,主要包括空間、物理、化學和生物等,包含海洋功能區劃類型、水深、流速、底質類型、水質、初級生產力和漁業資源狀況等,建設海區應具備良好的生態環境,并根據水深、流速和底質類型等信息合理開展海草床修復、人工魚礁及其他生態設施的構建。
其次,有符合自然條件的海區,還應充分考慮社會條件,主要集中在漁業領域,具體包括相關的漁業政策、漁業產業規劃、漁區經濟水平、漁業科技水平、漁民素質和漁業基礎設施等,可重點考慮海洋漁業發展的核心區以及交通便捷、周邊基礎設施相對完善的區域。
最后,明確的邊界和權屬是建設海洋牧場、進行管理并獲得收益的法律基礎。單位和個人應向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海洋行政主管部門申請使用海域,申請人應提交海域使用申請書、海域使用論證材料、相關資信證明材料等,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域使用管理法》相關規定進行建設和運作。
構建海洋牧場的海域管理辦法參照一般養殖用海執行,缺乏適合構建海洋牧場的海域使用規范或標準,因此,海洋牧場運作過程還需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漁業法》相關規定。目前,《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域使用管理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漁業法》是明確海洋牧場邊界和權屬的法律基礎,針對海洋牧場的專項法律規章亟待建立。
隨著我國捕撈強度逐漸增加,海洋污染范圍不斷擴大,我國海洋漁業資源的衰退現象日益嚴重,海水養殖業作為對海洋捕撈的補充,近年來得到了快速發展。但海水養殖帶來的環境、病害及質量安全問題日益凸顯,漁業發展中的資源與環境以及由此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已成為制約我國海洋水產養殖業乃至海洋漁業可持續發展的瓶頸之一。
而開展海洋牧場建設,其一是為了提高某些經濟品種的產量或整個海域的魚類產量,以確保水產資源穩定和持續的增長;其二是在利用海洋資源的同時重點保護海洋生態系統,實現可持續生態漁業。
我國已在海洋牧場建設過程中著手保護海洋生態平衡,只有時刻維護海洋牧場的生態平衡,才能保證物質和能量持續不斷流到對人類有益的部分,實現海洋牧場的可持續發展。
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周毅研究員明確指出:“海洋牧場建設和海洋污染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相反,健康運行的海洋牧場還可以起到生境修復、資源養護的生態作用,提升生態承載力,改善海洋環境。”
那么,如何建立健康的海洋牧場?
楊紅生提出,現代海洋牧場建設必須堅持“生態優先、陸海統籌、三產貫通、四化同步、創新跨越”的原則,集成應用環境監測、安全保障、生境修復、資源養護、綜合管理等技術,實現海洋環境的保護與生物資源的安全、高效和持續利用。
堅持“生態優先”。在現有捕撈和養殖業面臨諸多問題的背景下,海洋牧場作為一種新的產業形態,其發展有賴于健康的海洋生態系統。因此必須重視生境修復和資源恢復,根據生態容量確定合理的建設規模,這是海洋牧場可持續發展的前提。
堅持“陸海統籌”。海洋牧場在空間上覆蓋陸域和海域,陸域是苗種繁育、產品加工、牧場運行管理的基地,海域是開展人工魚礁建設、增殖放流、生境修復、采捕收獲的生產空間。因此,陸地和海上生產空間需進行合理統籌規劃,海域應根據水深和離岸距離合理布局各類增殖模式和增殖對象,陸域應基于高效運行和方便管理的原則對各生產單元科學布局。
