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至明清重婚罪初探

摘 要：“重婚罪”作為一種道德犯罪，不但存在于現(xiàn)代社會，也躋身于中國古代諸多犯罪之列。通過對唐朝至明清相關(guān)條文規(guī)定、懲處力度、執(zhí)法情況進行梳理與比較，發(fā)現(xiàn)從唐朝至明清，法律對重婚罪懲處規(guī)定不斷完善，唐宋詳盡，后世較略，各有側(cè)重。就懲處力度，自宋朝以后開始變輕，多為調(diào)解和賠償判決。

關(guān)鍵詞：唐宋明清；重婚罪；有妻更娶

中圖分類號：D92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4379-（2018）05-0037-03

作者簡介：陳煦馨（1990-），女，漢族，河北張家口人，河北大學(xué)宋史研究中心，2015級研究生在讀。

古代一夫一妻觀念始見于《易》，以自然解釋人事，古人將日月比作夫婦，一日配一月，故一夫只可配一妻。中國古代統(tǒng)治者出于規(guī)范封建倫常、教化百姓，對一夫一妻亦有法律規(guī)范，但現(xiàn)實中重婚現(xiàn)象屢見不鮮。本文將唐至明清時期“重婚罪”作為研究對象，對其法律規(guī)定及其相關(guān)案列試作初步探討。

一、概念界定

中國古代婚姻形態(tài)復(fù)雜，經(jīng)歷漫長。有一個從遠古時期雜亂婚到血緣群婚、族外群婚、對偶婚、專偶婚，到逐步實行一夫一妻制的過程。在“一妻”之外允許納妾，實為“一夫一妻多妾制”。《禮記·內(nèi)則》提及妻妾區(qū)別，“聘則為妻，奔則為妾”①。“聘”是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締結(jié)的婚姻關(guān)系。女子經(jīng)“六禮”，媒妁之言明媒正娶才能作嫡妻。“奔”則是男女二人私自確定的婚姻關(guān)系。這種婚姻不受社會、家族和父母的承認，女子只可被認作妾。

古代所謂一夫一妻，實則禁止有妻更娶、妻妾不分。妻與妾有本質(zhì)區(qū)別，妻在家庭中有完全支配妾的權(quán)力，妾處于奴仆位置，妻可直接處罰妾。“妻者，齊也，與夫齊體之人。妾者，接也，僅得接見而已。”②妻是與夫相齊身之人，妾服侍夫與妻，如侍舅姑。法律明確強調(diào)妻妾不可亂序，《唐律疏議》規(guī)定，“諸以妻為妾，以婢為妻者，徒二年”③。妾與妻有區(qū)別，但古代法律也承認妾的存在，因納妾不在古代重婚罪范圍之內(nèi)。

重婚是指明知對方有配偶仍與之成婚，或自己有配偶又與他人成婚，即一男有二妻或多妻，一女有二夫或多夫，以上行為構(gòu)成“重婚罪”。

二、相關(guān)法律規(guī)定

關(guān)于“重婚罪”歷朝法令中都有嚴禁“有妻更娶”的記載，茲梳理如下。

唐律中關(guān)于“有妻更娶”涉及徒刑、男女雙方、知情與否等內(nèi)容：“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減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離之。”④“議曰：一夫一婦，不刊之制。有妻更娶，本不成妻。詳求理法，止同凡人之坐。”⑤男子凡是已有妻而再娶妻者，將被判處徒刑一年。女家明知男子有妻，仍將女兒嫁予其為妻，則相應(yīng)減一等處罰。若因男子欺騙成婚，雙方解除婚姻關(guān)系，男子將被判處徒刑一年半，女家不知情則不論罪。除此，唐律亦有對女子犯重婚罪的懲處。“和娶人妻”，即男子娶有夫之婦，有夫之婦又嫁。《唐律疏議》規(guī)定“諸和娶人妻及嫁之者，各徒二年；妾，減二等。各離之。即夫自嫁者，亦同。仍兩離之。”⑥已婚男女再娶或再嫁，分別被判徒刑兩年。如若嫁娶人妾，減罪二等，徒一年。無論妻妾，另行再嫁，都要解除非法婚姻。如果原夫自愿嫁妻妾與人，將與所嫁妻妾同罪。前夫自嫁其妻屬于義絕，后夫娶人妻妾屬于違法，前后兩婚姻關(guān)系均解除，女子將不再跟隨前后兩個丈夫。

