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千富
馬經理在城里上班,每天乘坐47路公交車,7點10分出門,7點50分至8點到,差不多要一個小時。他在解放路萬達做保安,原來做過小生意,在康復路批發襪子,掙了點錢,在萬達天街投資了兩間商鋪吃房租。閑了兩年,坐著白吃有嚴重的危機感,就去萬達做了保安,工資剛夠生活。這個活兒雖不高大上,卻不用怎么操心,優哉游哉。老婆給在市一中讀書的兒子做飯,他們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馬經理原名馬競利,意思是在商品大潮中通過競爭獲得利益,他也正是按照名字的指引在火熱的辭職、下海大潮的尾聲中跳下海的,嗆了幾口水,最終學會了費力的狗刨,總算沒有被淹死。如今混得沒有那些在行政、事業單位的同仁有頭有臉,外表光鮮,但銀行有存款,家里保險柜里還有老爺子留下的古董——他一直沒動,打算傳給兒子,那玩意再值錢也不是賣的東西。相反,公家人的美好日子倒一去不復返。每次聚會,總是他請他們吃得酒足飯飽,再現昔日的情景。過去他沒少跟他們蹭吃蹭喝,現在他們緊張得要死,似乎身后總有黑客跟蹤,一個個垂頭喪氣,惶惶不可終日,請一頓飯像做賊,煞有介事地看有沒有被跟蹤,把手機都一律沒收。馬經理笑得眼淚鼻涕往下掉,好像穿越到了白色恐怖的過去。一方面暗暗高興,另一方面又不乏同情,請客的次數就頻繁。因為批襪子的時候,競利被稱為經理,以后就一直沿用,不好糾正稱呼。馬經理當保安有大把的時間,就買了一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沒事的時候閱讀。他原來的夢想就是當一名偵探,推理型的那種,靠聰明的腦袋破案,絕不是成天蹲守看攝像頭守株待兔。可這夢想一直沒有實現,但他總喜歡琢磨推理,也看了不少日本推理小說。他最喜歡李昌鈺博士,為華人爭得了榮譽。—般認為華人總是激情多于理智,感性重于理性,所以常常怒發沖冠,激情犯罪,多數案子沒有挑戰性;有挑戰性的案子又多半會躺在檔案柜里。馬經理喜歡說自己對生活對事物的看法、結論一屬于經典推理的結果。他的名字最新含義就是“經典推理”的縮寫,這就是他不糾正的另一個原因,因為他的確是經理。
馬經理推理才華的應用主要是從乘車上班釣座開始的。上班要坐一個小時的車,總得找點事,這不是說他多勤快,主要是不想讓腦子閑下,害怕得老年癡呆。他父親得老年癡呆走失了至今也沒有找到,高高的墳堆里埋的是一副麥秸做成的假人,穿著父親的衣服。名義上父親的事了了,實際上他的內心有一個巨大的空洞,閑話、自責和父親某一日歸來的期望在里面撕扯打斗得鮮血淋淋。馬經理上車刷卡之后,總要像領導視察似的睜著略有吊袋的雙眼環顧乘客,然后思考一陣,目光呆滯,頭腦飛速旋轉,最后走到某位坐著的乘客旁,一手抓著上面的橫桿,一手扶著座位靠背站著,優雅地抵制憤青司機急剎猛拐帶來的巨大慣性。一般情況下,兩站最多三站,馬經理就會釣上座,拉開在萬達租他房子賣皮包的美女李圓圓打折賣給他的棕色香奈兒提包,在傘、水杯、墨鏡、箭牌口香糖一堆零碎里找出《福爾摩斯探案全集》閱讀起來。馬經理把自己的大房子租出去,搬到市一中對面唐人社區租了50平方米的一室一廳小公寓,兒子過一個馬路就到學校了。物業是個大牌,創建了全市示范小區,綠化、安保、服務堪稱一流,因而并沒有感到擁擠和逼仄,反而有小小的滿足感和幸福感。