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強

北大95級中文系女生高巖離世20年后,她的生前同學以“我也是”(Me Too)運動在歐美蓬勃興起、影響逐步擴散到全球作為契機,借助中文互聯網從大洋彼岸發起對侵害者沈陽教授的控告,引發了一場輿論風暴。這一事件造成的連鎖反響,形成一個不容回避的社會公共話題。不過到目前為止,大部分參與者的訴求還只停留在要求沈陽等涉事教師公開道歉,或敦促校方建立防性侵機制等過于碎片化的層面。問題在于,即使各大高校立即頒布包含防性侵條例的教師倫理守則,又或者發起一場師德建設運動,就能真正有效杜絕類似的悲劇再度發生嗎?經久不絕的侵害,是否源自更復雜的校園日常生態?
應當承認,不少高校性侵害、性騷擾案件,當它們呈現于表面時,往往近似一種Consensual Relation,即“兩情相悅”的模式。處在這類關系中的師生雙方曾有過明示或暗示的愛意表達,往往會在校園或公共場所內呈現出情侶或親密關系的狀態。對這種發生在師生之間的關系,中國傳統文人欣賞、暗羨者較多,動輒引為佳話,也常拿類似魯迅—許廣平、沈從文—張兆和之類的先例來為當事人開脫。不少富于女權意識的女性也未察覺其中存在的陷阱,甚至以蕭紅疑似介入魯迅—許廣平關系一事來繼續延伸“真愛無罪”的神話。按照這一邏輯,年齡較小的女性通過貌似平等的、與師長間的愛情關系,完成了關于自身主體性的認知,即俗語所謂“幫助成長”。但事后看來,一些高校色狼教師在借“戀愛”之名行侵害之實時,也曾以這套邏輯作為自我洗脫的方便法門,沈陽的事后辯解即是一例。
這種對高校師生間的非常態親密關系加以羅曼蒂克化的傾向,使得公眾在提及象牙塔內的男女關系糾葛時,往往會先入為主地將其與近年來屢見不鮮的鄉村留守兒童性侵案,乃至職場、官場上常見的性騷擾、性賄賂和各種辦公室潛規則區隔開來,認為應當“另眼相待”。這當然是一種誤區。事實上,滋生于校園之中的性侵害,不過是社會道德的行業縮影之一。而對非正常的師生親密關系網開一面,不僅會置大部分正派教師于相當尷尬的境地,連帶也會扭曲公眾對象牙塔內性騷擾、性交易現象背后的權力關系的認知。更重要的是,大學如果成為孕育悲劇的溫床,應當喚起我們對整個高等教育制度的重審,而不是將弊端合理化。

女權主義理論家朱迪斯·巴特勒
當我們追問究竟誰應當為高巖以及與之具有共性的陶崇園、楊寶德等高校學生的悲劇負責的時候,首先應當檢視的或許就是中國高校內的師生關系的性質,尤其是迄今仍未發展健全的“導師制度”(近年來已經開始由研究生教育向本科階段延展)存在的問題。
曾幾何時,大學生還是天之驕子,傳承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社會期許。但近年來大學生自殺棄世事件的發生,盡管媒體對此的關注不減,但對實際情形的改善卻收效甚微。在不經意間,我們正滑入女權主義理論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筆下的“主體性陷阱”——糾結于施害者和受害者各自應當承擔何種責任、校方可以采取哪些懲戒手段等過于瑣屑的問題,卻忽視了極少數個體的悲劇恰恰折射出所有人共通的不安處境。而以高巖事件為起點,2018年這場直接針對校園性侵害的輿論風暴,不僅引發了以多所高校校友群體為代表的新興中產階級的密切關注,連帶也進入了全球主流的女性問題語境,呈現出討論層次的上升趨勢。
若以年齡為尺度,集中在18~22歲年齡段的中國高校本科學生們已經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公民,也脫離了圈養式的高中管理環境。然而從實際融入開放社會和公民意識的角度考量,他們往往被凍結在一個遲緩的社會化進程中,形成一種特殊的“公民化時差”。另一方面,年輕的大學生們已經具備了本能的性意識和性自主權利;但在大學校園的時空限制下,這類與性有關的問題往往會以困擾、誘惑乃至馴服等非自然延展的形式出現。
若以社會學大師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論作為分析框架,這正是大學校園被置于主體地位的結果——表面上系以塑造靈魂為中心的高等教育,內里卻暗含有與性問題直接相關的馴服過程。在高巖事件中,受害人生前留下的唯一一篇心理自述提到的在往返昌平校區和市區的一年間對沈陽由憧憬到迷失的情緒變化,乃至她的同學、父母事后陳述的高巖與沈陽交往的細節,都清楚地顯示:受害者所遭遇的“不能承受之輕”,與這種公民化時差和空間內卷具有直接關聯。
迄今為止,在中國若干高校的規訓體制內,“禁談戀愛”依然被列為學生守則的內容之一。大學生們往往不得不居住在封閉校園內數人一間的集體宿舍之中,而不是開放校園或有津貼資助的單身宿舍,走讀形式更是鳳毛麟角。而在歐美大學中,學生被鼓勵獲得更大的私密空間和自主居住的權利,以方便男女之間展開自然、正常的交往,乃至以這種自主的周邊社交經驗為基礎,培養學生與城市、社會、他人乃至異性之間正常交往的能力。
進一步論之,身處“公民化時差”區間的年輕大學生們不僅缺乏足夠的性教育,也缺乏針對這一遲滯的特殊社會化階段所必需的親密關系教育。在一個封閉的校園空間內,師生之間的生活軌跡往往會發生諸多交叉;而擁有一處獨立住所的教師,很容易因為提前提供了一個“獨立生活”的場景而滿足了學生對未來生活的想象,繼而成為萌生兩性關系的起點。

