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嶸
也許是因為童年居無定所,在我的潛意識中,有一種對擁有“自己的房子”的渴望。本世紀初,當我來到北京從事博士后研究時,雖然中國社會科學院分了我一套公寓租住,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在北京的遠郊農村買了一個破舊的農家小院子,落戶通州宋莊小堡村。這是到目前為止,我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了。這一呆,就近二十年。
在這里,除了會客基本上沒有其他交際,獨在異鄉為異客,有種飄零的況味,但有兩個朋友陪我在這里,讓我有種類似家的溫暖。
剛建成北京東書房時,我從湖南老家帶過來了一條土狗,叫它“威威”。由于當時的宋莊還是個典型的農村,大家的狗都是放養,所以它從小就沒有戴過狗鏈,自由自在地在村里游蕩。這導致一個非常嚴重的后果,宋莊許多母狗都為它生過狗仔。但是,無論什么時候,我只要在村頭大喊一聲“威威”,它都會丟下它的女伴及孩子們,飛一般地出現在我身邊。
威威顯得高貴孤傲,除了我之外,誰都不能摸它。一次,人民大學張鳴教授來東書房玩,稱自己當知青時是一名獸醫,沒有他訓不了的狗。可當他試圖去撫摸威威時,平時溫順的它張嘴就向張教授咬過去。好在張教授身手敏捷,才沒有受傷。
2012年,我進城講課,它照例跟著我的車送到了村口。可我回來時,無論如何呼喊,它再也沒有出現了。為此,我難過了許久,還將陪伴了我十多年的威威,畫成了油畫。后來,朋友又從村里面抱回來了一條小黃狗,我依舊喚它“威威”。
在宋莊,另外一個與我相處時間最長的朋友,是隔壁農家小院的一位老太太。剛搬來時,老太太并不理睬我。我打招呼,她只是用一種警惕的眼神作為應答。我想,可能是這些生活在首都的人,對我這種外來者保持著足夠的防范。但很快就發現,我的判斷是錯誤的。
事情是這樣的。我買的農家小院已經很破舊了,村委會批準我重新修建。我的院子與老太太共用一圍墻,可如果我拆了圍墻,隔壁家起碼有一到兩個月處于不安全狀況,不如干脆將這圍墻送給老太太算了,在舊圍墻外來規劃我的房子。從此之后,老太太開始主動同我說話了,而且在我建房期間,給我送茶送水,替我看場子,幫我協調各種關系。
兒子們都希望老太太去住樓房,但她堅持守著小院,說:自己的窩,住了一輩子,自由自在。話雖這樣說,但我知道她是孤獨的,這從她經常問我哪天是星期天可以感覺得出來。因為,只有星期天,在外忙碌的兒孫們才能回來。招待兒孫們吃喝,然后站在門口對著漸漸遠行的車揮著手,又開始計算兒孫們回家的日子。
兒孫們不回家時,老太太基本上在我家忙碌。不是幫我掃地倒垃圾,就是幫我洗碗洗衣。一般的情況,她干她的,我該看書就看書,想畫畫就畫畫,有客人來時就會客。
老太太心地善良,見不得人受苦。而我有些年在研究信訪制度,經常有人千里萬里從全國各地來宋莊找我送打官司的材料。老太太就經常陪著那些人掉眼淚。哭完后,還囑咐我得幫幫人家,太可憐了。
老太太怕狗,但她竟然喜歡上了威威。我不在家時,威威就由她喂養。威威失蹤后,我們都很難過,我就將畫的威威送給她。老太太不要,說狗沒有了,你在布上畫得再像也沒用。
美術館的朋友告訴她,這“狗”可以賣錢。她不信,說你們誰要誰拿走。朋友就放到網上去,一分鐘不到就賣掉了。當朋友將賣畫得來的一萬元給老太太時,她都驚呆了:“唉呀,于老師胡亂畫幾筆,還真的能賣這么多錢啊?!以后我可不敢亂開門了,丟了畫我可賠不起。”
當然,老太太仍舊有事沒事在我家待著,繼續掃地、洗碗、洗衣,責備我及客人白天開燈浪費電。我也習以為常,因為早就把她當成了家人。她身上,有著天下所有母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