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翼
摘? ? 要: 原始生態倫理與現代生產邏輯的并行,是阿來《蘑菇圈》的基本呈現方式。現代化進程對原始生活方式的改造,到底是福還是禍?答案呈現出歷史的悖論。在《蘑菇圈》中,阿來通過阿媽斯烱的守護與機村人的破壞來展示現代文明帶來的瘋狂,并以阿媽的失敗來宣告原始倫理的逝去。《蘑菇圈》試圖尋找原始生態倫理的內核,表達現代文明的隱憂的寫作方式也呈現出作者對于文明的反思。本文試圖從原始文化倫理的生命內核、現代文明的消費邏輯和兩者的內在關系這三個方面來對《蘑菇圈》的生態主題進行辨析。
關鍵詞: 阿來? ? 《蘑菇圈》? ? 生態? ? 母性? ? 飲食
阿來是一位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因而常常站在文明的邊界上思考著漢藏兩者的差異與得失。縱覽他多年的小說創作,大致可以分為兩個方面,即對藏文化的表達和對現代文明入侵的反思。藏區散落在遠離現代文明城市的山林草原,與外界的溝通較少,因而保持著原始的農牧經濟,它的文化還帶著一些原始特性,信奉自然,敬畏天地,呈現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生存狀態。不同于日新月異,追求進化的工業社會,藏區生活唯一的變故就是生死,生死是不可違背的自然規律。一旦簡單穩定的生活遭到國家機構、工商業、金錢消費等現代邏輯的沖擊便支離破碎,現代物質迅速填充生活,機村人更是帶著被物質激起的欲望義無反顧地撲向山川湖海。
一、母性與自然:生生不息的法則
“阿媽斯烱說,要是布鳥不飛來,不鳴叫,不把白天一點點變長,這夏天就沒有這么多意思了。”[1]在斯烱眼里,夏天的到來是和布谷鳥一起的,是布谷鳥把夏天變長的。同樣,蘑菇也是按自然規律生長的,一場大雨過后,菌子才會從雨里里冒出來。斯烱從不心急,總是靜靜地等待蘑菇長成后,在最恰當的時候摘下漂亮的蘑菇,不讓其腐敗。在《蘑菇圈》里“自然”就是機村人的生存法則,機村人與自然獲取維持生命的食物,同時諦聽生命不息的奧秘。
“蘑菇圈”,是指蘑菇密密麻麻生長在一起。采了又長出來,采了又長出來,整個蘑菇季都這樣生生不息。本來以為今年采了,就沒有了,結果,明年,它們又在老地方出現了。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類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蘑菇圈”既是本篇小說的題目,又是全文的中心意象。“一個‘意象可以被轉換成一個隱喻一次,但如果它作為呈現與再現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或者神話)系統的一部分。”[2]“蘑菇圈”和守護者“斯烱”構成了小說的深層內涵,兩者同時象征著母性,正是母性帶來了新生命的誕生與成長。《易傳》有云:“天地之大德謂之生。”這種對生命存在的尊重,在阿來的小說中隨處可見。斯烱的轉變,是從發現她肚子里的生命開始的,情人的欺騙與工作組的無情在生命維度下,顯得無足輕重。
阿來以母性的生殖能力來抵抗死亡與無意義。《蘑菇圈》中,來自現代、漢族的女工作組長頻頻質問沒有結婚卻生子的斯烱,“誰是膽巴的父親”。女組長認為斯烱愚昧任人擺布,但斯烱覺得女組長才是可憐人。斯烱從母親的身份,獲得了自身主體性。“遇見零星的那幾朵時,阿媽斯烱還嘀咕來著,你們怎么像是沒有家的孩子呢,可憐見的。”[3]她于干旱年間挑水養育林間的蘑菇圈,給松雞留蘑菇,給鳥兒流水,給全村的人送去救命的新鮮蘑菇,都是出于母性的倫理觀。小說曾寫到經過荒年,斯烱去看蘑菇圈,有松雞在吃蘑菇,“經過了饑荒年景的斯烱,見了吃東西的,不論是人還是獸,都心懷悲憫之情,她止住腳步,一邊往后退,一邊小聲地說,慢慢吃,慢慢吃啊,我只是來看看”[4]。阿來塑造了一位至善至美的母性形象,她默默地養育蘑菇,并且蘑菇一起養育著機村人。