怨氣和逼仄總是由內心而生,而這個缺口在外面,這就是馬克思說的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因此,要想自己幸福快樂,首先要從外因人手而非內因。我們的激情或感性或許是因為太在乎表面的東西或外在的看法,外國人說中國人不是為自己而活,而是為別人而活,有的人純粹為面子而活,因而很累。這話說得對,外國人總是直率隨意,單純的思維容易發現本質。卡馬喬執教中國男足時成績最爛,卻看出了問題的本質——中國足球被獨生子女拖累了,出線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馬經理非常贊同,還有一個原因,中國大量引進前鋒,似乎我們不需要國產前鋒了。同樣的事情也在籃球和馬拉松上上演。中國成了一個誘人的大礦,各色人來淘金,總有一天會被掏空。馬經理沒事的時候總喜歡推理世界和中國的大事,對每個熱點大事件都有自己獨特的看法,由于善于思考因而振振有詞,一般人駁不倒他。對于普通人的生活,他更是傾注了推理熱情,講繞口令似的推理再加上道理,即人生快樂和修正自身不足的經典推理。他所說的不外乎什么正話反說,壞事好看,在哪怕是黑暗的災難里也能找到一絲隱約的曙光。說到底是對知足常樂、塞翁失馬、寧靜致遠之類的名言警句的詮釋,因此也有市場和粉絲。乘車時,除了看書,馬經理也喜歡觀察乘客,在他們的坐姿、說話、打電話里能發現許多東西,有時候自己也忍不住啞然失笑。
有一天,馬經理對前面一位正對著鏡子補妝的姑娘說,你用的是雅思風舞嗎?姑娘回頭,臉上涂著一層厚厚的粉色脂粉,淡淡的眉筆畫出了比稀少的眉毛寬得多的柳葉眉,微微上翹,鼻口三角洲掃得纖塵不染。她收拾得精致,宛如一幅似曾相識的畫,他還是從某些痕跡看出了端倪。雅思風舞脂粉是最好的,透氣性、密閉性都好,保濕不干燥。你怎么知道?你用過嗎?沒有。馬經理對姑娘如此看自己很不爽,而且雅思風舞中性,一般人不會過敏。你說得對,我——。馬經理用手制止,你至少換過三個牌子。你怎么知道?姑娘收拾好鏡子、粉餅,轉過身,好奇地盯著馬經理。不少人投來吃瓜的目光。一趟車在上下班和特定的時間,乘客基本是固定的。馬經理的有效釣座和偶爾針對某人的推理往往會吸引大家圍觀。他在乘客中發現了王小山——個靠打麻將過生活的小年輕,馬經理不喜歡他的嗜賭,好在馬經理不大賭,靠聰明吃飯,和他有共同的地方。馬經理把目光又對著姑娘,她的臉上一定有粉刺或嚴重的雀斑,不然不會抹得這么厚。這個當然不能說。你至少談過三個男朋友。嗨,你是誰?跟蹤我嗎?不需要跟蹤。馬經理讓王小山站在姑娘身旁,她馬上要下車了。我要是不下呢?姑娘固執地說。那就是較勁了,馬經理慢條斯理地說,如果你不在乎遲到交50元的罰款,可以不下,這錢夠你打的來回的費用。姑娘下車了,表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馬經理有段時間巡邏的地方化妝品店多,和那些打扮得千篇一律的硅膠人似的美女混得很熟,偶爾給帶點飯、看店鋪,總能以最優惠的價格為老婆買化妝品。老婆皮膚不好,酸性太強,內火旺盛,又極易過敏,許多化妝品不能用,一個品牌用久了也不行。不久,他幾乎記住了所有化妝品的成分、特性和價格。至于戀愛,哪個女的不得幾談幾散的。