堅持“三產貫通”。海洋牧場不僅包括水產品生產的產業鏈,還涉及到礁體和裝備制造、產品精深加工和儲運、休閑漁業等產業。未來應打通一、二、三產業,使海洋牧場成為經濟社會系統和生態系統的一部分,特別是將休閑漁業和生態旅游等產業有機融入海洋牧場建設中,充分發揮其對上下游產業和周邊區域產業的拉動作用。
堅持“四化同步”。工程化、機械化、智能化、信息化是現代海洋農牧業的發展方向。海洋牧場要加強食品安全追溯技術、物聯網和人工智能技術、牧場管理信息化、生物馴化、自動化采收等技術和裝備的研發和應用,綜合提升海洋牧場的整體技術水平。
堅持“創新跨越”。現代海洋牧場建設還有許多科學和技術問題亟待突破,這需要凝聚多學科的知識和技術。近期應在海洋牧場健康和承載力評估、海草床與海藻場修復技術、種群重建技術、牧場生物制御技術和牧場生態系統管理技術等方面取得突破。
海洋牧場具有“海底森林、筑巢引鳳、海上龍宮”的特點,可以帶來明顯的生態效益、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
海洋牧場建設形成的人工魚礁區,為大型藻類、附著生物等提供了附著基質,礁區內形成的多樣性流場和流態,為各類水生生物提供了棲息、繁衍、生長、避敵等所需的生息空間。藻類移植及海草床建設對于修復海底生態環境、解決海域荒漠化問題意義重大,不但可以凈化水質、改善底質,還可以減緩溫室效應、防止赤潮發生。通過海洋牧場示范區的建設,可以恢復并提高示范區及其周邊海域漁業資源補充量和生物多樣性,改善海域生態環境質量,提升海域生態系統服務功能,促進海洋漁業持續健康發展。
海洋牧場建設與海洋捕撈業減船轉產密切相關,減下來的廢舊漁船進行無害化處理后,可以作為魚礁材料,變廢為寶;建成的海洋牧場還可以為捕撈漁民提供轉產轉業出路,有助于穩定轉產轉業漁民收入,保障漁區社會和諧穩定;以海洋牧場建設和增殖放流活動為平臺,利用政府引導、社會媒體宣傳、擴大公眾參與等途徑,加強海洋生態保護的廣泛宣傳和教育,倡導樹立“人海和諧、人魚和諧”的理念,能夠提升全社會水生生物資源養護和水域生態環境保護意識,使保護海洋生態環境、合理利用海洋資源更加深入人心。
此外,根據國內外的海洋牧場建設經驗,每空立方米人工魚礁區比未投礁的一般海域,平均每年可增加10公斤漁獲量,綜合水生生物增殖放流和海藻移植所帶來的經濟效益,保守估計建成的國家級海洋牧場示范區每年帶來的經濟效益將超過150億元,十年將超過1500億元;海洋牧場建設還可有效帶動沿岸地區水產品育苗、養殖、加工、外貿、交通運輸、休閑垂釣、餐飲旅游等相關產業的發展,為海洋經濟發展做出新貢獻。
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張濤研究員指出,現階段,我國海洋牧場的建設主要是企業行為,雖然企業有雄厚的資金,但是對海洋的了解遠趕不上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漁民,又缺乏專業的技術指導,所以在海洋牧場的日常運作管理過程中,經常會陷入“沒技術、沒海區、沒人手”的窘境。
澤潭模式是山東推廣的模式,以“協同社區共同發展”的思維,合眾科研、合眾生產、多重分配,建立了“科研院所+龍頭企業+合作社+養殖戶”的創業模式。這種模式實現了大漁帶小漁,促進產前、產中、產后緊密銜接、大規模同步共贏,為整合周邊生產、科研資源,突破發展空間及技術的限制成為可能。
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林承剛博士指出,澤潭模式有三個創新點,創新“耕海”方式,組建專業漁業合作社,整合零星海域資源,科學利用全海域,實現了全省最大規模的海域使用權流轉和漁業專業合作社沿海漁村“全覆蓋”;創新“牧漁”方式,實行分層立體生態養殖,實現了全省最大規模的“貝、藻、參”主體生態養殖;創新“經營”方式,搭建漁業產業鏈,推行全方位“保姆式”服務,統一供應投入品、統一銷售產品、統一漁船安全管理、統一品牌打造、統一技術信息服務,降低了社員養殖成本,減少了養殖風險,實現了漁民收入與企業發展同步提升、海域生態與產出效益同步改善。