在“機村年輕人販賣蘑菇”與“斯烱守護蘑菇的兩條線”之外,阿來設置了“饑荒”暗線,于“饑荒”的陰影里,審視生命。起源于上世紀80年代的“饑餓敘事”,大多是出于以人性訴求來擺脫政治意識形態的控制的目的。但在《蘑菇圈》中,“如何抵抗饑餓”成為敘事重點,阿來給出的答案就是“斯烱和她的蘑菇圈”。閻連科的《年月日》里同樣也提到了“母種”的重要性。《年月日》將背景置于大地拒絕養育人類的時代,日光下干裂土地上站立的一人一狗一黍苗,這個畫面仿佛是對人類末日的描繪。作為“守護人”先爺將自己埋在了玉黍苗旁,才給族群留下來年過活的種子。比起《年月日》的殘酷,阿來的《蘑菇圈》落筆與生命繁衍的溫暖,而“蘑菇圈”今后的生命如何,機村人今后的生命如何,人類今后的生命如何,都未在小說中出現,阿來只在末尾處提到“我的蘑菇圈沒有了”,這一筆為小說留下了不祥的尾巴,與前文曾經歷過的“饑荒年”,遙遙呼應。
二、人性與飲食:消費時代的瘋狂
據阿來的觀察,如果說現在還有人愿意將目光往邊遠農村投射的話,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那兒有很好的自然風光或有歷史遺存,如老村落,它可能成為一個旅游目的地;還有一種被人掛念的方式,就是那兒出產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5]人類利用自然界的各種資源作為食物,維持自身的生命延續,同時從食物的獲取享受的感覺,即確證人的本質力量,當食物為人類食用、吸收、消費時,人也獲得了自由與愉悅。因此,《蘑菇圈》從物產與食物的角度深入到的精神文化層面,展開對人性以及現代消費的反思。
漢族的飲食文化,經歷了幾千年的變遷,有著一套完美極致的飲食文明。藏族人吃蘑菇放牛奶煮熟即可,吃牛肉煮熟后刀切手撕直接入口。而工作組油煎蘑菇、罐頭燒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湯等等,他們似乎有無數種吃蘑菇的方式。不過在饑荒年間,生命消失之際,講究吃法的吳掌柜終于忘記了對飲食文化的耽溺,只求最樸素簡單的鹽與肉。除了簡單的飲食,藏民實行的天葬,也是在報答天地萬物對其的養育,用自己的血肉供養其他生物。相反,吳掌柜產生了不想活的念頭后,便去偷合作社的羊吃,原因是他想做個飽死鬼。這種死前也不忘吃飽的念頭,正是多年飲食文化留下的影子。吳掌柜死前嘴角奇怪的笑容和閃閃發亮的滿嘴油光,似乎是對“拼命地要吃吃吃”的人類下的一道詛咒,又或是人類命運的一則預告,人類為了生的“吃”,帶來了死。這種“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文化不再為了填飽肚子,它逐漸超越了人的飲食必需,超越了口腹之欲,成為了食者的外在的地位象征。
如果說工作組里的人對口腹之欲的沉溺,只是一種感官文化無意泄露出的裂縫,那么商業的入侵顯示出現代文明張開了血盆大口,一口一口地吞噬自然。進入現代后,社會勞動分工明確,個人受組織限制,個人的主體自由性在消費這一行為中獲得補償,并獲得所謂的“生活美學”。作為與個人主體聯系最緊密的食物,在消費——幸福的思維下逐漸走向失控。“蘑菇”進入商品流通體系后,凝結著消費社會中物欲橫流的城市對于藏區的鐘靈毓秀的物產的奇異想象,獲得了能夠彰顯擁有者的社會地位與社會聲望的符號價值。對于感官的沉迷與對于格調的追求在商業社會合謀,促使人類開始對山珍野味的瘋狂的掠奪,越是珍稀,越是高價買賣。這種欲望不加以遏制,走向極端,必然會造成人類對其他物種索取的失衡,給其他物種造成傷害,進而破壞物種平衡。
“蘑菇”不再是“蘑菇”,它是財富的象征,也是財富的來源。“要松茸商人一出現,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山去,他們都等不及松茸自然生長了。”“讓人用帶齒的耙子扒開浮土,使那些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蘑菇顯露出來,拔出來帶走。”[6]消費需求的擴大,刺激著生產的擴大;生產的擴大,換來更大的消費。在生產消費的循環中,被消耗浪費的便是自然的資源。海德格爾就曾斷言:“人類和地球的歐洲化如何在源泉那里消耗著一切本質性的東西。”現代資本文明下,生產消費循環中,金錢取代自然,成為機村人安身立命的法則。金錢可以換來萬物,但蘑菇只是蘑菇。同樣都是販賣松茸,斯烱保守著她蘑菇圈的秘密,謹遵向自然索取的度。而其他村民受金錢的誘惑,起初帶來紅利的現代商業貿易漸漸地偏離航道,它引起了更大的生態問題和鄉民的精神問題,并且已經到了不得不重視的地步。丹雅那近乎癲狂的言語“為了錢,為了很多很多的錢”,在小說的結尾回蕩著。
