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學”在我心目中很神圣,上大學更是被許多人夢寐以求。
壹
我曾經是一個膽小聽話的女孩,在小學我得到的最大收獲都與文化課無關。因為就近入學,我上了一所建于清朝的北京市重點小學,府學胡同小學。那時,大多數人對孩子上哪所小學不很在意,雖然我們學校有一些非就近入學的名人子弟,但更多的是附近胡同里的孩子。今非昔比,如今不住在學區的孩子要找到門路,然后再交數萬人民幣才能有幸上我們的小學。我無法理解人們一擲千金的理由,因為我覺得在小學所受的教育是否良好取決于老師而不取決于學校。在這一點上我是幸運的,我遇到了在小學教了我六年的班主任王老師,她對我有著許多潛移默化的影響。王老師是大躍進時從機關下放到小學當老師的,為人非常傳統,處世平和,不慕虛榮。我后來隨父母去干校,王老師和我通信,托人給我帶來書籍、字帖、乒乓球拍;我初到美國,王老師正在華盛頓陪她在世界銀行工作的丈夫,他們夫婦是我背井離鄉時的強大后盾;王老師退休以后,每次返校都要去看望我年邁的外婆;如今,他們夫婦和我的兒子又有著忘年之交。
又是由于就近入學,我進入了一所歷史悠久的北京市重點中學,北京五中。入中學兩個月后,我便隨父母去了五七干校,那年我13歲。在五七干校,我去河南太康縣遜母口中學上學,班上絕大多數同學是農民的孩子,女生遠遠少于男生,上學要自己帶著板凳,教室沒有一塊玻璃,學校在農忙時三天兩頭地放假,而老師則從同一所學校的初中畢業。我在農村接受了兩年半初中教育,這教育是深刻的,也是珍貴的,我看到了中國農村落后的現實,使我在后來的學習中有了更多的動力。
兩年半匆匆過去了,我面臨著人生的選擇。如果有朝一日父母被分配到一個只有兩年初中的地方,我就沒學可上了。要是在父母分配前回北京,則至少還可以再上一年初中。當然,回北京上學可能意味著從此離開家。我們很悲壯地選擇了離開父母,15歲的我和13歲的妹妹獨自回到了北京。
離開家獨自面臨許多困難,但五中有那么多好的老師,那么好的實驗室,我很興奮。回到北京恰逢期末考試,老師們精彩的復習課提綱挈領,一下子就讓我補上了除了俄語以外的所有課程,我對老師們充滿了敬佩。在五中,每一節物理課和化學課都有演示,而我在農村學過一年化學和兩年物理卻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實驗。
初三很快過去了,北京剛剛開始恢復高中,我們那一屆有20%的初中畢業生能夠升入高中。我當初從沒有夢想過上大學,上高中則是我的最高目標,以為有了高中的訓練,就可以自學成才。即使在初三畢業的六門考試中取得了599分的成績,我仍然有些擔心家庭出身不夠好會成為自己上高中的障礙。當我得到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時,真的是喜出望外。
學校給這些“擇優錄取”的高中班配備了最佳師資。我的高中班主任和數學老師鄧老師畢業于武漢大學數學系,他的數學素養在五中的數學老師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和他的為人一樣,他的教學不很活潑,卻非常嚴謹。鄧老師在學生面前不茍言笑,也很少大聲訓斥。平日找學生談話,總是講一番道理讓我們自己去覺悟。他鼓勵我思考并發表自己的見解。我直至今日仍然藏不住鋒芒,與鄧老師的鼓勵分不開。
我高中時的語文老師李老師畢業于北大中文系。李老師在每個學期的前兩周給我們講《對毛主席詩詞的一點蠡測》,讓我們學到一些古詩詞的知識。在每個學期的最后兩周講評法批儒,讓我們學到一些中國文學史,他以最大的努力向我們傳授知識。