你真厲害。王小山坐下說。他注意馬經理有一段時間了,馬經理總是在三站之前就能釣到座,不管多么擁擠,要是不坐一定是優雅地讓給老年人、孕婦、帶小孩的或者絕對漂亮的姑娘。他也有意識地跟在馬經理的身后,多數時候還是坐不上。馬經理時不時邏輯嚴密的推理也給單調的乘車帶來樂趣。再簡單不過的乘車還有這么多的學問,王小山既佩服又有小小的挑戰欲望。他當然不是要比推理,他不知道馬經理腦子里到底裝著多少案例,也許比《十萬個為什么》還多,他可能掌握了窺探事物本質的萬能方法,就像勾股定理,只要是直角三角形,萬變不離其宗。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可能,雙簧——熟人之間的雙簧。他看過《品酒》,主人公很像馬經理,儒雅幽默、文質彬彬,品酒時,狡黠詼諧,侃侃而談,忽而疑惑忽而沉默,忽而高亢忽而低語,最后抽絲剝繭,圖窮匕見。其實他早已去地下室偷窺了答案。馬經理也可能是后者。關于推理,王小山把它歸于迷信、詭辯、神經、騙術之列,幾乎沒有真正的賭博來得實在。當然,李昌鈺博士除外,他用的是勾股定理那樣的數學邏輯推理——重建犯罪現場,等于又將勾股定理證明了一次,所以是實實在在的。
沒什么。馬經理不太喜歡和陌生人談論和聊天——除了過去的同仁、保安部的同事,這些已經足夠了,滿足了定期粗野的牙祭,談論政事、謾罵貪官、攻訐富豪,割出外部缺口,釋放內心不平。剩下的時間上班用于觀察、推理和搭訕姑娘一當然,這不意味著他風流成性。他實踐和推理的結果是,理論上姑娘都可以搭訕上,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加上一點點幽默,最最少不了的是大把大把的金錢。年輕的時候,他像迷上推理一樣迷上追逐漂亮姑娘,幾乎是百分之百成功,每次結果不只是金錢少了一大塊,心也被掏去一大塊。姑娘就像蘋果手機,漂亮的好的層出不窮,追逐的結果是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毀滅。馬經理喜歡推理,不喜歡孤注一擲,當他推理的結果是用過大的代價換來突然死亡或者融雪式慢慢凌遲,就會幡然醒悟,毅然回頭,再也不跟在挑剔、淘氣的美女屁股后面轉了。他偶爾搭訕、推理,吸引眼球,讓她們不要小看保安,北大清華里的保安許多都考上了北大清華。李圓圓總是把最高檔的皮包放在最顯眼處,馬經理重新調整了皮包的次序,銷量就增加了兩成。她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暗示約他去開房。馬經理無動于衷,已經過了那段不計后果的人生階段,也不希望由于自己的放縱而失去兩間商鋪,那是老婆和孩子的保障。老婆天天催他再生一胎,要不是兒子堅決反對早已懷上了。馬經理如此表現,只是想證明保安并不是腦殘職業,里面的人不都是沒法混才做出無奈選擇。他有個同事原來是花朵手機公司的設計師,年薪20萬,每天像狗一樣溫順而勤奮,沒有周末,加班到吐血。有一天他的師傅趴在桌子上死了,他沒有接班,毅然辭了工作,來這里當保安。他算了一筆賬,那樣掙的錢根本不夠治療因工作而積勞成疾的一場大病。他有個復雜的計算公式,包括疲勞程度、生命消減速度、幸福指數等,最后得出的幸福感是零或者負數,也就是一文不值的死亡。其實,幸福不需要很多,對不?他老喜歡東北話后揚式問句,大家一見他就說“對不”。馬經理正是從他身上看淡了金錢、地位,刪繁就簡地開始了推理實踐。