宋律基本沿襲唐律，承認妻妾差異，且“有妻更娶”、“和娶人妻”亦不容于法。女子出嫁從夫，沒有自主之道，“妻妾擅去者，徒二年，因而改嫁者，加二等。”⑦“妻擅去者徒三年，因而改嫁流三千里，妾各減一等。娶者并與同罪。如不知其有夫者不坐，娶而后知者，減一等，并離之。”⑧女子擅自離開，嫁于他人，事實上形成“一妻二夫”，構(gòu)成重婚罪，為法律所罰。

元代蒙古族實行多妻制，漢族實行一夫一妻制。元朝對重婚罪的處罰也有嚴格要求，但有民族之間和官民之間差異，“有妻更娶妻者，雖會赦，猶離之”，“蒙古人不在此限”⑨，“有妻妾復(fù)娶妻妾者，笞四十七，離之。在官者，解職記過，不追聘財”⑩。依照律法，該男子的后妻即改為妾，男子四十無嗣，可立書求娶妾，但不能再娶妻。若娶妾，需明立婚書。“有妻更娶，委自愿者，聽改為妾。今后若有求娶妾者，許令明立婚書”○11。

《大明律》規(guī)定：“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離異”，“有妻更娶妻，并耦匹嫡，有乖正義，亦杖九十，后娶者，離異。”○12法律至明朝，除要求離婚外，免除徒刑，僅受“杖九十”之罰。清朝大體沿襲明律。

三、案例分析

案例一：唐朝河南卜者楊乾夫騙婚一案。

邑有大賈王可久，轉(zhuǎn)貨江、湖間。值龐勛亂，蓋亡其貲，不得歸。妻詣卜者楊乾夫咨在亡。乾夫名善數(shù)，而內(nèi)悅妻色，且利其富。既占，陽驚曰：“乃夫殆不還矣！”即陰以百金謝媒者，誘聘之，妻乃嫁，乾夫遂為富人。它年徐州平，可久困甚，丐衣食歸閭里，往見妻。乾夫大怒，詬逐之。妻詣吏自言，乾夫厚納賄，可久反得罪。再訴，復(fù)坐誣。可久恨嘆，遂失明。碣之來，可久陳冤，碣得其情，即敕吏掩乾夫并前獄史下獄，悉發(fā)賕奸，一日殺之，以妻還可久。○13

上案中，唐末河南商人王可久過期不回，其妻擔心向卜者楊乾夫卜卦，問其夫生死情況，楊乾夫因看中女方的容貌，施計將其騙娶。楊乾夫利用職業(yè)優(yōu)勢，故意欺瞞他人，實犯“和娶人妻”之罪，且賄賂官員，欺壓弱者。官員依律判處楊乾夫死刑，并將涉案女子判與王可久。

案例二：宋朝阿吳重婚案。

吳重五家貧，妻死之時，偶不在家，同姓人吳千乙兄弟與之折合，并挈其幼女以往。未幾，吳千乙、吳千二將阿吳賣與翁七七為媳婦，吳重五亦自知之，其事實在嘉定十三年十一月。去年八月，吳重五取其女歸家，至十一月，復(fù)嫁與李三九為妻，致翁七七經(jīng)府縣有詞。吳千二將阿吳嫁與翁七七之子，固是違法，又曾受過翁七七官會二貫文，豈應(yīng)復(fù)奪而嫁之？合將阿吳責還翁七七之子。但阿吳已嫁于李三九，且懷有身孕，如若判歸翁七七之子，又恐生產(chǎn)之時遭遇不測，引起吳重五、李三九詞訟，導(dǎo)致三家不寧，于是與翁七七表明顧慮，翁表示愿意退婚，只得要回聘禮，另行婚娶。遂判阿吳歸李三九，吳家兄弟、吳重五當引監(jiān)三名備元受錢、會，交還翁七七。○14