我們的俄語老師喬老師是從馬列著作編譯局下放來五中的。喬老師在我心目中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其實,她教我時才四十多歲,比我現在年輕。我很快就喜歡上她的俄語課。在喬老師的幫助下,我在回到北京后很短的時間里就趕上了同學們的俄語學習進程。
高一教我們物理的吳老師不但課講得生動活潑,引人入勝,還給我們刻印了大量“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物理習題,極大地激發了我學習物理的熱情。運動學和動力學是中學所有課程中我最喜歡的。二十幾年后,當我聽說吳老師成為北京市特級教師時,由衷地為他高興。高二教我們物理的高老師則是另一種風格,他講電學和熱學時總是娓娓道來,一絲不茍,上了他的課,我學會了裝萬用表和半導體收音機。在我準備高考時,高老師有天專門找到我,只是因為突然想到要提醒我,在電表測試時要正接正,負接負,而常有學生在考場上突然猶豫不決。每當想到這一幕,我都會感動。
教過我兩年化學的李老師是我曾經最崇拜的老師。李老師1953年考上了清華大學卻沒有去上,國家要求一批優秀的高中畢業生先教兩年中學,再去大學學習。兩年后,李老師選擇了中學教師作為終身職業,并且成為北京有名的特級教師。聽李老師的化學課是一種享受,我仍然能記得他上課時的許多原話。
我上高中時,正逢評法批儒。五中被分配到的任務是評明朝法家李贄。三位男老師組成的小組,要有兩個女學生參加。有點兒意外,老師們把這個機會給了文科并不出色的我。每天下午別人政治學習時,跟著老師們去圖書館鉆故紙堆,讓我多受了一點兒中國文化的熏陶,也讓我認識了我們的教導主任金老師,一個早年參加中國共產黨的朝鮮人。金老師平日常常向別人夸獎我有能力,卻在我即將上大學時告訴我,根據他曾經在北京重點女中當教導主任的多年經驗,女生念書就是不如男生。為什么!他怕我上了清華以后不自量力?還是怕我日后有太多失落?不得而知。
我的中學時代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過的,我的老師們在我長大成人的那些年里教我讀書,教我做人,使我受益終身。我常常想,人們所說的“生命延續”不應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當我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時,老師們的生命也在我這里得到了延續。
貳
改革開放后,改變了中國的命運,也改變了我們的命運。當我得知能有機會考大學時,不像許多人那么激動。當命運把進大學的敲門磚交到我手里時,我緊張了,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我能和眾多的強者競爭嗎?老師們給了我許多鼓勵。匪夷所思,在高考中我得到了數理化幾乎滿分和總分371.5分的成績,它帶給我的是短暫的快樂和長久的眾目睽睽之下的壓力。尊父母之命,我上了清華大學數學專業。
1978年3月,我和另外39個來自北京、河北、江蘇和上海的年輕人聚集到清華大學數學班成為了同學。我們的年齡懸殊,最年長的31歲,最年輕的才16歲。我們的人生經歷不同,我們中間有工人、下鄉知青、教師。我們班有很大比例的同學上大學前是中學的在校生,北京在七七級高校招生中錄取的三百名在校高中生中有十個在我們班。1977年,北大數學系沒有招生,讓清華大學數學專業有了更好的生源,據當時《北京日報》報道,我們班在北京地區錄取的25名同學,在北京地區平均總分最高,平均年齡最小。
終于得到了曾經夢寐以求甚至不敢夢想的上大學的機會,在強手如林的集體,每個人都竭盡全力地學習,要把被耽誤的時間補回來。除了作業,大家試圖去做能找到的每一道好題,去讀能找到的好教材。入學初期,學校有通宵開放的階梯教室,許多同學是那里的常客。學校實施每晚強制熄燈后,同學們自備手電,不耽誤晚上宿舍熄燈后學習。