我想和你打個賭。王小山說。馬經理不喜歡王小山的生活方式,源于賭博的原罪和五毒之列,是道德和法律殿堂里的跪者。王小山主要是打麻將,也搖過骰子、出過老千,這玩意賭注太大,風險太大,弄不好就進去了。后來改打麻將,家里買了兩張自動麻將桌。沒有自動桌子還用手摞的時候,他不僅能一眼記住自己摞的牌,只要掃一眼其他三個人,把自己的牌和他們的牌簡單綜合就算出了條餅萬的數量,自己怎么聽怎么炸怎么和。大多數的時候他坐莊,打的骰子從他摞的牌開始抓,每次都能坐莊,甚至說炸什么就是什么。后來有了自動麻將桌,王小山專門往邊張、夾張、釣張上聽,這種都要加番,和頂二,炸頂四,就是好久不和,和一次也不輸,炸一次還有余。麻將機也有規律,或者說是缺陷,喜歡摞堆,也就是出相同的牌,比如風或六餅,一連兩個或三個,王小山專門往上靠,哪怕聽的是三六九也要打掉,聽夾張、邊張或釣張。這種打法許多人不屑一顧,或者說不敢茍同,結果王小山幾乎每次都是對的。他說他的IQ一百多,和愛因斯坦差不多。王小山打牌不僅不輸,大多會贏,最不濟也是平局。他贏得了常勝將軍的外號。王小山為人豪爽,吃飯、洗澡洗腳什么的也大方,他出的錢總是能加倍地回來。久而久之,大家知道他的錢是餌料,也就心安理得地跟著消費。因為他們曾經是這些錢的主人。馬經理看不上賭博,認為那總歸登不了大雅之堂,和推理沒法比。
賭什么?馬經理從書里抬起頭,我不喜歡賭博。他從內心把推理和賭博歸于審判和被審判之列,曾經毫不隱諱地攻訐賭博的罪責。王小山還有個好處是能開得起玩笑,也愿意待在被俯視和被審判的位置。這一點比他強。馬經理較起勁來能和對方辯論幾個小時,最后的勝利不是推理或者真理,而是對方無法忍受的胡謅、詭辯。王小山永遠像一個能容一切的彌勒佛,硯著一張笑嘻嘻的臉。只要能打麻將罵他打他都行。賭博怎么了?和猜謎差不多,只是帶點彩頭的區別。有些人沒有定力,輸得家破人亡。要我說那是應得的,如果沒有底線遲早是死亡。馬經理只是偶爾在車上碰到王小山,很少深談,說到賭博王小山一套一套的,堪比馬經理的推理。我感謝賭博,不然也不會有老婆孩子。王小山老婆是他的麻友,因為欠錢太多就和他結婚了,婚后讓他遠離擲骰子和出老千。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老婆長得漂亮,傳說因賭博倒了幾個男人的手。現在兩人一起上麻將桌,王小山贏的總被老婆輸掉一大塊。王小山喜歡說老婆是敗家娘們,簡稱敗家的。一個小區總有幾個代表人物,他們都算,馬經理遠沒有王小山著名。你喜歡推理,要是帶點彩頭比我強多了。要不這樣,咱成立個公司,你當經理,我當助理,給你數錢怎么樣?去,別逗了。馬經理想說用不著當什么經理,他已經當過了,也不需要那么多錢。但他沒說。我現在每天看看攝像頭,出去轉幾圈,解決點糾紛什么的,挺輕松,我不需要錢。車上的人都看馬經理,有的佩服有的疑惑。要是讓錢擋住路,也不要?王小山的眼睛眨了一下,好像有錢落下來。我賭你明天四站前釣不到座位。王小山說,鼻子哼了一下。除非是你開的公交車,全部是你親戚占住座位。馬經理說。
賭不賭?賭什么?馬經理合上書,快到站了。賭500元怎么樣?就當掉在你面前的錢。我不想撿,不是我的。你不撿就得給我500元。憑什么?憑一個推理大師怕一個賭徒。你算不上賭徒。在馬經理心目中,最成功的莫過于將一件事做到極致,比如喬布斯,他是在封閉運營的狀態下將蘋果手機做得跟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樣極致。因為當時開放、加盟、微利幾乎是絕版的商業模式,只有喬老爺敢走老舊的回頭路,并且把老舊做成新流行。在專賣店幾乎死翹的今天,只有仿照蘋果的手機專賣店還能活得風風光光。比爾·蓋茨差多了,不管他多么富有,總不能讓人熱血沸騰。當然自己也不是什么大師,連福爾摩斯的煙斗也不如,再說他也被神化了,增加了模仿的難度。他和王小山只能算行業內的螻蟻,會點雕蟲小技而已。