此案中，屬于兩次非法的買賣婚姻，阿吳構(gòu)成“一妻二夫”。此案判官在法理之上，考慮實際與后續(xù)情況，結(jié)合情理予以調(diào)停，避免因此產(chǎn)生后續(xù)糾紛。

案例三：元朝劉友直重婚案。

至元二十三年七月，中書省禮部呈：東平路申，馬元亨告劉友直元定與妹馬三姐作陸年舍居婿，未曾過門，前去福州，輒娶趙安奴為妻。擬合令馬元亨將妹別行改嫁。都省準呈。○15

這是一樁未過門的舍居婿馬元亨逃避已定婚約，娶他人為妻，經(jīng)官解除前一婚約的案例。

案例四：明朝汪一奴重婚案。

審得奉化縣人江昌榮，汪一奴前夫。定海縣人俞七，汪一奴后夫。而汪壽法則一奴父也。先因壽法于崇禎二年，曾以一奴許昌榮，而成婚于五年五月，時間一奴年幾何？僅十三耳。夫兩雛并棲，何異稚戲。而籹無再點，案不別舉。諒為貞女，當如是矣。乃一奴之情昵新歡心厭故侶者，非獨昌榮過，則昌榮之亡母過一奴，猶斷乳幾日，人耳當撫，若慈母愛如嬌女，胡羹藥不諳，輒加菙楚，而幾欲為姜母汲水之難也，君家婦難為，心怨矣。迨昌榮母亡，一奴亦病……汪壽法一女兩嫁，應(yīng)杖。汪一奴斷歸昌榮，仍令壽法補銀四兩，給與俞七，以結(jié)此案。○16

此案中汪一奴在榮家受婆婆虐待，婆婆死后，一奴也生病了。汪一奴母親竺氏，把一奴接回定海調(diào)養(yǎng)身體。在定海時，汪一奴被父親汪壽法賣給俞七做妻子。汪壽法辯稱，曾欠俞七父銀未還，汪一奴被俞家劫去抵債。俞七母蔣氏辯稱已向汪壽法下了聘禮。判者識破謊言。汪壽法一女兩嫁，應(yīng)受仗刑，汪一奴斷歸昌榮，并令汪壽法補銀四兩給俞七。由此可見，明朝對被動犯有重婚罪的女子論處輕，對實際犯罪推動者責以仗刑。

案例五：清朝王李氏重婚案

李牛氏因伊孫女王李氏之夫王幅榮回籍，輒起意商同其媳李傅氏將王李氏憑媒另嫁蔣三為妻，律應(yīng)獨坐主婚，將李牛氏比照逐婿嫁女律擬杖一百，李傅氏依為從減一等，杖九十。道光十一年江蘇司案。○17

此案王李氏有夫又被嫁，罪責在李牛氏與李傅氏。判官考慮案件前因后果，未按重婚罪判處王李氏，以逐婿嫁女律處罰李牛氏與李傅氏。此案清律對重婚罪的處理同明律，對不知情、不主動觸犯者不予處罰，對犯罪實際人予以刑罰，可見古代法律執(zhí)行上并非一味死板，不知變通。

四、比較分析

在條文規(guī)定上，唐宋詳盡，后世較略。唐朝主張在各自離婚下又判處徒刑，并且唐律對知情與不知情都做出相應(yīng)規(guī)定。宋承唐律，亦是如此。宋后各朝法律對知情與否沒有具體區(qū)分，由此可見，唐律的法律陳述較為完整全面。清朝初期沿襲明朝制度，其法規(guī)在明朝的基礎(chǔ)上加以修訂，以保持法律延續(xù)性。