清華大學很多年沒有招收過數學專業的學生,不但學校給我們配備了最好的師資,孫先生和陳老師還走出清華為我們請科學院數學所的戴新生老師教高等代數、請著名代數學家曾肯成教授教抽象代數,請著名數理統計學家陳希孺教授教概率論,請科學院系統所和應用數學所的老師來教數理統計、隨機過程并且輔導畢業論文,請北大力學系的老師教彈性力學和連續介質力學,請社科院英國文學專業的研究生教我們英語、讀莎士比亞戲劇故事。我們學到了知識,更開闊了眼界。
我們班第一任班主任陳效中老師,任期只有半年,但是在我們四年半的大學生活中,在我們畢業后的三十多年里都一直在關心著我們,影響著我們,以我們為驕傲。陳老師始終把讓學生受到良好的教育放在首位,他對每一個同學的關心都非常細致,默默地為我們做了許多,卻從不張揚,不求回報。陳老師對我們總是和風細雨,教育我們時很少講大道理,卻總是發自內心,語重心長,循循善誘,讓我們心悅誠服。
孫念增教授是對我們有很多影響的前輩。許多人知道孫先生,因為他是斯米爾諾夫的《高等數學教程》的譯者。我們班不少同學入學報到時遇到的第一位老師就是孫先生,一個平易近人,慈眉善目的老者,沒有一點知名教授的架子。孫先生教了我們兩年數學分析,他講課輕言細語,娓娓道來,卻字字珠璣,我們經常發現孫先生課上的寥寥數語精辟地覆蓋了書上很多內容。孫先生對我們的言傳身教不僅包括數學,更有許多做人的基本準則。我們把他當成了無話不談的長者。
劉曉遇老師是我們的第二任班主任,也是我們數學分析的輔導老師。無論給我們上課,還是找我們談心,劉老師總是充滿熱情。胡金德老師教解析幾何,他在課堂上“信手拈來”,畫在黑板上的立體解析幾何曲面準確、直觀、漂亮,令人贊嘆。
我們的高等代數課是在第一學期中開始的,在科學院數學所工作的戴新生博士從報紙上看到關于我們班的報道,到清華要求教授我們的高等代數課。戴新生老師早年從臺灣到美國留學,在美國著名的大學西北大學獲得數學博士后于70年代初回到大陸工作。戴老師在一年多里教給我們超出了課本的代數知識,常以法國布爾巴基數學家們的故事鼓勵我們在學習中多交流,多討論,共同進步,讓我們不斷有機會接觸國外來訪的數學家,向我們介紹國外數學的新動向,幫一些同學聯系去美國留學,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看到世界的窗子。
余正光老師輔導高等代數,余老師不但學問好,課也講得好,而且總是溫文爾雅,和藹可親。高等代數課剛剛開始時我們有些不適應,而且找不到適合的教材。每次課后,余老師把戴老師講的內容再深入淺出地講解一遍,讓我們逐漸地適應戴老師的教學方式。余老師經常在考前跟我聊聊天,給精神緊張的我打針“強心劑”。
李克群教授教復變函數,附加一本英語課本,這是我們第一次用英文原文課本。李先生要求我們在寒假中先閱讀50頁,遇到復變函數中的名詞不要去查數學詞典,而是要通過讀課本上的定義、定理來弄懂它。
從科學院請來的著名數學家曾肯成先生用英文講抽象代數。他的課生動活潑、深入淺出,引人入勝。曾先生講課時非常忘我,常常忘記下課,我們去食堂時早已關門,可是沒人抱怨過,曾先生對數學的熱愛感染了我們。上課第一天曾先生告訴我們,只需認真上課,不必擔心分數。抽象代數的考試是學期結束后在寒假中開卷完成的,曾先生人人都可以及格的承諾沒有讓任何人敷衍了事。
從中國科技大學請來的中國概率統計學會理事長陳希孺教授教概率論也很與眾不同。陳先生上課從來不看課本,從來沒有講義,只需要一根粉筆。陳先生講課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他把概率論的美妙展示給了我們。陳先生的概率課只有期末一次開卷考試,可以用整個上午的時間,可以帶任何參考書。陳先生的試題出得漂亮,但卻很難,這讓許多同學刻骨銘心,至今仍然不能忘懷。