理論上講,每個人都可以是比爾·蓋茨,而只有喬布斯才是喬布斯。他也有一大把機會做大,但他沒有,那樣不幸福——喬布斯的幸福給了別人,那個如柳葉飄忽在新品發布會上的人已躺在冰冷的地下。比爾·蓋茨倒是幸福,仍然西裝革履地面對一大堆聽眾講述他的商業帝國。但是,有時他也疑惑,不知道這樣的選擇對不對。許多人在看他們倆,表情復雜,說不清是贊同還是反對,全是吃瓜群眾的派頭。馬經理多少算得上47路公交車上的著名乘客,許多人對他抱有仰視和佩服的心理。如果不應戰似乎說不過去。推理和賭博表面上也是外因,帶給內心的是滿足和幸福,只是評價和感受不一樣而已。
好吧。馬經理下車了。第二天,霧霾來襲,突然限號了,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公交車很擁擠。本市是二線城市,從未限過號,也許是某位領導心血來潮,半夜發布了限號通知,引得人們在微信上猛吵。馬經理始料未及,常規打破了,推理的基礎就得重建。王小山真有兩下子,他知道要來霧霾要限號?如果這樣,他一定不是個一般的人,應了那句老話,人不可貌相。這個賭像個坑,不過也只有500元,用不著太在意,請一頓飯,偶爾打紅4、拱豬、麻將也要輸千兒八百的。馬經理拼命擠上車,沒有從容巡視、判斷、推理的時間,被人擁擠著腳差不多都離了地,有幾個似乎可以等待的位子錯過了,他來到一位大爺身旁。按他的推理,大爺大娘的位子別等,他們這么早乘車,不是去市里最大的超市買頭一天剩下的打折蔬菜,就是去環城公園鍛煉、跳秧歌、唱秦腔。這兩個地方距終點站都不遠。上班族對此頗有微詞,說是跟年輕人搶座位。這一度還成為媒體的熱門話題,在電視臺和報紙上被煞有介事地討論了很久。相反,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姑娘,再說明白一點就是美女,多半不會坐到終點,沿途經過好幾個大型商廈,賣高檔服裝、手機、化妝品,這些都需要美女裝點門面。還有,帶行李多的別等,基本上會坐到終點站再倒車;一上車就睡覺的也別等,他們等著到終點站時被司機叫醒;游客也別等,這趟車到市中心,那里有鐘樓、商業街,盡管市中心商業氛圍被幾個散在東南西北的航母般的萬達、熙地港、王府井、印象城巨型商業帝國所取代,一般游客總以為到了市中心才算到了本市。當然,邊看手機邊瞄站牌的肯定坐不久。馬經理好,王小山在后面向他招手。車廂內后面的過道位置偏高,站上去幾乎挨著車頂。一般情況下馬經理不去那里釣座,那里大部分是長途客。公交車前門到后門之間基本上是短途客,隨時會下車,只有路途較遠的乘客才去后面。但是情況在變,一些推銷保險的、賣房子的也會去那里,那里不怎么擁擠,可以玩手機,平展的衣服也不會被擠皺,當然空氣也會好點,被性騷擾的概率大大降低。人多的時候,考慮上述情況,馬經理也會去后面釣座。他會走到倒數第二排——邊多出一個座位,雙排四座,除了最后一排的通座,它的座位最多。排中間剛好留出兩個人進出的空隙。他卡在一邊,面前的兩個座加上后面的五個座,至少可以控制四到五個座,概率一下子擴大了數倍。王小山叫他到后面去,可馬經理怎么也擠不動,人像一塊不規則的海綿被擠出一個凹陷,要過去就難了。馬經理只能沮喪地待在老大爺身邊了。王小山詭譎地笑,好像抓了一張炸牌。不就是500元嗎,就當吃了一頓飯。老大爺大概有80多歲,滿頭稀疏的白發,臉龐顏色斑駁,好像一個熟透的大南瓜,脹得發亮。他的腎一定不好,這不奇怪,要是這個年紀腎還好才奇怪呢。