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張立斌研究員說:“日本、美國等經濟發達國家在建設海洋牧場過程中,形成了較為規范的管理體系和技術手段,進一步證明了海洋牧場的優越性和可行性,其建設經驗值得借鑒與學習。當前,我國海洋牧場建設雖已取得了一定成績,但與海洋生態文明建設和海洋漁業轉型升級要求還存在較大差距。”
其一,海洋牧場的涵義應用過于寬泛。在我國實踐中,投放人工魚礁、增殖放流、網箱養殖等經常被等同于海洋牧場建設,傳統漁場和海洋牧場的概念混淆。這導致我國“海洋牧場”建設遍地開花,但整個產業的技術水平卻很低。因此,明確海洋牧場的定義、規范和建設標準等十分關鍵,提煉出海洋牧場的核心要素,確定各要素的具體指標,進而明確建設方法和評價體系,有助于保障海洋牧場的發展方向。
其二,缺乏統籌規劃和科學論證。由于缺乏統籌規劃,全國海洋牧場發展并不平衡,特別是以生態保護為主要目標的養護型海洋牧場發展受到制約,海洋牧場的綜合效益難以充分發揮;由于缺少科學論證,海洋牧場的建設過程出現較多問題,例如:魚礁選型不科學,部分海洋牧場出現礁體漂移和沉陷、掩埋現象,增殖放流對象單一,沒有合理搭配,放流規格和數量的選擇具有一定盲目性。總之,應立足于中國海洋牧場的實踐經驗,完善管理體系和基礎研究,由此進一步指導中國海洋牧場的建設,形成良性循環。
其三,忽視海洋牧場生態作用。海洋牧場建設往往僅被視為獲取海洋水產品的途徑,經營者對產量和經濟效益的片面追求導致海洋牧場在提供生態廊道、庇護野生種群、調節流場和物質輸運等方面的生態作用被忽視。對于發揮海洋牧場的生態作用,教育宣傳與合理引導必不可少,使保護海洋生態環境、合理利用海洋資源更加深入人心。
海洋牧場產業是一項需要長期開發、長期研究的大型綜合性產業,宏觀引導和體系化建設是海洋牧場未來的發展方向。
在國家層面上,編制我國管轄海域海洋牧場建設的中長期規劃,出臺海洋牧場建設和運行管理的國家和行業標準,明確我國海洋牧場的定義、范疇和類型,將財政資金投向真正意義上的海洋牧場。在沿海省市層面,根據海域自然條件、海洋功能區屬性、環境質量做好海洋牧場選址和區劃,推動海洋牧場海域確權,形成政府扶持、企業主導、漁民受益的海洋牧場建設模式,加強海洋牧場績效評估和統計報告。
統籌安排增殖放流和人工魚礁建設工作,提高增殖放流苗種的成活率和人工魚礁建設的針對性和科學性。逐步實現底播種類以海珍品為主轉變為海珍品、魚類、藻類多營養層次相結合,提高單位海域的經濟與生態效益。我國近岸水體污染和富營養化日趨嚴重,海洋工程建設等造成了海底荒漠化,漁業資源生物生存環境惡化,因此海洋牧場建設應將近海生態系統重建納入工作重點,注重生境修復、天然餌料增殖、海草床及海藻場的恢復。加強海洋牧場資源環境的實時在線監測和生態災害的預警預報。公益性海洋牧場實行配額管理,嚴格限定產出的商 品規格、收獲量和收獲方式等。
從陸海統籌的角度,亟需實現由海洋牧場向海洋生態農牧場的跨越。我國近海漁業資源正趨于枯竭與小型化,海岸帶生物資源的分布格局發生顯著改變,這不僅影響農業等傳統產業,也難以支撐生物產業等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發展,同時給生態系統健康帶來嚴峻挑戰,影響作為藍色經濟重要支撐的海岸帶環境的可持續發展。系統認知人類活動影響下陸海生態系統連通性的現狀特征、演變規律與驅動機制,發展陸海聯動的海岸帶環境監測和生態修復的新方法、新裝備、新技術,促進海岸帶修復工程技術發展,合理利用海岸帶生物資源,建立海岸帶生態系統保護和持續利用新模式,有利于促進我國沿海生態文明建設和社會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