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幼韻：舊上海最后的大小姐

她是舊上海富家大小姐，也是第一個將小轎車開進校園的“復旦女神”：她是戰亂時期的外交官夫人，也是“民國外交第一人”顧維鈞的晚年伴侶；她是聯合國首批女外交官，也是子孫滿堂最受敬重的老奶奶。嚴幼韻的一生，跨越一個多世紀，她是整個中國近現代史的見證人。嚴幼韻說，她長壽的秘訣是：“不鍛煉、不吃補藥、最愛吃肥肉、不糾結往事、永遠朝前看。”

嚴幼韻，生于1905年，祖籍浙江寧波，曾是復旦大學首屆女學生。作為滬上名媛，她在年輕貌美之時與青年外交官楊光泩喜結連理。“二戰”期間，作為中國駐菲律賓馬尼拉總領事的楊光泩因拒絕與日軍合作慘遭殺害，嚴幼韻自此獨自撫養三個女兒。二戰結束后，她帶女兒來到美國，后成為首批在聯合國任職的華人女性。后來，她與“民國外交第一人”顧維鈞結婚；陪伴、照顧他度過生命中最后的日子。親歷了時代巨變、戰爭創傷，以及一個世紀的沉浮滄桑，在112歲之時，她于2017年5月卒于美國紐約。

幾年前，她對大女兒楊蕾孟回顧起往昔歲月。最終，楊蕾孟將母親的口述整理成書，《一百零九個春天——我的故事》已經出版。

滬上名媛“84號小姐”

在外人看來，身為上海灘著名官商家族的富家小姐，嚴幼韻的童年以及少女時代，的確每天都是讓人艷羨的好日子。

嚴幼韻的祖父嚴信厚是近現代中國著名實業家，曾為李鴻章幕僚、洋務派干將、上海總商會首任會長，還是中國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的第一任總董。嚴幼韻的父親嚴子均繼承了嚴信厚的龐大家業。嚴家在上海的居所，位于今天靜安寺地區中福會少年宮對面的宏偉住宅中。花園院墻綿延靜安寺一帶的半個街區和地豐路（南京西路烏魯木齊北路）的整個街區。家里有能容納六輛汽車的車庫和馬廄。

嚴幼韻幼時，全家遷居天津，1923年再度遷回上海，只留她在天津中西女中讀書。父母常來天津看她，常是女仆、廚子、馬車車夫、門房、黃包車夫和其他仆人一同隨行。因為家里開著“老九章綢布莊”，所以各種衣料隨嚴幼韻挑選，她幾乎每天都換一件最時髦的新衣，同件衣服幾乎從不穿第二次。

1925年，嚴幼韻中學畢業回到上海，成為滬江大學（今上海理工大學）第一年招收的女學生。因為滬江大學校規太過嚴厲，1927年她轉入復旦大學讀大三，成為復旦首屆女生。在當時，能進大學的女生實屬鳳毛麟角，嚴幼韻在人群之中更是鶴立雞群。

多年后，復旦大學檔案館原館長周桂發曾找到這樣的記述：她的同班同學章宗鈺說，無法形容嚴幼韻美在何處，只是“好有一比，蕭子雄同學和她寸步不離，一高一矮，一美一丑。例如邱正倫教授的公司理財課，她倆每次必遲到，門聲響處，皮鞋答答，大家一定‘向右看，弄得邱教授講‘Issue Bond Issue Bond接著說不下去，足證其魔力之一斑”。

對于功課，嚴幼韻雖談不上太過用心，但也自有應付的辦法。遇到要交習題或報告，她會電話某位男同學，說借他的習作一看，聞者無不欣然聽命。一位周同學整本報告被她拿去后，甚至認為“受寵若驚”。當然，在歸還的習作上，她會灑上一些香水致意。

早在天津中西女中讀書時，嚴幼韻便學會開車。即便配有司機，年輕的嚴幼韻還是喜歡自己駕駛，常常是司機坐在旁邊，她一路將轎車開到復旦，而仰慕她的眾多男生因為不知她的名字，就按她的汽車牌號稱呼她為“84號小姐”。一些男生還故意將英語Eighty Four（84）念成上海話“愛的福”。男生們守在校門口，就為一睹“愛的福”芳容。而這一外號也越來越響亮，很快傳出復旦校園，紅遍上海灘。

愛的花

嚴幼韻與第一任丈夫、青年外交官楊光泩的結識，也與“84號”有關。

嚴幼韻18歲時，開始有媒人張羅她的婚事，母親曾和她有過一次嚴肅談話。嚴幼韻告訴母親，未來的夫婿不僅必須贏得她的愛慕，還必須是她尊敬的人，是否有錢無所謂。母親喊道：“你的生活如此奢華，怎么能不在乎錢呢？”嚴幼韻則回答：“只要嫁給自己心儀之人，我愿意出去工作養家。”

和那些整日圍繞在她身邊“實在太稚嫩”的年輕男性相比，大嚴幼韻幾歲的楊光泩，自然比她的同學們“成熟得多”，“成就也非他們可比”。

1900年楊光泩出生于一個絲商家庭，16歲時考入清華學堂高等科，20歲畢業后留美，獲國際公法哲學博士學位。1927年，楊光泩謝絕了華盛頓美利堅大學遠東史講師的聘書同國，受聘于母校清華，擔任政治學和國際法教授，并兼北京政府外交部顧問。1928年年初，楊光泩受邀南下，進入南京政府外交部。