我們有幸跟物理專業的同學一起學習普通物理,享受李鎮敵老師和夏學江老師的精彩教學。總能記得李鎮敵老師講轉動慣量時模仿花樣滑冰運動員的情景。
除了上課,系里請著名數學家關肇直先生、秦元勛先生給我們講什么是應用數學,組織我們在暑假聽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的數學教授項武義講他的《微積分大意》,聽清華校友、著名美籍應用數學家林家翹教授報告,在“文革”后第一屆數學競賽頒獎儀式上聽華羅庚先生講話,去科學會堂聽丁石孫教授報告。
同學四年半,每天都在同一個小課堂上數學課,我們團結、互助、向上。我們班有良好的討論風氣,“超級大國”之間,“超級大國”和“第三世界” 之間都能有效地交流。經常當全班同學數日為了一道題目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時,某一個同學出其不意的解答讓大家豁然開朗。每逢考試,我們請那門課學得最好的同學與大家分享他們的心得體會,這些精彩的復習課曾讓不少輔導老師驚嘆,讓每個人都受益匪淺。我們不希望有任何一個同學掉隊。
很幸運,我沒費多大勁就上了清華大學,在清華那里遇到一群非常出色的同學,遇到了幾十年如一日關心我的班主任陳老師,遇到了教了我們兩年數學分析并且處處關心我們的孫先生,遇到了主動到清華要求教我們高等代數的戴新生老師,還遇到了陳希儒、曾肯成這樣的一流數學家。走進人類知識寶庫的大門,眼界大開,我受到了多年以后才被我意識到的嚴格訓練,學到了不畏艱險的精神。
也很不幸,無意之中以清華在北京的最高分走進了英雄的行列,我的學習不再一帆風順,要面對的是歷盡艱辛仍不能自如的煩惱。
我一生中最快樂和最不快樂的時光都是在清華的四年半。從清華我得到了常常被別人以為聰明能干的機會,但是在清華我也失去了許多許多自信,曾經以為不要再學數學。
叁
大學畢業三年,上學又成了一件被我向往的事,我來到美國得克薩斯大學達拉斯分校數學系學習數理統計。有了在清華受到的訓練和學到的韌性,又不再有眾目睽睽的壓力,我很快就適應了這里的學習。坦率地說,這里的學生和我原來的同學不可同日而語,但是教授們卻個個武藝高強。他們并不一定很精于推導、計算,但是他們對于數理統計這個領域有著比較廣泛和深刻的理解。我那時常常在課上指出教授的失誤,或者幫助他們完成證明,教授們都有足夠的自信和胸懷,非常平等地討論問題,并因此而對我刮目相看。課堂內的開卷考試,既不用死記硬背,又沒人可以抄襲,可以考察學生的真實水平。
我們當時的系主任是一個非常嚴厲的“老頭兒”,但是在他嚴肅的外表內有一顆公正、善良的心。他的課質量極高,考試很難,選他的課能學到很多,但要有不怕得低分的勇氣。
上研究生的這幾年,我選修了幾乎所有系里開設的統計專業課,渴望成為一名優秀的統計學家。而這幾年我最大的收獲是我終于慢慢地喜歡數學,開始欣賞數學的美妙。
在我結束博士論文答辯,系主任和我握手的一剎那,我以為自己把這一生的學上完了。現在我想,有朝一日當上班對我不再必須時,我要去讀一個醫學或者心理學的學位,以實現我年輕時的夢想。到那時,這篇《上學》要比今天的長許多許多。
(作者簡介:秦明謙,風險管理專家,生于1956年。1975年高中畢業。1977年參加高考,被清華大學數學專業錄取。大學入學前曾在北京五中任教。1982年從清華大學應用數學系畢業后在首都經貿大學任教。1985年赴美國得克薩斯大學達拉斯分校數學系學習,于1991年獲得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