北京大學教授李零?
校園空間的“內卷化”,沿著兩個方向展開,容易制造孕育性侵害的溫床。首先,內卷意味著生活空間的密集化,而與工廠宿舍類似的大學集體寢室則是其最重要的實現平臺。新生代大學生們開始體驗到一種巨大的不適:他們擁有更富裕的家庭環境、更開放的性觀念和更豐富的社交媒體,卻被限制在逼仄的居住和生活空間之中,被迫接受一種人為的同質化,即北大李零教授所批判的“大學養雞場”對大學生的強制馴化。
這種馴化不僅來自有形的口頭、書面教育以及校方在人力資源上的投入,更來自擁擠的校園本身。學生的住宅空間狹小而不私密,學校內舒適的公共空間有時又不足夠。
今日歐洲大部分大學的教育,不僅注重人的自由發展,即德語所謂Bildung(教化),更結合進公民教育,盡可能多地給予大學生各種優惠,讓大學生可以充分利用城市空間。歷史經驗已經證明:再大規模的公共宿舍也無法滿足全體學生的入住需求。因此如在校生數量接近5萬人的科隆大學,其學生有90%住在可獲補貼的私人公寓里。即使是校園內的公共宿舍,大體上也是按照私人公寓的標準建造的,保證每個學生都能擁有一個單間;在此基礎上,再將單間合并為各種規模的合住單元,從兩居室到多人間,以至兩層復式的挪威風格小樓,甚至有一定比例適合帶嬰兒的家庭房(當然也包括不少建設時間較早的集體公寓)。
學校在個人主義的基礎上,尊重每個學生的隱私,保障每個學生的獨立空間;同時促進他們的共同體意識,學習與生活共同體和城市共同體的交往。這才是教育資金投入高校建設的基本原則。在這種合理規劃空間的理念指導下,即使是位于老城中心的狹窄舊校園,也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留和利用,在充分發揮其教學功能的基礎上,形成“無圍墻大學”,使高校真正成為能時刻感受社會政治脈動、無縫融入城市公共空間的教育機構,而非自我隔絕的象牙塔或高度同質的養雞場。本世紀初筆者在歐洲留學時所目睹和接觸的,便是在這種自由發展模式下培養出的大學生;他們成熟、熱情、保有初心,也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能夠積極投身社會改革和公共事務。
與空間內卷問題并存的另一項負面因素來自高校教師本身。近年來,高校內被量化的對教師發表論文、爭奪學術資源的要求,其中的相當一部分壓力則被接續傳遞到了學生肩頭。
公允論之,類似的情形在歐美大學的研究生教育中亦不鮮見,去年10月輕生的猶他大學中國籍留學生唐曉琳即是最新一例。當下大部分歐美高校已經以教師倫理準則的形式規定:嚴格禁止同系本科師生間發生戀愛關系,亦“極不鼓勵”教師與研究生甚至非本人執教系科的研究生發生戀愛關系。經過30多年的演化和成熟,師生間“超友誼”的親密關系已然成為歐美大學校園內的基本倫理禁忌。
既有完善的準則條文作為外部保障,學生自身也在開放校園和公民社會的熏陶下形成了較為成熟的心智,這些前提使得歐美大學校園內的性騷擾、性侵害事件與職場中的類似情形在發生機制上并無太大差異。故而最初發端于好萊塢的“我也是”運動,能迅速從娛樂圈傳遞至校園和職場,進而形成全社會共同聲討非正當男權的潮流。但在中國高校內,一些具有學科帶頭人資格的教授的“校內”資本,似乎獨立于社會之外。他們對學生的人身控制權力,更多是以類似“父權”而非男權關系的形式表現出來,陶崇園被強迫稱導師王攀為“爸爸”的例子就很有代表性。對女學生,這種父權地位很容易轉化為性勒索的資本,或者以羅曼蒂克式親密關系作為掩飾的實質型性侵害。這也是那些總體規模通常已經和本科生相當的研究生們不得不面對的“內卷化”困境。
(作者為德國杜伊斯堡-埃森大學政治學博士,曾任教于北京某高校)