就懲處力度，自宋后開始法律刑罰變輕。宋代統(tǒng)治者寬待臣屬，大度兼容，慎法輕刑。在處理統(tǒng)治者內(nèi)容關(guān)系上如此，在對待百姓上亦是如此。元朝雖規(guī)定“雖會赦，猶離之”，但根據(jù)蒙古族的生活習性，分族而治，又有特例。元律提到即使遇到大赦，重婚罪也要做離婚處理，但蒙古人不受限制。蒙古各部落為維持部落生計與維護部落發(fā)展，繼而聯(lián)姻，部落首領(lǐng)娶多個部落女子為妻，但有正妻與次妻之分，正妻一人，地位高。多妻，也只有位高權(quán)重之人偶能享有的殊榮。因元朝按等分人的治國思想，加之蒙古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本身對禮數(shù)相對不重視，其對風俗教化之事立法不嚴，刑罰也明顯偏輕。在民族上的差異對待，導(dǎo)致執(zhí)法差異性，不利于社會平衡發(fā)展，也導(dǎo)致民間有不少人對“娶二妻”效仿。

至明朝“杖九十”，判離婚，與唐律相比，處罰較輕。并非是明律刑罰輕，而是明律在民俗風化等事上，處罰力度較唐律輕。清時雖承明律，執(zhí)法中也對愚民為生孫承嗣事件，對二妻降格為妾，可見執(zhí)法也具變通。清乾隆特制兼祧制度，使一門不兩絕，兩家為其各娶妻子，獨子兩房分別對兩宗傳承接代，實際行為構(gòu)成一夫二妻，應(yīng)別先后，正名分，不做重婚罪看待。

中國古代一夫一妻制，僅是為明確妻妾地位，禁止二者混淆。妻子唯一，并不是女性地位提高的表現(xiàn)，而是為維護封建宗法制度、家族統(tǒng)治，目的在約束女子。中國古代重刑輕民、禮法并用，沒有單一的民法，更何談婚姻法，其表現(xiàn)形式是詳于禮略于法。法律規(guī)定一夫一妻，不得有妻更娶，各朝對重婚罪都加懲處，但刑罰力度不一，以唐朝法律規(guī)定最嚴。然又不乏皇帝賜婚者、特赦者，可見古代社會是以皇帝為先，法律第二。在人高于法的社會，皇權(quán)占有最大的決定權(quán)。因此，又以法理不外乎人情論處者居多。隨著人類文明的不斷提升，女性地位不斷提高，國家對道德教化之法亦更為重視，相關(guān)法律越來越完善。

[ 注釋 ]

①[清]孫希旦著，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477.

②[明]應(yīng)槚.大明律釋義（卷六）.明嘉靖刻本.

③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卷第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6：1016.

④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卷第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6：1014.

⑤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卷第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6：1015.

⑥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卷第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6：1019.

⑦[清]薛允升著，李鳴，懷效鋒點校.唐明律合編（卷十四）[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230.

⑧[宋]竇儀等撰，吳翊如點校.宋刑統(tǒng)[M].北京：中華書局，1984.

⑨方齡貴.通制條格校注（卷四）[M].北京：中華書局，2001：152.

⑩[明]宋濂.元史（卷一百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6：1265.

○11方齡貴.通制條格校注（卷四）[M].北京：中華書局，2001：153.

○12[明]劉惟謙著，懷效鋒點校.大明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201-202.

○13[宋]歐陽修.新唐書（卷一百二十）.列傳第四十五，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14<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九<定奪爭婚>[M].北京：中華書局，1987：348-349.

○15方齡貴.通制條格校注（卷四）[M].北京：中華書局，2001：153.

○16[明]李清，映碧.襟霞閣主人重刊折獄新語[M].北京：中央書店，1935.11.

○17[清]祝慶祺等編.刑案匯覽三編第1編[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04.

[ 參 考 文 獻 ]

[1]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6.

[2]周密.宋代刑法史[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

[3]方齡貴.通制條格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1.

[4]李俊，懷效鋒.大清律輯注[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

[5]張艷云.從敦煌<放妻書>看唐代婚姻中的和離制度[J].敦煌研究，1999（2）：72-76.

[6]姜建設(shè).古代中國婚姻法發(fā)生問題駁議[J].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8（01）：33-35.

[7]么振華.唐人離婚探析[J].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3）：56-60.

[8]高鵬.唐朝婚姻解除制度研究[D].鄭州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