楊光泩第一次見到嚴幼韻時，她正駕著“84號”經過。楊光泩好奇，一路跟隨，發現嚴幼韻去找的朋友剛好也與他熟識，便請朋友在上海最時髦的大華飯店安排一場下午茶舞會，以便認識她。隨后，他對嚴幼韻展開熱烈追求——不斷送花，清她看電影、跳舞。兩個同樣家世甚好、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隨即熱戀。

1929年9月8日，嚴幼韻與楊光泩在初識時跳舞的大華飯店舉行婚禮，這里也是9個月前蔣介石與宋美齡舉行婚禮的地方。婚禮由外交部長王正廷主持，千余人出席。

一架鋼琴陪她度過艱難歲月

然而，幸福是短暫的。抗戰期間，1942年1月菲律賓馬尼拉淪陷，時任中國駐馬尼拉總領事的楊光泩被日軍拘禁。4月，楊光泩與另外七名外交官因拒絕與日軍合作，慘遭殺害。直到1945年戰爭結束，嚴幼韻才知道丈夫遇害的消息。失去丈夫的嚴幼韻，再不是那個駕著“84號”駛在生活坦途上的無憂女子。

面對命運驟變，這位從小就過著無憂無慮的富家生活、幾乎沒有吃過苦的上海灘名媛，卻鎮定地承受著一切。當時在馬尼拉共有近40名親朋好友組成了一個大家庭，一起居住在一幢有三間臥室的房子里。這個過去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生活的大小姐，撩起袖子，開始帶領一眾太太孩子們，在屋前動手種菜、養雞養豬，還帶領仆人用黏土做肥皂、芒果醬。嚴幼韻始終保持著樂觀的心態，空閑時她常坐到鋼琴前彈上一曲。

年逾百歲的嚴幼韻曾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談到在馬尼拉的這段日子。她感慨地說：“現在回過來看，當時的我們確實非常勇敢。不知自己的丈夫生死如何，非常擔憂我們的孩子，自己的命運也完全無法確定。但我們直面生活，勇往直前。”

1945年戰爭結束后，嚴幼韻只身一人帶著三個孩子赴美。因為積蓄所剩無幾，已經40歲的她必須出門工作。經過朋友的舉薦，她進入聯合國擔任禮賓官，成為首位在聯合國工作的華人女性。開朗的性格和無畏的品質，讓她成為同事們的開心果和潤滑劑。甚至在她退休后，每逢同事們間發生爭執，還會分頭寫信向她抱怨求仲裁。

幸福晚年

1959年9月，嚴幼韻與著名外交家顧維鈞在墨西哥城登記結婚。這一年，嚴幼韻54歲，顧維鈞71歲。顧維鈞曾多次稱嚴幼韻是他的人生真愛。1990年，嚴幼韻向顧維鈞的家鄉——上海嘉定博物館捐獻了顧維鈞的155件珍貴遺物，還為建立顧維鈞生平陳列室捐獻了10萬美元。

顧維鈞去世后，嚴幼韻一直居住在紐約她和顧維鈞生活過的公寓里。2003年，98歲的她被診斷出大腸癌，手術5天后，她回家休養。幾個月后，她穿上了一襲白色繡花旗袍，蹬上了金色高跟鞋，化上濃妝，與為她手術的外科醫生一起在她的98歲壽宴上跳舞。按照大女兒楊蕾孟的說法，這是母親的典型作風，“從不為過去的事介懷”。

而楊雪蘭則說，母親最常說的一句，就是“事情本來有可能更糟呢”。比如，嚴幼韻當年隨楊光泩初到菲律賓時，所有值錢飾物都被盜賊一搶而空，她卻說，自己不過是丟失了財物，其他重要的東西都毫發無損——生命、健康和家庭。

嚴幼韻與楊光泩的三個女兒都很出色。長女楊蕾孟是資深編輯，經手出版了《愛情故事》《基辛格回憶錄》等250多本書，擔任過美國著名的雙日出版社總編。次女楊雪蘭，1989年成為美國通用汽車公司歷史上唯一的華裔副總裁，是最具影響力的亞裔女性企業家之一；近年來又擔任美國百人會文化協會總裁，致力于推進中西文化間的交流。三女楊茜恩，曾致力于房產開發，卓有成績，惜因病早年去世。消息傳來，親朋好友都擔心嚴幼韻接受不了，嚴幼韻卻告訴二女兒：“你要記得，她之前是很快樂的。”

上海灘最后的大小姐

如今再來看，嚴幼韻在其傳記序言中寫下的那句——“每天都是好甘子”，便不是僅僅與優越的物質條件有關。所有的“好”，都是從她的豁達中生發出米。

100歲的時候，嚴幼韻還能看書讀報、打麻將、烤蛋糕，甚至還能有眼力織補羊毛衫、親手制作龍蝦沙拉。她喜歡結交新朋友，其電話簿上常用的號碼就有六七十個。109歲生日宴上的嚴幼韻身著合體旗袍，戴著精致耳環，涂著紅色指甲油，手拿酒杯。111歲生日宴上，她在舞會上起舞的景象，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嚴幼韻說，她長壽的秘訣是：“不鍛煉、不吃補藥、最愛吃肥肉、不糾結往事、永遠朝前看。”百年歲月的磨礪似乎沒有傷到她分毫，她依然還是那個驚艷了上海灘的“84號”。幾十年來，她的生活習慣一直沒變——每次見客，她仍然是當年滬上大家閨秀的做派：要穿精心剪裁的旗袍，描紅妝，灑香水，攏好頭發，踩上高跟鞋才肯出現。楊雪蘭感慨道：“我們覺得她就是一個明星一樣的人物。”

本刊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