“蘑菇”曾在荒年成為機村人的救命之物,如今蘑菇圈被破壞,那么如果再遇到“饑荒年”怎么辦呢?早在《塵埃落定》中,阿來就探討過食品與商品的關系。罌粟種植,帶來的暴力引發金錢的瘋狂。大面積的罌粟種植取代了糧食種植,土司們非但沒有實現發財的美夢,反而使自己領地上的人民在風調雨順的年代遭受了饑荒。拿著大把大把的銀子,卻換不到吃的。現代文明的建立是對人的理性的絕對肯定,即不用自然供給,人也可以用科技造出萬物。當自然資源被消耗殆盡,只能寄希望于類似丹雅的科研團隊,研發出“人工蘑菇”。然而,在這場資源爭奪的戰斗里,機村人將被卷入商業體系,并成為被犧牲的一環,被壓制的底層。
三、吞噬與被吞噬:歷史進程中的悖論
隨著50年代國家機構的進入,封閉的藏區被納入現代化進程中,為國家建設添磚加瓦。工業文明的發展是以消耗自然資源為代價的,未被開發的前現代村落存在著大量的自然資源,藏區成為社會生產的原料產地參與到整個社會的物質生產過程。從消費一端的角度看,現代文明帶來便利與舒適;但從生產一端看,自然環境破壞使藏民失去生命延續的方式。《天火》里,過度砍伐樹木,導致一場彌天大火,燒光了機村人賴以生存的土地;《遙遠的溫泉》中,浪漫夢幻的溫泉不復存在;《已經消失的森林》中熟悉的滿山峻嶺已像斑禿似的觸目驚心,曾經清澈如絲綢般蜿蜒在草原上的長江與黃河正變成渾濁的泥沙的大流。
近年來,阿來越來越關心生態問題,試圖探討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探討發展與破壞的關系。早在1991年,阿來曾寫過名為《蘑菇》的小說。小說中寫到大批新鮮的蘑菇被飛機運往日本,日益高漲的收購價格給當地村民帶來了巨大的喜悅。嘉措母親,一位退休鎮長因為從事收購蘑菇的生意而重獲新生,嘉措和朋友的令人興奮而又有收益的活動則是到鄉下采摘蘑菇。小說結尾處:“蘑菇一共是二十斤。八十元一斤,賣了一千多塊。嘉措一分不要,兩個朋友一人八百元。剩下的都一齊吃飯喝酒花掉了。啟明的錢打麻將輸掉一部分,剩下的給妻子買了時裝。嘉措覺得他瀟灑大方。哈雷則運用特長,買了一臺日本進口的唱機和原來的收錄機并聯,裝上兩只皇冠音箱。嘉措覺得他實在,而且有文化。”[7]和《蘑菇圈》的結尾相比較,其中的變化和差異可以想見。對新生活的歡迎和質疑是兩篇幾乎同名的小說之間的差異,維護前者的是經濟,而后者的守護神則是自然。
他曾談到:“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想,我們今天所謂的城鎮化對當地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尤其是對那些偏遠的鄉村,那些鄉村的人、物,鄉村的生態。”[8]在現代文明的發展過程中,鄉村成了城市的“食物”,城市靠著從農村身上吸取的養分迅速膨脹,日漸萎縮的農村被棄置一旁。農村的原有的生態被現代文明破壞殆盡。除了生態關懷,阿來還將他的目光放在人性關懷上。農村里的人,他們的生活環境已大不如從前,他們的原初精神已被城市邏輯侵蝕,他們城市進不去,農村或不去,他們要如何生存?阿來的作品和訪談中都表達著這種危機感,他呼吁人們重新思考一味尋求經濟發展,加快城市化進程的思路是否正確。
四、結語
被遺忘,被吞噬的鄉村在阿來的作品中,被反復呈現。藏民原始自然思維在現代文明邏輯下的節節敗退和守護者的失敗唱出了生態悲歌。原始生態文化成為痛斥現代工業資本主義機械化生活的合適的“神話”,試圖打破人類根深蒂固的人文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堡壘。然而,在強大的理性科技與資本生產的面前,這種呼吁顯得如此的弱小,無法撼動自大的“人”。《蘑菇圈》的寫作是走到現代市場與商品社會的背后,講述社會生產的完整故事,還原被遮蔽的生產,同時思考文明在不同的歷史與背景中被界定的方式,以及邊地人的精神變遷。
參考文獻:
[1][3][4]阿來.蘑菇圈[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
[2]韋勒克.文學理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5][6]易小燕.用文字關照普通人,別遺忘鄉村[N].京華時報,2015-1-30.
[7]阿來.阿來文集中篇小說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