還不只這些,老人顫抖不止,不是霧霾的濕冷造成的,那是間歇性的,也沒有這么強的節奏感,直說吧,是帕金森綜合征。馬經理突然不走了,大爺有點面熟,好像是常客。按他的狀況坐不到終點,即使要坐,一定得有人陪同。馬經理環顧四周,沒有明顯的陪同人員。馬經理不再理會王小山的招呼,打定主意在大爺身旁釣座,后來人松動了,可以到后面去,他也沒去。馬經理摸了摸口袋,有1000多塊,足夠賭資。馬經理的推理又一次應驗了,第三站,大爺顫巍巍地下車了。王小山再也沒有叫馬經理,下車的時候,滿臉青紫地付給他500元。錢又熱又滑膩,好像剛從肋子上摳下來的。不用。馬經理推過去,得意地笑了一下,鬧著玩的,還當真啊。今兒人真多,我都準備好輸呢。拿著,王小山又塞過來,還沒完,你是怕我明天贏你1000嗎?王小山這么一說,馬經理不拿都不行。明天翻番了,賭博嘛,總盼著贏,明天500是平,沒意思。這正是賭徒的絞索。馬經理接過錢揣好,又坐了幾站下車了。
第三天,人一樣多,霧霾更重。天地間似乎充滿了污濁的渾水,目光望過去,總有隱約的阻隔。據說,環保督察專員來了,正趕上嚴重的霧霾,霧霾辦半夜開會倉促發限號通知,所有工地一律停工。車哼哼唧唧蠕動,像螞蟻搬蚯蚓。車里擠得水泄不通,虧得是鐵皮,要不一定會擠爆。那些挑剔的美女、西裝革履的店長、領班、大堂經理和衣著破舊的農民工緊緊地貼在一起,不舒服只能擱在心里,抱怨肯定是找罵。更可氣的是刷卡機還在叮叮響個不停,司機拼命喊,往進走,往進走些,上車的乘客請往后門走動。擁擠的波浪早已把后門及高臺處擠壓得嚴嚴實實。大爺還在,馬經理利用停靠站牌時乘客的挪動,成功地移到大爺身邊。他往后看,沒發現王小山,叫了一聲也沒人應答。心里竟然有放松的感覺,看來這點賭博也讓自己有了負擔,一定要盡快結束,不行就故意輸一點錢。像王小山那種人不贏錢就不會罷休。他可能有事,也可能昨晚打了一夜麻將,或者他發現我又在大爺身旁,怕輸躲在后面不聲張。王小山不是個吝嗇的人,常常說河里撈的總會飄走,意思是賭博的錢不是自己的別那么當回事。但是人總會變,馬經理不相信王小山會一輩子從事賭博。在中國,這個職業令人不齒,孩子大了,也會受牽連。馬經理問大爺干嗎去。大爺聽不見,示意他大點聲,馬經理又問了一句,大爺說是進城買菜。為什么早早下車?大爺聽不清,老打岔,把周邊的人逗笑了。馬經理也不問了。第三站,大爺起身要下車,老站不穩。馬經理扶著大爺擠過人群,大爺嘴角跟轉著的風扇葉子似的不停說謝謝。等馬經理想到座位的時候,早已有人坐了。幸虧王小山不在車上,不然做一件好事要損失1000元,代價未免有點大了。剛到單位,經理訓完話,馬經理的手機嘀了一下,“靠本事活著”發來一條微信:給我轉1000元。為什么?馬經理立刻想到王小山,奇怪他怎么會有自己的微信,又一想小區物業和學生家長都建了微信群。他發過福爾摩斯的《詭影游戲》電影,小三的《厭魅》以及丹·布朗的《達·芬奇密碼》短評,“靠本事活著”點過贊。原來他就是王小山。你沒釣到座。你怎么知道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馬經理想說扶大爺失去了座位,又沒說,賭徒是沒有同情心的。只損失500沒什么,就當丟了吧。在這趟車上,他丟的已超過3000塊了。一想到這里,心里還是有點疼,3000塊能干好多事呢。馬經理還是給王小山轉了,說不賭了。不行,明天繼續。不了,不喜歡。你沒深入進去,有樂子呢。要不然那么多人都喜歡。我不喜歡。你是怕推理輸了?不是,一般不會。你明明輸了。大家知道原因。那還是繼續吧,明天i0000怎么樣?馬經理驚了一下,王小山想干什么。