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書（組詩）

彭一田

失語癥

深夜，動車在附近一閃而過

拉鏈一樣扒開的村莊

痛了很久才艱難合上傷口

一船鹽巴返回源頭

在天堂的階梯上省下愛

綠葉從枝杈上彈起

流浪的孩子回到家鄉

依偎在母親足下；火焰退卻

島嶼出現了，草木在秋天之前

亮起燈盞，他們收藏了

幸存者

說方言的人星火散亂

奶奶的瞎眼記住了三個王朝

我披發入山，在兩省交界檢查站

雷雨像突然崩潰的人群

一絲不掛地倒下來

過路的喪鐘又吵醒我

聽見了風

星星替天空儲存了光芒

那么多值得活下去的人寫詩

風稍大一些，門窗就響個不停

褪色的祖地帶走了夢幻

還鄉即奔喪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

陽光碎成珠寶，海南返大陸

湛江火車緩慢開往六盤水

獨山縣轉車，一段愛情純凈為親情

河流不斷食言成就了大海

你成為失去來歷的人

早年間，尚未入冬就戴上帽子

生產隊的農田里，發小的娘說怎么看

我都是老頭，像泥土里的種子

帽子遮蓋隱蔽的少年

直到多年后被海風摘下來

那里是我的出生地

夜走九龍山

難得的雨下了一整夜

從大地那頭穿越海洋而來

很久以前燒焦的大海，摘開瓊州

雷州，鮮艷的漆黑滴落下來

在輪回中盤旋

鳥鳴里含有求偶氣息

我和自己的肉體一起到來

以為車前即深淵，天亮后發現是山地

空中的鳥因流亡而謙卑

它們靜靜飛過大海，很少開口說話

植物匍匐在地，掩蓋火的荒蕪

動物深入大海另一面

你也熱愛黑暗，但天空在腐爛

肚腸里折疊的風云，和海水一道化為落日

先讀《金剛經》，后念《心經》

吃飽了也爬上椰樹摘星星

火焰化成石頭多少年了

大海依然激動

九龍山雌雄同體

陰陽流轉，永無盡頭

百合花園

外面又下起了雨

火焰的遺址上，壁虎紋絲不動

在客房觀看窗外山巒

雨水如同懸崖上的刀鋒

落在篷布上，融于鹽的同時

和木魚同音律

春天是凌晨兩點登場的

黑色河流疊加了

一個人的童年、青年和老年

月亮系在露水上，草葉一再張開

天空謝過無數次幕后

桐花也釋放了

百合花園是個社區

每天來往菜市場的主婦們

把南宋讀成盛唐

招潮蟹和彈涂魚均豪情滿懷

有如項羽的最后一戰

紅樹林

大海隱藏在紅樹林里

貝殼一樣擅長害羞，古銅色女子

望一眼天邊就綿軟了下去

招潮蟹也省下無數光陰

它的愛限于兩股，依然保有天真

星斗滿天，我叫不上名

但并不妨礙它們在水火里奔走

跳跳魚一生不想跳出潮汐

個別乘亂逃逸的；水鳥來回不停地飛

樹根上面海浪翻滾。餐飲皆藥食

問題是天空患有高血壓

在這首詩里我依然不想敘述

愛情風干后收藏，可以跨汛期

火焰熄滅了，深海的帶魚和馬鮫魚

創造出了女人，現在分娩后的

母親要給陸地喂奶

她從海水里坐起身子

矮成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