到現在,他才覺得這個人不是一般的深,他或許不只賭博這么簡單,賭博、推理、偷窺、教唆……不應戰會被嘲笑,說不定王小山會在小區宣傳、炫耀,微信里發布,這點小事也許會奪取他平和的心態和幸福時光;應戰,也許是更大的陷阱。王小山喜歡微笑,像一條街的店面被政府要求統一的模式招牌。馬經理最近覺得那種笑總拿一種無所謂的神態來掩飾。賭徒的笑也許會是災難。從小區業主反映來看,除了賭博又沒有其他出格的事。現在的人都在靠本事活著,因為“本事”的內涵寬泛得不需要思考和掂量,沒什么不可以的。馬經理糾結了一天,干工作也沒心情。王小山好像催命鬼,不停發信息。最后一次,無論輸贏都不奉陪。行,成交。王小山發來王蓉拿著一枝玫瑰轉個不停的動圖。馬經理很喜歡王蓉,有氣質,特別喜歡《我不是黃蓉》和《水煮魚》,可惜后來很少露面。馬經理想,用10000元買幸福也許并不貴。接下來兩天,馬經理和老婆帶孩子逛了尖叫游樂場,給原來單位同事隨禮,喝得酩酊大醉,把賭博的事忘掉了。周一坐上車,照例擠得水泄不通。車上的人說下周有大降溫,雨夾雪,霧霾天要去了,限行可能取消。大爺還在,馬經理立刻想到賭博的事,臉上露出自認為陰險的奸笑,王小山啊王小山,不能怪我,是你逼的。他挪到大爺跟前,拉著橫桿,扶著靠背。
嗨,馬經理。王小山出現在他的身旁,一口韭菜盒子的難聞氣味飄來,牙齒上沾著綠綠的韭菜,身旁的美女立刻扭過頭去,扔下一個討厭的眼神。不好意思,王小山指的是微信轉賬的事。沒什么,你贏了,愿賭服輸。這就對了,王小山抽出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出現和出手都是極困難的事,他竟然做得游刃有余,仿佛不是在擠得烙餅似的車上。賭博無情,和水火一樣,一旦你與人賭博就別當好人。馬經理說玩玩而已,別把錢看得那么重,那樣不幸福。是,把錢看得太重不幸福,沒錢則根本沒幸福。馬經理不同意,錢只不過造成了不同的幸福,幸福的本質不是錢。如果承認不同的幸福,那就是高級幸福吃掉低級幸福,極致幸福在食物鏈的頂端,就像鐘樓的金頂;也像約分,被約掉的幸福根本無幸福可言。那么,什么是極致幸福?我也不知道,就像夢想,或許是一個無法到達的彼岸,越是無法到達,人們越是趨之若鶩。王小山在詭辯,但是有唬人的道理。這讓馬經理再一次對他刮目相看。車上的人突然靜下來,已經過了四站,大爺還在車上。王小山又露出表面無辜的微笑。馬經理,今天輸得沒話說了吧?馬經理看了看站牌,又看了吃瓜的乘客,再看大爺,突然一股濃烈的尿騷味從座位處彌散開來。大爺尿了。馬經理急忙從包里掏出衛生紙,把大爺托起來,擦拭座位。馬經理,王小山一邊說話一邊幫忙扶大爺,從道德上你贏了,從賭博上你輸了。你這樣做是要置我于不仁不義之地。什么意思?馬經理問。你不找點原因嗎?馬經理受到了侮辱,臉色突然黑紅,輸了就輸了,別扯什么道德,惡心。一會兒跟我取錢。
大爺突然打了王小山一巴掌,狗日的,不讓我小便。他對馬經理說,我每次都要在前一站下車,到站牌邊公共衛生間小便。這和他有什么關系?王小山的臉紅了,盡量隱藏起來。他說讓我別小便,給我500。人們立刻開始對王小山炮轟。他悻悻地下車了。馬經理雖然沒拿到10000元,卻成了道義上的贏家和推理的勝者。過了幾天,“靠本事活著”轉來10000元,并發來請原諒的鞠躬動圖。馬經理高興了好多天,原來推理還有這么大的好處。后來他加入了王小山的麻將群,再后來,兩套房子就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